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鹡鸰之鳥歌于熒惑

第九章 堂上精骷髏

鹡鸰之鳥歌于熒惑 燈夜夜 4952 2020-03-04 11:47:42

  自從高洋從晉陽老宅被太后的人攙扶回宮后,直接被鎖在宮內(nèi)新建的皇帝寢宮德陽堂內(nèi)不準(zhǔn)隨意讓人接近。宮中傳出的小道消息,說陛下被幽禁后開始胡言亂語,說是自己能看見奇怪的東西,聽見可怕的聲音。

  高孝珩心里覺得怕是這太子登基之事變數(shù)橫生,半年卻是又過去。

  十月剛剛霜降后的一天,德陽堂內(nèi)跪滿了人,高洋看樣子快不行了。

  他氣息微弱,參差不齊的胡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打理,被氣息吹得微微擺動。很難讓人想象當(dāng)年它的主人當(dāng)街殺人的暴戾樣子,嘴角溢出狂惑的話語。

  一代殺人的魔王,跳梁的小丑,開國的一帝,終于快走到了人生的終點。

  他背負著許多人的希望坐上這位子,也終將背負著許多人的恨意咽下最后的一口氣。

  婁太后雷厲風(fēng)行的沖進殿里,急不可耐的向左右之人吵嚷著——

  “熒惑守心熒惑守心,跟你們說了多少次了最近幾日很關(guān)鍵,一定要好好侍候。皇帝有個三長兩短,你們?nèi)遗阍?!?p>  皇太弟的詔書還沒下呢,你可不能死。

  高洋對于儲位一事的固執(zhí)大大出乎了婁太后的意外。但這儲君之事畢竟自己不能做主,要名正言順必須得皇帝下旨,尚書令楊愔點頭才行??蓷類质歉哐笮母梗€是個一起闖天下的策士,立場無法輕易收買,才挨到了今天。

  此時的楊愔就跪在離高洋病榻最近的位置,手緊緊的握住錘死的高洋。

  高洋在用剩余的力氣跟楊愔托孤。楊愔身旁的太子高殷和李皇后抱在一起哭的不成人形。

  婁昭君看了一眼哭成淚人的李祖娥,非常不耐煩。

  “哭什么哭,人還沒死?!?p>  她轉(zhuǎn)身看向跟著自己身后進來的老六常山王高演,小聲催促道——

  “你是個死人那,怎么不早點來你哥哥御前聽吩咐。”

  高演身著一身暗紋淺繡的藏青色王服,外批一件瑩白的長外衫,雖色彩不高卻有一種低調(diào)的華麗,更加襯托出高演閑散的俊臉在昏黃的燭火中風(fēng)度翩翩,好似詩仙下凡。他聽見母親責(zé)罵自己怠慢了,徐徐躬身致歉,好似這一切本來就和自己無關(guān)。

  老九高湛隨后趕到,站在高演身后。

  他的陰晴不定的臉藏進高演的身影里,不知道又在想什么。

  高洋用最后的一絲力氣緊緊握住高殷和楊愔的手,眼里閃爍著痛苦的淚光。木訥的高殷雙手緊緊握住高洋的另一只手,哭著哭著鼻涕不爭氣的耷拉下來。

  高洋用漸漸模糊的視線看著宛如自己幼時雌弱的高殷,不知道是該哭還是笑??墒撬恢倍际撬闹形ㄒ坏睦^承人。

  他和李祖娥所生的第一個孩子。

  高殷從小頗為文弱,繼承了李皇后一半漢人的血統(tǒng)像個漢族的讀書人。和自己脾氣不一樣,高殷凡事為別人考慮。在鄴都的時候,每次宮中設(shè)宴,太子都吩咐下去不讓高澄的嫡子參加。因為這是高澄被殺死的地方,高孝琬來了會傷心。

  高殷就是這么一個心細如發(fā)的人。

  但是因為自己那個時候喝酒喝得太不成樣子了,一次他實在看高殷不順眼,拉了兩個死囚讓高殷一刀殺了。柔弱的高殷哆哆嗦嗦不敢下手,自己一氣之下用馬鞭撞了兩下這孩子的頭。

  從此以后這孩子就嚇破了膽,說話更加木訥了。

  臨終的高洋嘆了一口氣,松開了手。

  他黃眼斑駁,悚起左手向上直直的伸出,仿佛想努力的抓住些什么。

  那干涸的嗓子發(fā)出最后的幾句斷斷續(xù)續(xù)的話。

  “打我……罵我……我都忍了……”

  “但是,為什么逼迫她……你明明知道……她是……”

  “她是我的……”

  跪著的絕色李皇后雙肩微微抖動。頭埋得更低了。

  高洋全身僵硬的想要豎起上半身,他那丑陋的牙中漏出了這瘋癲的一帝傳奇的一生最后的幾個字——

  “我恨!”

