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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十八章三部曲上部

第三章

流水十八章三部曲上部 艾洸 13742 2020-03-19 22:07:17

  三

  樂隆邀春暉到鳳山鎮(zhèn)去玩,春暉欣然同意了。春暉沒有考上初中,已經搬回農村的家里去住。他跟著他父親一起來學校玩,見到樂隆,有點羞愧??荚嚦煽兿聛頃r,蔣老師訓他,說他只知道吃,連初中都考不上,看人家樂隆,跳了一級都考上了。樂隆的母親問蔣老師是不是讓春暉復讀一年,蔣老師斷然否定,說他不是讀書的料,不如回家和他母親一起種地。樂隆感覺得到,蔣老師根本沒有讓春暉繼續(xù)上學的想法,也許是因為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吧。

  過樂業(yè)橋到鳳山鎮(zhèn)去是最近的,樂隆曾和劉安一起去過。當時具體在鎮(zhèn)上玩了什么,他倒沒有太多印象了,只記得買過幾個乒乓球。他倒是記得,沿途經過一個叫“五七干?!钡牡胤剑堑胤皆谝黄瑯淞种?。那地方他和劉安都不敢靠近,因為很遠就能聽到惡狗的叫聲。這樣一來,那個地方對他來說很神秘。他還記得劉安對他說過,有一種草是可以吃的,吃起來酸酸的味道。并且劉安果然找到了那種草,圓圓的小小的葉子。他拔了幾片葉子嘗了嘗,果真是酸酸的味道。劉安還對他說,要選長得高一些的葉子,否則怕蛇爬過。他就不太敢再去嘗了。后來他在樂向東中學圍墻根的地方也找到了這種草,拔了幾根回家洗洗,嘗了嘗。他的表妹見了,也嘗了嘗,似乎感覺酸酸的味道好極了,就將幾根草都要了去,握在手里慢慢嘗。他的外婆見了,很生氣,從他的表妹手里把草奪過去,還狠狠地揍了她一頓。表妹哭著說是樂隆給她的,覺得十分委屈。他以為外婆會罵他的,外婆卻沒有罵他,反倒笑了,說不能什么都吃,會有毒的。他當時就覺得,外婆對他真好。外婆住在姨媽家更多一些,因為姨媽家在鎮(zhèn)上,生活方便得多。照理外婆跟表妹更熟悉更親近一些,他卻覺得她對自己更好。他經常聽她很遺憾地說這輩子只有女兒沒有兒子,心想她重男輕女的思想肯定很嚴重。

  可是這次,他要到東邊很遠的地方去過另一座橋,那座橋叫東樂橋。東樂橋自然是連接東安村和樂業(yè)村的。他認為,過了東樂橋再往東,就不再是東安村或者樂業(yè)村了,具體是什么村卻不知道,也許根本就不是一個鄉(xiāng),屬于鳳山鄉(xiāng)了,反正是已經很遠很遠,跟自己沒有太多關系的地方了。樂業(yè)河或者東安河流過那里,是不是也應該叫別的名字?他覺得那是一定的,并且春暉一定知道叫什么名字。不過到底叫什么名字他也并不很關心,再說春暉似乎情緒并不高,還是不去問他的好。

