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文襄帝舊府,高孝珩端坐在回廊邊,捧著熱茶看著高長恭在庭院中耍了一套槍。
槍這種武器,便于馬上作戰(zhàn),在晉代已經(jīng)普及,取代了長矛的地位。使槍最有名的,當(dāng)屬漢末三國的趙子龍。到了隋朝已經(jīng)有專著論述研習(xí),被推為長兵之帥。
一桿長槍,在微涼的晨霧中被高長恭耍得威風(fēng)凜凜。他時而馬步向前一點,隨后寸勁發(fā)力槍頭向前一崩;時而由下向上一挑,到位后手腕一震左右撥開;時而回身用槍身護住身后,再以肩膀為支點熟練的一繞,將槍頭反身刺去,這大概是在假想背后遇敵偷襲的時候吧。他持槍穩(wěn)活,前管后鎖;兩手持槍,穩(wěn)而不死,活而不滑;扎槍直出直入,平正靈活迅速,腰腱勁直透槍尖,勢如潛龍出入。
高孝珩心中暗暗吃驚,想不到昔日頑皮的幼弟,新皇登基后也封了蘭陵王,那昨日仿佛還稚嫩得像驕陽一般的臉龐,此時正揮灑著男兒英挺的汗水。前線不穩(wěn),高孝珩感嘆道這樣看著長恭一天一天長大的機會怕是不多了。
自從高殷被廢,常山王高演入繼大統(tǒng)。高殷在退位后被封濟南王,太皇太后又重新成為了太后,而高殷生母李太后,則宮內(nèi)改稱文宣皇后,宮號曰昭信。
然而,這才僅僅是一年里齊國上下沸騰的起點。高演登基不到三個月,高殷在自家府上暴崩,原因不明,時年十七歲。斬草除根,本不是什么奇事,可怪就怪在,高殷暴崩后,高演就像著了魔,瘋癲的樣子竟然跟高洋末年一模一樣。內(nèi)宮瘋傳新皇是因為奪了位子又殺了廢帝,被死去的文宣帝遺恨纏上了,被文宣帝詛咒了。婁太后全國上下請了無數(shù)佛法僧道念經(jīng)說法,水陸道場,甚至連那遼東的巫咒也請了過來,熱熱鬧鬧的在宮里跳了一回大神,卻是一絲絲的用都沒有,反而是折騰得高演的神思日漸抽離,最后奄奄一息,在高殷暴崩三個月后高演也駕崩在晉陽宮,時年二十七歲。
舉國嘩然。
短短一年里,高洋,高殷,高演三帝相繼而亡,當(dāng)然是天有異兆。太史令上書稱,齊國仍然沒有度過熒惑守心的危險期,在諸王之中,只有九王高湛八字刑克,堪當(dāng)大任。十分湊巧,婁太后秘密的拿出一份高演的遺詔,罷黜了高演的嫡子高百年的太子之位,另立長廣王湛入繼大統(tǒng),號曰武成。
這走馬燈似的輪番登基的齊國之主,當(dāng)然會影響到國內(nèi)外的局勢。首先是西邊的北周,借著北齊國喪慌亂發(fā)難,連奪三十城,軍勢直逼晉陽。與北周接壤的齊國領(lǐng)土因為戰(zhàn)亂頻繁和屠城,此時卻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瘟疫,死者數(shù)十萬,更是一度波及到了北周軍中。領(lǐng)軍的乃是北周大將也是皇親的宇文憲,見此瘟疫蔓延的光景,連夜撤回了一半新占下的疆域,才勉強退到了瘟疫圈以外。
只可憐大軍撤回后的幽州十八郡,百里野草荒無人煙,尸骨成堆無人埋葬,下游的漳水被上游的血所匯入,水面暴漲了兩米,淹沒了兩岸無數(shù)皇莊。有京郊的農(nóng)民誤飲了漳水,也感染了瘟疫。為了防止瘟疫蔓延進皇城,新登基的高湛下令將漳水兩岸的農(nóng)民全部肢解焚化,如果有人再敢亂喝,來一百人燒一百人,來一萬人燒一萬人。在這樣的鐵腕手段下,瘟疫在一個月后才漸漸平息。
轉(zhuǎn)眼又是大半年過去了,眼下讓齊國舉國憂心的,仍然是那按兵不動的宇文憲。他率領(lǐng)的二十萬大軍就在邊境虎視眈眈,只等瘟疫散去。斛律光連發(fā)八道密函進宮請兵增援,高湛才不得不調(diào)出拱衛(wèi)京畿重地的十萬精銳,由老十任城王高湝(音同皆)帶領(lǐng)著增援前線。
高孝珩作為任城王手下的一員小將也將第一次正式入軍歷練。他望著幼弟晨曦中自由穿梭的身影,看得入了神,全然不知走廊的一端又走過來了一個人,盤坐在了自己旁邊。
“茶早就涼了,不換一杯么?”