  楊愔突然看到高洋那本來渙散的眼里仿佛盯著頂上什么東西,他黃牙微張,驚恐的表情還掛在臉上來不及釋然,就渾身一軟倒在了床上,魂歸九天。

  太醫(yī)確認高洋駕崩之后,德陽堂內(nèi)眾人頓時哭聲震天。

  楊愔來不及多想,他擦干自己淚水,對著哭得神志不清的高殷倒身下拜——

  “至尊崩了,太子殿下就是這天下新的主人。至尊萬歲!”

  其余眾人見狀,也跟著紛紛跪下來。

  短暫的哭泣之聲后,剩下的只是新的高呼萬歲。

  史書記載,天保十年冬十月甲午,文宣帝高洋暴崩于晉陽宮德陽堂,時年三十一。后人是這么為高洋蓋棺定論的:帝少有大度,智識沉敏,外柔內(nèi)剛,果敢能斷。初踐大位,留心政術(shù),以法馭下,公道為先。軍國計策,獨決懷抱,規(guī)模宏遠,有人君大略。一次在東山喝酒設(shè)宴,因為宇文泰未除,他投杯震怒,立詔書宣告天下,將事西伐。既征伐四克,威震戎夏,六七年后,因為軍功自矜,肆行淫暴。有時他載歌載舞,徹夜不息;有時他袒露形體,涂脂抹粉,散發(fā)張弓,游于市肆;有時騎著牛馬,有時騎著駱駝甚至毛驢,并不放置馬鞍,即使酷暑寒冬也依然我行我素的袒胸露乳;跟著他的人被折騰得苦不堪言,自己卻神態(tài)自若。高洋這一生,殺了不少人,最喜歡將人肢解,或者火燒,或者投河。酒喝多了,就變得狂惑。到了末年,他經(jīng)常說自己看見鬼怪或者聽見怪聲。這大概是是因為他“斬草除根”,誅殺了前朝皇室和冤殺二王所致吧。

  婁昭君母子三人表情復(fù)雜的看著眼下的這一幕。

  看來只能從長計議了。

  三人沒有留下一滴哪怕假惺惺的淚水,轉(zhuǎn)身出了德陽堂。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德陽堂的天窗之上有一個人默默地看著發(fā)生的一切。

  他細細回味著高洋死之前看到自己后那怪異的神色,和眾人千頭萬緒的表情。

  這個人的嘴角浮現(xiàn)出一久違絲冷笑,看著婁太后三人郁悶的走出了大殿。

  偷窺的人緩緩站起身剛想脫逃,卻發(fā)現(xiàn)一彎十月的弦月之下,屋檐上站著另一個黑衣人。

  那人身著禁衛(wèi)黑色緊身衣,夜行褲,臂上金線紋著菊花袖章,正是高洋在劉桃枝失蹤后從軍中臨時舉薦的下一任御影衛(wèi)成休寧。

  成休寧月下瞇著眼,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偷窺者。

  而這個偷窺者轉(zhuǎn)過身看到自己卻并不十分慌張,倒像是等著自己現(xiàn)身一樣。

  總覺得這個用黑布蒙著面的人自己哪里見過。成休寧開口試探道——

  “我記得看過的一部妖怪繪卷中有一種妖怪,名叫精骷髏。這種妖怪的臉碩大無比,赤面獠牙,最喜歡趴在天窗上偷看房子里念經(jīng)的和尚。如果妖怪發(fā)現(xiàn)了有不認真念經(jīng)的,就馬上下去抓來吃了。我在想——”