  他之所以要繞遠路,是因為同班同學朱健對他說過很多次,邀請他去他家玩。他一直不認為朱健家會有什么好玩,但是聽他說,他家和王瑩家住得很近。他就有點羨慕朱健,上學和放學都能和王瑩一條路線,肯定會經常遇見的。王瑩和村里的其他女孩很不同,長得白白凈凈的,臉型像個雞蛋,眼睛、鼻子和嘴像是工工整整畫上去的;特別是笑起來,一口潔白的牙齒很迷人;衣著也很整潔漂亮,不像其他邋里邋遢的農村女孩。她從不掩飾喜歡樂隆,這一點全班同學,甚至班主任何老師都看得出來。他記得有一次在課間,他和朱健玩扔紙團的游戲,她就在旁邊笑瞇瞇地看著。他不小心將紙團扔到了她的腳邊,她竟然急忙俯下身去撿了起來。她小心打開紙條,以為他會寫一些什么故意扔給她。她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沒有發(fā)現什么有價值的信息,只是胡亂畫的一些東西,于是很失望地將紙條重新揉成團輕輕丟給他。這一情景很多同學都看到了。她總是指使朱健做一些事,而朱健總是很聽話的樣子,樂隆覺得也許是由于她的父親是村長的原因。她也許指使過朱健牽線和他聯系的事,所以朱健一直邀請他到他家玩。樂隆對她也有好感,但不想表現出來,怕被人知道。他一想掩飾,有時就會做出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比如,在討論她入團的問題上,他雖然沒有說她的缺點,卻最終投了反對票。但最終她還是順利地入了團,而他內心卻又很高興。這樣一來,她有時會撅著嘴看著他,傷心生氣的樣子。他看到她撅著嘴,就又懷疑也許她對他并沒有好感。比如,他的缺點是,頭發(fā)偏黃偏少,身體不夠健壯,并且,右胳膊曾經受過傷,肘關節(jié)斷過,開過刀,到夏天穿短袖時,就會露出來很長的傷口縫合的痕跡,并且能看出來胳膊有點彎曲,是當時做手術時骨頭接得不太好的原因。

  有一次,班主任出了一個對聯的上聯給同學們對下聯,并說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好的下聯。上聯是“室內書聲朗”。于是全班同學都開動腦筋想下聯。有的同學對的是“田里鋤頭響”,樂隆覺得不合適,“書聲”是指讀書的聲音,“書”是定語,而“鋤頭”是名詞,對得不好。他平時在他父親的教導下學過一些詩詞,知道詩詞的一些常識,比如平仄、韻律之類的。他想出來一個,“場外鬧音轟”,“內”對“外”,“聲”對“音”,字面是不錯的,但是平仄不對,連起來也太牽強。他一時也想不出來別的,就將想好的這一句寫在紙上,打算交差。誰知有同學看到了他寫的,就互相傳開了,很多同學照抄了他寫的,足見大家也都根本不懂。班主任后來說,大家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再交。他回到家,就將班主任出對聯讓大家對的事告訴了母親。母親想了想,隨口說了一句:“窗前春意濃”。他頓時覺得,這句對得太好了,第二天就將這一句寫了交給班主任。班主任收集好大家寫的,仔細檢查了,然后逐一評論起來。班主任說,李樂隆的最好,對仗工整,又很有意境。于是同學們投來仰慕的目光,并發(fā)出一片驚嘆聲。

  春暉家離朱健家不遠,以前彼此認識卻并不熟悉。在學校里,樂隆和朱健一起玩時,春暉也加入過,他倆這才互相熟悉起來。他對春暉說要先去找朱健,然后一起去鳳山鎮(zhèn)。春暉似乎不太愿意見到朱健,更不想跟他們一起到鳳山鎮(zhèn)去。

  春暉帶著樂隆到朱健家時,朱健正在那里玩彈子球。朱健見到樂隆,露出驚訝的表情。他見朱健家雖然空落落的,卻十分干凈。

  他對朱健說:“朱??!我們一起到鳳山鎮(zhèn)去玩!你邀了我很多次了?!?p>  朱健有點不敢相信,又有些喜出望外,連忙應聲說“好好好”。隨即,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對樂隆說:“你們先在我家玩會彈子球,我去會馬上回來,然后我們一起去鳳山鎮(zhèn)玩?!闭f完拔腿就往外跑。樂隆覺得很奇怪,打算問朱健,卻發(fā)現他不見了蹤影。

  他和春暉在朱健家里沒事可干,也沒有像朱健囑咐的那樣玩彈子球。他們等了好一會,卻沒見朱健的影子。春暉很不耐煩了,對他說:“你們去玩吧,我不想去了。你在這里等朱健吧?!?p>  樂隆見春暉臨時改變想法,感到很意外,但看到他無可奈何的表情,知道他已經很不愿意和他們一起去鳳山鎮(zhèn)了。他也沒有問春暉為什么改變想法,只是希望他再等一會,等朱健回來了再回家去。春暉見他沒有質問他什么,舒了口氣,說:“算了,我等朱健回來了再走吧。”