那人手一招,拿過高孝珩手中的茶抿了一口。
高孝珩這時才側(cè)過頭啞然看著來人。雖然兩人多年未見,高孝珩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來人正是高洋和李祖娥的第二個兒子,高殷唯一的同胞弟弟太原王高紹德。
就像那高湛與大哥高孝瑜乃是同年所生的發(fā)小一樣,高孝珩和高紹德也差不多是一樣的關(guān)系。兩人結(jié)緣于學(xué)宮中,那時還是高澄主事,二者身份相差懸殊,高孝珩雖然大高紹德幾歲,但二人卻意氣相投。再加上都是家里的老二,上面都有兄弟撐著,什么事都輪不到自己操心,兩人成為了交心的朋友。后來高洋踐祚,兩人的地位恰好掉了個個兒,但高紹德還是不改往日的親近,二人的關(guān)系一直都很不錯。那時二人已經(jīng)是青年,高紹德又是嫡子,高殷性格雌弱,高洋就早早地將高紹德放到軍中培養(yǎng),打算以后成為高殷的助力。兩人就算隔著天南海北的距離,也經(jīng)常鴻雁傳書,交換著晉陽和邊塞的情況。直到高演登基,二人的身份再一次變成平等了。此等怪事,歷史上也是不多見。
“你怎么摸進來的,怎么也沒人給我通傳一聲?”高孝珩環(huán)視著張望值守的侍女,卻沒發(fā)現(xiàn)那人的半點痕跡。
“你家里侍女還能不認識我嗎,早被我打發(fā)走了。我看她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你這弟弟耍槍,口水都快流出來了。我實在厭煩,讓她滾蛋?!?p> 高孝珩目光又回到耍槍的長恭身上,欣慰的一笑,自夸道——
“我這個弟弟長得好,身上功夫也不錯,自然是賞心悅目,不像你家那幾個弟弟,真是爛泥扶不上墻。”
本來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玩笑話,卻剛好戳到了高紹德的傷心處。等到高孝珩意識到,他馬上道歉。
“怪我,不該說這話。令兄的事,實在是過于復(fù)雜了?!?p> 高殷慘死的消息,一旬后才送到前線。高孝珩實在不想去想象朋友得知自己做皇帝的兄長被篡了位后暴死家中是個什么心情。
高紹德年紀(jì)十七八,正值風(fēng)華。和高殷不同,在軍中磨礪了幾年越發(fā)洗練,剛有了一點男人的味道。聽到好友的道歉,心里確實是一緊,可并不全是為了高殷的事。他把茶杯放回了好友的手中,站起來背對著孝珩,深深地吸入了一口微涼的晨曦。
“帝王之家,享受得了這潑天富貴,自然也要擔(dān)著掉腦袋的風(fēng)險。先兄如果在位……應(yīng)該會是個好皇帝。”
高孝珩自然聽出了言外之意。若說六叔高演登基后的幾個月干的還算差強人意,那九叔高湛登基后可是干了不少遠超過高洋的“壯舉”。
九叔不管半點朝政,整天和自己的大哥高孝瑜在宮內(nèi)船上賭錢也就算了,還借著瘟疫的名頭濫殺農(nóng)民,搜刮民脂。明明前線吃緊,還要為了胡皇后的一句戲言,說什么要效仿當(dāng)年高澄為馮翊公主造的珍珠寶裙而透支國庫,叫官員帶著巨款去西域大量采買珍珠,隊伍反而被一伙造反的馬匪截殺了。此等笑談舉國上下早已憤懣不已,而自己的九叔還是一如往常一樣,面不改色的在船上不分日夜的和一幫宗室子弟豪賭。然而更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后宮傳出來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
不,自己當(dāng)著好友的面想著好友生母的緋聞,實在是不夠義氣。高孝珩強打精神寬慰著朋友——
“你別多心了。你這次從前線回來搬救兵,大小也算功勞一件,今天咱倆不醉不歸,等喝夠了,明日一同上前線殺敵,保家衛(wèi)國,成就一番事業(yè)可好?”