  “你不會就是一只精骷髏吧。”他嘴角自信的上揚。

  弦月被一朵云遮住的一瞬,屋檐上明暗變化。

  成休寧抬起拳頭亮出自己的武器——銀龍爪,踩著德陽堂的屋脊,牙呲劇裂的就朝著偷窺者殺過來。

  精骷髏仿佛算準(zhǔn)成休寧離自己還差三四步的間距,迎著自己招呼上去的銀爪也架出拳頭格擋。來回幾個回合后,成休寧漸漸感覺偷窺者氣勢漸弱。

  但那格擋住自己的銀龍爪的是什么?對方手上戴著的像是手指虎一般的玩意兒,每個指間還有深淺不一的凹痕。面對自己大開大合招呼的每一次出擊,這人總能用最精準(zhǔn)的距離和最微弱的力道用手指虎指間的凹槽架住最致命的一處爪擊。

  屋檐上兩處神兵碰撞,崩裂出點點星光。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想到這里,成休寧加快了出招的速度,眼看著自己快把偷窺者逼到了屋檐的盡頭,成休寧獰笑著抓住一個對方腋下的空檔右爪向上一勾——

  那人似乎好像等著他的上爪勾一般,側(cè)過身一腳蹬住身后那屋檐上的鎮(zhèn)守獸的頭起跳起來。

  他縱身一躍出半丈高,成休寧只聽見身后一聲微微響動,眼前卻撲了個空。精骷髏空中的雙臂大大的張開,仿佛從手腕中甩出什么東西。

  那朵云終于千難萬難的從弦月上飄了過去,屋脊上又度上一層淡淡的熒光。

  成休寧來不及感嘆精骷髏的輕功了得,他猛虎般的回頭,一個箭步又朝著反方向剛想沖過去——

  身體居然動不了了。就連邁出了右腳也被什么捆綁住,向后被迫的和左腳縮到了一起。這力量不大但是卻深深刺進了肉里,如果自己不松力的話怕是一瞬間就會割斷自己全身的外骨骼。

  什么情況?他目光微動,借著微弱的月光仔細一看。自己的制服已經(jīng)被什么東西綁成了粽子,從碎片的結(jié)合處滲出自己血。力量漸漸收緊,自己全身的肌肉不自然的被這力量綁在了一起。

  怎么回事?我和他還沒接觸到,什么時候受的傷?

  全身麻痹的痛感傳來,自己仿佛掉進了一張網(wǎng)。

  這時銀龍爪不自然的微微揚起,他顧不上全身的傷口驚恐的看著自己爪子被什么看不見的力量一點點的從袖子里抽出來,彈出去,滑到了屋檐上發(fā)出一聲脆響。

  這難道是妖術(shù)?

  弦月之下的精骷髏手指微動,仿佛在彈奏一曲十面埋伏。他嘴角輕哼出盈盈笑意,用黑布后雌雄難辨的聲音說道——

  “你還差著遠呢?!?p>  成休寧心里又是一陣疑惑——

  成休寧畢竟是軍中歷練長大的的力量型選手,輕功當(dāng)然不算頂尖。但是他忍耐痛苦的能力還算不錯,周身劇痛使他清醒,思維快出三成。一個念閃他終于反應(yīng)過來這看不見的力量是什么了。

  古書記載昆侖山深處冰雪中有一傳說中的西王母蠶,不吃桑樹葉,卻只吃天山雪蓮的葉子。這種寶蠶一生只吐一次線,卻可以吐三天三夜。那吐出的絲線,小孩子帶上特質(zhì)的手套都可以切割精鋼,卻只有頭發(fā)的十分之一細,叫天絲弦。

  可是,如果真是這傳說中的弦操之術(shù),在剛才自己貼身招架的距離真的能夠?qū)崙?zhàn)的開嗎?稍不注意可是會將自己和敵人困在一起的。等等,此等脫出生天的功力自己也曾聽誰提起過……是誰呢……對了……禁軍大統(tǒng)領(lǐng)赫連玄輔!交接工作的時候說過……誰來著……

  心底浮現(xiàn)了一個絕不應(yīng)該存在的名字。

  不會吧?

  這哪里是什么精骷髏,分明就是自己撞進了蜘蛛女的老巢。

  正當(dāng)他心下涼意泛起準(zhǔn)備送命的時候,那綁著自己的力量突然松開了。

  精骷髏眼角彎成弦月,十根手指又是一振急速的跳躍??罩心侨庋垭y以辨別的絲線月下翻動,如果不是每根線的末尾垂著一個綠豆大小的銀球,成休寧還是看不清這絲線的擺動變化。