  朱健神采飛揚地回來了,好像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務一樣。

  “李樂隆,王瑩說等我們回來的時候邀請我們去她家玩?!敝旖≌f道。

  他這才明白,朱健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他怪她為什么不現在就來找他,但轉念又想,人家畢竟是女孩,總得有些不好意思吧。

  他和朱健來到了大堤壩的下面。這個大堤壩比樂業(yè)河的堤壩高了很多,要費點力氣才能爬上去。他看到,使他記憶深刻的那個斜坡已經被鏟平了很多,沒有以前那么陡了。他想,當時如果像現在這樣平緩,就不會出那件事故了。那天父親騎著自行車帶他到鳳山鎮(zhèn),打算回家的時候,他們在一個米粉店每人吃了碗米粉。吃完米粉,父親卻忘了付錢,從從容容地起身離開。他覺得很奇怪,但明知父親是沒付錢的,就猶豫地在后面跟著。米粉店的主人本沒留意,抬頭見他猶豫的樣子,忽然想起了好像是沒付錢的事,但又不敢肯定,就狠狠地問了句:

  “冇把錢吧?”

  父親似乎突然猛醒過來,連忙走過去付錢。店主人怪異地看著這對父子,覺得像正經人,不像無賴,但沒有付錢又是事實,像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是表現出一臉的怒氣。樂隆覺得很羞愧,怪父親太忘事了。

  他那時剛過六歲,還不敢坐在自行車的后座,只好坐在自行車座位和把手之間的直梁上??斓竭@個下坡的時候,父親說:

  “樂隆坐穩(wěn)了,手抓緊把手,我們沖下去?!?p>  他感到害怕,大聲喊著:“我害怕,我要下來!”

  父親說:“別怕,沒事的,坐穩(wěn)就行了。”

  也許是他的大聲喊叫影響了父親,也許是自行車本身剎車有點不好使,他覺得自行車下坡的速度越來越快,只好閉上眼睛,希望這一切早點過去。自行車沖下斜坡,可能是被石頭絆了一下,劇烈地震動了一下,隨后轉彎向旁邊的草地沖去。他摔倒在地上,隨后,自行車的后輪從他的胳膊上壓過去。他感覺到一陣劇痛從胳膊上掠過,但隨后疼痛就消失了。他躺在草地上,感覺草地很溫暖,耀眼的陽光刺得他閉上眼睛。他想,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平靜了,剛才緊張的心情不由得舒緩起來。父親也摔倒在前面的草地上,估計也摔得不輕,一邊“哎喲哎喲”地叫喊著,一邊一拐一拐地向他走過來。他試著爬起來,卻感到背部一陣劇痛,便想用手撐住地面,卻發(fā)現右手已經不聽使喚了。他“哎喲”大叫一聲,又躺倒在草地上,一陣劇痛使他暈了過去。

  他從迷迷糊糊中醒來,發(fā)現自己依在一個寬大結實的人的肩頭。那個人正抱著他在路上走著。他估摸得出,是朝自己家的方向。直到現在,他依然不知道那個人到底是誰,只知道那個人的肩膀特別的厚實溫暖。他估計肯定是村里的某個村民,但又總是聯想到班主任何老師,因為在所有的老師中,只有何老師才有那么結實的身體。

  他背部的疼痛很快就好了,而胳膊卻不見好,雖然不怎么痛,但是卻使不上勁。母親帶著他訪遍了附近所有的號稱醫(yī)生的人,又是拔火罐又是敷草藥,有時還拽著蹬著,弄得他疼痛難忍,嗷嗷大叫,卻沒有一點效果。當時恰巧他的姐姐耳朵流膿,他堅信,當姐姐耳朵好的時候,他的胳膊也會好的。在采用一個土醫(yī)生的秘方,將指甲收集起來燒成灰,然后用小管子吹到耳朵里之后,姐姐的耳朵很快就好起來了,可是他的胳膊卻還是沒有好起來。