自幼早慧的高紹德當(dāng)然聽出了朋友言語中的擔(dān)心。他回過頭莞爾一笑。
“當(dāng)然好,可我今日來找你卻是另有要事?!?p> “噢?所謂何事?!?p> 高紹德面色凝重的坐回回廊上,側(cè)過頭問道——
“你午后可是要進宮?”
高孝珩轉(zhuǎn)頭想了一下,不假思索的說——
“過幾日我就隨著十叔的隊伍出發(fā)了,今日確實是要進宮謝恩,怎么?”
高紹德此刻欲言又止起來??粗笥焉僖姷能P躇的表情,高孝珩追問道——
“到底什么事?”
高紹德臉漲得通紅,一口氣憋了許久,才惴惴不安落寞的回答道——
“我這次回來,已經(jīng)是一年多沒見過我母妃了。我好幾次想去昭信宮求見,卻次次都被母親以各種理由拒之門外。先兄死后,我是她唯一的兒子。我……實在不理解。”
高孝珩心中一涼。一瞬間竟然想把那宮中緋聞拿出來跟朋友說透,可轉(zhuǎn)念一想,此等大事若是假的還好,若是真的,那可真就陷朋友于不義不孝不忠之地了。
無根的事,豈能擅自說出口。心思縝密是高孝珩最大的特點。
看著高孝珩低頭發(fā)愣,紹德忽然間警覺起來。
“你是不是知道點什么?我在外面不靈通,這宮里的事你比我清楚。若是你知道個一星半點也好,快快與我說來?!?p> 高孝珩尬笑一下,手一揮抹去臉上的不安。
“都叫你別多想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午后進宮,逮著機會幫你問問什么個情況。實話跟你說,我也很久不進宮了,我那大哥和三弟倒是進去的勤快。不然你現(xiàn)在去問他們?”
此等私密之事,豈能輕易地問出口。高紹德轉(zhuǎn)念一想,脫口催促道。
“那行吧!你早去早回,打聽完了我還在你府上等你。下午我也不閑著,教教長恭些拳腳,就算報答你了!”
聽到來人說起自己的名字,剛耍完一套槍的高長恭擦著汗水跑過來,認清了是紹德后興奮的又是摟又是抱,迫不及待的讓高紹德給自己講講前線的戰(zhàn)事。
高孝珩苦笑的對著兩人揮揮手,又對著高紹德點了點頭,表示應(yīng)允剛才朋友所求之事。長恭見狀,扯著高紹德的衣袖追問他倆剛才聊的什么秘密,是不是軍事情報,高紹德只得拿出長恭那還懸在半空的媳婦兒說事,調(diào)侃著敷衍過去。
看著二人攜手遠去的背影,高孝珩半晌不語。
晌午三人在府里用過簡膳,高孝珩叫妻子段氏找出來許久不曾穿過的封王時配發(fā)的盛裝,水色的綾袍配上墨色腰帶,襯托得氣質(zhì)隨和的孝珩也有了幾分貴氣逼人。妻子將他小心的梳洗完畢,又將覲見的白板小心的交代給了隨行的侍從,多番囑咐后,孝珩坐著馬車朝著宮里去了。
高紹德送他到門口,看著那雙頭的馬車篤篤的遠去,心里隱隱浮現(xiàn)出焦急的感覺。他一把拐過一旁長恭的脖子,另一手搓揉著長恭剛剛才梳理好的發(fā)髻。
“孝瓘啊,哥哥下午教你些拳腳好不好!”