  “你留著還有用?!本俭t又是平地一躍,月下偏偏的身影被風(fēng)吹動,下一秒就閃現(xiàn)到了不遠處的偏殿的屋檐上。

  精骷髏語調(diào)中難掩失望的譏笑之意。

  成休寧在倒下的那一瞬間終于確定這個似曾相識的背影究竟是誰,可惜已經(jīng)太晚。

  翌日,太子高殷即帝位于晉陽宣德殿,大赦天下。但就在這萬象更新的節(jié)骨眼上,高洋的葬禮前卻發(fā)生了另一樁慘案。

  棺材出殯那天,在送葬的隊伍前負責(zé)引導(dǎo)皇帝棺木的不是別人,正是那經(jīng)常拿著一根棍子站在高洋身后狐假虎威的高湜。

  能夠當(dāng)此重任者,一般是聲音高亢能說會道之徒。總而言之,一定要哭得很傷心,并且能夠感染到整支隊伍,還必須得有一定的身份。這個位置除了高湜再也沒更適合的人了。

  但平時最能言善道的他,在出殯的棺材前卻從孝服的衣袖中抽出一支短笛吹了起來。

  據(jù)事后扶靈的內(nèi)監(jiān)向婁太后告密所說,那高湜吹完一支嘆東風(fēng)后還對著高洋的靈位嘟囔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

  “您知道看著姊姊慘死的痛苦嗎?”

  太后一腔無名火正不知道哪里發(fā)泄,出殯回宮就叫人賞了高湜一百大棍,打的他回府挨了一天就死了。

  得知高湜死訊的婁太后正抱著嫡幺子高濟在芳林園中賞月,她哭的十分傷心——

  “我恐怕你不成才才打你,誰想到你帶著創(chuàng)傷就死去了!”

  高濟和高湜雖然偶有矛盾,但畢竟年歲相差無幾。他們一起入學(xué),一起學(xué)騎馬射箭,一起跟著高洋找了不少樂子。高湜雖從小愛欺負人,但卻會在關(guān)鍵的時候袒護自己。他得了什么大街上的新奇玩意兒,也每次都會留著給自己玩。就算是去年開春自己被打,高湜也是一開始想袒護自己,卻被那可恨的劉桃枝告發(fā),高洋才叫高湜打了自己。一想到十一哥待自己的好,自己還害得他親生母親被拉出來活活打死,那來不及說出的道歉一直梗在他的心里。一想到這,他也對著月亮傷心的哭了起來。

  然而讓他不解的是,婁太后正掐著自己的大腿。

  他哭的越大聲,母親越用力。

  高濟淚眼婆娑的抬起頭,母親那對月流珠的衣袖下散發(fā)著溢泄而出的駭人笑意。

  高殷雖然木訥文弱,卻以外的是個蠻不錯的皇帝。

  他剛一上位,就下旨放免了軍中六十以上一身病痛的武官,又將高洋那被天下人指著脊梁罵的大興土木踩了急剎車。登基不過一個月,他就分命使者巡省四方,求政得失,省察風(fēng)俗,問人疾苦??窟@兩點,高殷迅速的在軍中、朝中和平民中有了人君之望。

  北齊馬上以軍功開國,高洋如果說還算有點武功,但卻和文治沒有多大關(guān)系,最后癲狂的幾年更是把齊國上下搞得烏煙瘴氣。高殷在楊愔、燕子獻、領(lǐng)軍大將軍可朱渾天和、高歸彥等幾個托孤大臣的扶持下逐漸將朝中政務(wù)推進下去,這一切的一切,頗有革除高洋時代弊病,澄清宇內(nèi),大有一番作為之意。

  當(dāng)然,政治的博弈,從來都是需要代價的。

  表面上的齊國上下和氣,萬象更新,然而暗地里,皇帝黨和太后黨正叫著勁呢。

  一邊是太后多次進言,說皇帝重用幾個外臣,反而把嫡親的叔叔們拋在一邊成什么道理,一邊是以楊愔為首的托孤之臣們看著朝中六九二王實力過于強大,多次暗奏要將二王外放去外省,年幼的高殷不知道如何取舍。

  皇建元年二月,高殷以太傅、常山王高演為太師、錄尚書事;以太尉、長廣王高湛為大司馬、并省錄尚書事。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高殷為了向太后妥協(xié)自己朝堂之上親政的權(quán)利,幾乎將文武兩道的最高掌權(quán)人都交給了自己的嫡親六叔和九叔。

  冰消雪融下,是春暖花開還是暗流涌動?

  打破這微妙平衡的,乃是一名小小的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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