  過了很多天,他感到胳膊能使上勁了,連忙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母親。母親聽了很高興,讓他試試自己的胳膊,看是不是真的好了。他試了試,發(fā)現了新的問題:胳膊既彎不攏,又伸不直,活動范圍很小。母親更著急了,于是又四處打聽了一番,得出的結論是:里面長了新的骨頭,將胳膊撐住了,所以活動不開。于是只有到省城去動手術了。

  關于省城,他記得在等著動手術前住在一個親戚家的小房子里,是二樓。等了很多天,他覺得很無聊,有一次在樓道里撕廢紙玩,撕完后將紙屑撒到樓下去。他看著像雪片一樣飄下去的紙片,覺得很好玩。他不知道因此闖了大禍,自己連同母親挨了樓下的老太太一頓臭罵。母親連忙道歉,然后將那些紙片打掃干凈?;氐椒块g,母親傷心地哭了,責備他太不懂事。他見母親哭,自己也傷心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對母親說以后一定聽話。他覺得,母親要請假帶他來做手術,要花很多錢,要長期寄居在親戚家,肯定很難,他卻還那么不懂事,實在不應該。

  動完手術,他的胳膊被固定在石膏里,用一根紗布帶子吊在脖子上。有時那地方奇癢無比,他卻只能隔著石膏抓一抓,很是難受。他甚至覺得,還不如不動手術呢,不動手術的話,胳膊至少還能小范圍地活動,也不會受這樣的罪,像這樣被綁了起來,誰知道拆開后會怎么樣呢?也許連一動也不能動了。

  他過了一段漫長而無趣的日子,終于等到了拆開石膏的一天。他發(fā)現,開刀的傷口竟然很長,還有縫合傷口的針眼和線,感覺像一條巨大的蜈蚣爬在自己的胳膊上。等拆完縫合傷口的線,針眼和線的痕跡竟然一直留在胳膊上。他覺得很難看,很后悔來省城做手術。更可怕的是,胳膊伸出來并不是直直的,而是往下彎。母親也覺得這個手術似乎并不是很成功,就去找醫(yī)生詢問。醫(yī)生讓他活動了一下胳膊,說這已經是非常成功的了,看看伸直和彎曲的范圍就知道了,并且,如果像原來一樣,胳膊使不上勁,就會逐漸萎縮的。母親覺得醫(yī)生說的也很有道理,至少活動起來是沒有問題的,和其他人也差不多,只是難看一點而已,再說,不仔細看也看不大出來的。

  他記得,回家的那天天還沒亮就起來了,他和母親要到河西汽車站去坐車,車票是提前幾天就買好了的。他對母親說想看看車票的日期和時間對不對。母親雖然不太情愿,嫌他多事,但還是掏出車票給他看。他仔細檢查了,覺得沒什么問題,就將車票給母親。而母親正在使勁往包里塞一件忘了帶的東西,就讓他先將車票放在桌上。

  他和母親坐一趟公交車到了河東,然后要換一輛公交過大橋到河西去。誰知公交車左等右等等不來,母親很著急,覺得這樣等下去可能會耽誤事。大橋雖然很長,但過了橋就是汽車站,母親決定走路過去。走了一半的路程,母親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停下來摸索身上的口袋,說可能車票還在桌上,忘了帶。母親翻遍了身上每一個口袋,也讓他搜搜自己的口袋,希望能找到車票。一陣忙亂之后,娘倆終于不得不接受車票忘了帶的事實。母親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一邊責備他多事,一邊不知所措地跺著腳。沒有其它辦法,只好往回走去取票。娘倆又掉頭走到橋的東頭,坐公交回親戚家。匆匆忙忙到了親戚家,卻被告知他們發(fā)現車票忘記在桌上,已經派人將票送去了。娘倆于是又匆忙掉頭往汽車站趕去。這次似乎比較順利,到了河東就趕上了一班到河西的公交車。母親焦急地看著表,發(fā)車時間已經快到了,覺得已經來不及了。長途車票很貴,他知道經過這一段時間,母親身上剩的錢也不多了,不可能有錢再買下一趟車的票。娘倆好不容易到了車站,見到了焦急的親戚和已經發(fā)動了的汽車。原來親戚到了車站后,卻找不到他們倆,眼看發(fā)車時間到了,就好說歹說讓司機等一會。他的母親連忙接過親戚遞過來的車票。娘倆連忙跳上車,連道謝都沒來得及汽車就開動了。娘倆在其他乘客的一片責備聲中踏上了回家的路。