長恭被這突然地調(diào)戲搞得先是一驚,然后臉漲得通紅,慌忙想掙脫,又聽見這話,立馬就開心的笑開了,甚至還把頭往高紹德的肩膀上蹭了蹭。
“紹德哥哥肯教我,那自然是什么都好呀!我那教我槍棒的師傅因為老家鬧瘟疫走了都小半年了。紹德哥哥你可得好好地陪我過兩招!”
段氏看著兩人嬉鬧成一團,含住笑意走開了。
再說高孝珩一路進宮,第一處要去的地方當(dāng)然是高湛午后問政的涼風(fēng)堂。在宮內(nèi)馬車停放的地方,剛一下車,迎過來一個容貌魁偉的人。
孝珩認清來人,抖了抖衣袖恭敬的鞠了一躬,低頭問禮。
“孝瑜大哥日安。”
來者正是文襄府里的庶長子,孝珩的大哥高孝瑜。
河南王高孝瑜在宮里并不奇怪。他作為庶長孫,自幼在宗室中青眼有加,是高洋受禪后第一個敕封的第三代旁系親王。況且人又長得精彩雄毅,頗有鮮卑特色。他性格謙慎寬厚,兼愛文學(xué),讀書敏速,十行俱下。最絕的還是下棋,宮內(nèi)堪稱無敵。和高湛同年出生的兩人自幼就穿著一條褲子長大,高湛登基后更是成了左右離不開的人物。
“我在這等你多時了。你可是要去涼風(fēng)堂謝恩?”
高孝瑜語音沉穩(wěn),聽不出半分感情色彩。
高孝珩恭敬的回答了一個“是”。
“那好。我和你一同前去?!?p> 高孝珩有些意外的抬起頭,不解的看著大哥。
高孝瑜臉色微變簡單的敷衍著——
“我怕你進去了應(yīng)付不來。”
高孝珩腦中瞬間的浮現(xiàn)出宮里傳出來的種種高湛的不堪作風(fēng),自己一路進來其實也有點忐忑,擔(dān)憂著萬一自己哪里說話不得體,可千萬別給府里馮翊公主惹上什么麻煩。想到這里,他終于理解了大哥的一番苦心。他笑了笑,跟上了走在了前面的大哥。
這或許是天下一對最普通的手足該有的樣子。
此時算來正是夏末,宮內(nèi)一池殘荷正吐露著最后的芬芳。蟬不屈的鳴叫著,歌唱夏日的終結(jié)。午后日光熹微的射下,被宮殿的欄桿分割成了交錯的光影,宮里的幾只貓在屋檐上圍在一起打著瞌睡。兩兄弟在內(nèi)監(jiān)的帶領(lǐng)下一前一后穿行在御苑中,此地正是高洋發(fā)三十萬丁匠筑成的皇家園林游豫園。
園里亭臺眾多,正中是一處被流水環(huán)繞的大殿,因殿的四周和屋檐上不間斷的有流水降溫,在酷暑中也涼爽非常,故而得名涼風(fēng)堂。
內(nèi)監(jiān)首先進去稟報完畢,回來說高湛正在午睡,二位王爺稍等片刻。
高孝瑜和高孝珩聽著殿內(nèi)隱約傳出的胡皇后搖骰子的高笑聲,只得相視一笑,側(cè)身站在廊下恭敬的等著。天氣炎熱,兩個人站在太陽下不住地擦汗。高孝瑜又叮囑孝珩,進去少說多看,按自己眼色行事。高孝珩只能一一應(yīng)下。
估計是里面玩完了一局,內(nèi)監(jiān)出來領(lǐng)著兩人進去。剛進內(nèi)殿,高孝珩只覺得氣溫低了十度,涼爽非常,一身的燥熱被登時吹散反而瞬間有些眩暈。
穿過側(cè)殿的甬道,高孝珩的目光越過走在前面的大哥,看見正堂的高湛披頭散發(fā),一臉漠然的側(cè)坐在正上的大攆上,吃著水果,看著自己老婆胡皇后和寵臣和士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對坐著搖骰子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