  樂隆回過神來,覺得無論如何自己還是幸運的,換了村里的孩子,怎么可能去省城做手術呢?自己雖然對省城印象不深,但畢竟是去過省城的,比村里其他孩子都去得遠,都有見識些。自從胳膊動了手術后,胳膊上就一直留著一條很長的開過刀的痕跡,還有縫合的痕跡,因此母親有時開玩笑似的說:“看來樂隆這一輩子當兵是不可能的了,不知道將來會做什么職業(yè)?!?p>  樂隆看了看眼前的這個斜坡,心里依然在想著,要是當時也像現在這樣平緩,就不會出事了。但他依然覺得很幸運,因為雖然斜坡靠大堤的這邊是一片草地,但是另一邊卻是一條很深很深的溝渠。如果掉到溝渠里去,就不知道會是什么結果了。父親在自行車被石頭磕了一下,失去平衡的瞬間,正確地選擇了倒向草地這邊。

  爬上大堤,寬寬的長通河就出現在眼前。長通河比樂業(yè)河不知寬了多少倍,河的對面,就是別的縣了,樂隆還從來沒有去過。他希望,總有一天坐輪渡到對面去看看。他知道,劉安的嫂子就是河對面的人,這更增添了河對面的神秘色彩,他甚至覺得,河對面一定是出美女的地方。他聽父親說過,河的上游十幾公里的地方是縣城,再遠的地方就是玉閣,是自己出生的地方,而下游經過地級市,再遠的地方就是省城。這時河水很大,掀起的浪花也很大,他放眼望去,看著河里艱難逆行的船只,很為它們擔心。

  他和朱健下了堤坡,來到水邊。他在河邊蹲下身子,用手指劃拉河水。今天這么熱的天,河水卻是冰涼的。他聽父親說過,這條河是長江的支流,而長江水是由冰雪融化而流下來的,所以水總是冰涼冰涼的。

  快到鳳山鎮(zhèn)時,樂隆聽到了轟隆隆的炸山的聲音。鳳山是一座石頭山,炸了石頭可以修橋、建房子。他心想,這樣炸下去鳳山豈不很快就會沒有了?但從遠處看過去,鳳山一片翠綠色,并沒有哪個地方被炸掉的痕跡,他估計是在山的那一邊吧。遠遠看去,鳳山張開翅膀,像要飛起來的樣子,尖尖的嘴銜著一樣東西,像銜著一塊不太規(guī)則的餅干,那塊餅干就是鳳山鎮(zhèn)。

  他對朱健說,想先去爬鳳山,然后再到鎮(zhèn)里去玩。鳳山雖然看著不高,他爬起來卻很費勁。朱健早早地就爬到了前面的一個山頭上,而他卻還在后面氣喘吁吁地跟著。他好不容易爬上來,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流,背部也浸滿了汗水。這個山頭應該就是鳳的腦袋,并不算高。向前望去,還有更高的山頭,那就是鳳的脊背。他看到,鳳山這只鳳的一只翅膀幾乎被炸掉了,裸露出的巖石像傷口一樣。他想,這只鳳肯定是傷心又無奈地趴在那里,任人宰割。他仔細琢磨了一下方位,發(fā)現鳳的這只受傷的翅膀是右邊的翅膀,竟然和自己受傷的右胳膊是一樣的位置。他想到自己受過傷的胳膊,有一種和鳳山同病相憐的感覺。

  下了山,他請朱健吃油條,喝豆腐腦。這些都是在村里吃不到的東西,兩人吃得津津有味。吃完東西,他去商店買了本小人書,買了兩個乒乓球。朱健什么也沒買。倆人匆匆離開鳳山鎮(zhèn),打算原路返回。原路返回對他來說是繞了遠路,但他覺得很順理成章,至少可以和朱健同很長一段路。朱健對他會心地笑著。他覺得奇怪,又忽然覺得,朱健肯定以為他之所以愿意走遠路,是想到王瑩家里去。他倒有點忘記了這件事情。

  快到朱健家時,朱健對他問了一句:“是直接到王瑩家里去,還是先在我家玩一會?”

  他明白朱健的意思,如果先到他家,他應該可以去叫她也到他家,讓他們見面。他一時不知道怎么辦,猶豫著。本來這次去鳳山玩他是想見到她的,但是他又不想別人看出來自己有這樣的心思。他的想法是,最好能在路上不經意間見到她,然后打打招呼,說說話,這樣比較自然一些。但是她卻特意邀請他去她家玩,這樣一來事情就不那么順其自然了。再者,他有些怪她沒有在他剛來的時候就到朱健家去看他,而是要他回來的時候再去找她。他決定既不去她家,也不在朱健家等,而是直接回家去。他將這個決定告訴朱健時,朱健嚇了一跳,說道:

  “那不行的,王瑩說了要去她家?!?p>  他想到了一個理由,說道:“去女同學家不好吧。其他同學知道了會笑話的。”

  朱健沒有反駁他說的,只是很著急地說道:“都說好了的。王瑩會罵死我的?!?p>  樂隆心想,平時總是見王瑩笑盈盈的樣子,沒想到她還那么厲害,所以產生了不太搭理她的想法。他借口說要急著回家,就匆匆和朱健告別。朱健一邊求他等等,一邊著急得像貓?zhí)粯?,見他已經要走了,就連忙跑得沒有人影了。他知道朱健去告訴王瑩去了,就急步往家里的方向走去。他差不多正好走到東樂橋的中心,就聽到后面有人喊他,聲音清脆又急促。他扭轉頭,見到王瑩遠遠地站在那里,纖細的手指尖在胸前捏弄著垂下來的辮子。他感到不知所措,怨恨自己傷害了人家,但又不愿意回轉過去,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這樣僵持了好一會,王瑩忽然扭轉身,跑開了。

  回家的路上,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懊惱不已,甚至后悔去鳳山鎮(zhèn),至少,不應該繞遠路找朱健一起去,要是找劉安一起去多好啊,省了這些麻煩事不說,還近了不知多少。

  整個暑假學校里只住著樂隆一家,安安靜靜的,其他老師都回家去了。他的哥哥姐姐以前都會一直住到快開學時才各自回學校去,可這一次都提前走了。姐姐在家住的時間很短,高三了要早早地回學校去復習。姐姐的成績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能不能考上大學是父母最擔心的。哥哥已經中專畢業(yè)了,分在地級市,前幾天已經去報到上班了。哥哥畢業(yè)分配還不錯,看得出來他很滿意,父母親總算放心了。他知道,父母親對哥哥的事情一直操心一些。哥哥高中畢業(yè)后,到農場當過兩年知青。他在農場的時候,軍帽被別的知青偷了。那是當過兵的姨父送給他的,他特別愛惜。他懷疑其中一個知青,與他發(fā)生了爭執(zhí),并互相動手推搡起來。后來父母親知道了,就責怪他太不懂事,說軍帽被偷了就算了,又沒有抓住別人的證據,這樣會鬧出大事的。后來父母親就沒有讓他再去農場了。后來聽說征兵,他就去體檢看能不能參軍。再后來恢復高考的好消息令大家很高興,他開始刻苦地復習功課。但是,到底是考大學還是考中專,大家的意見極其不一。他覺得自己成績不錯,應該報考大學??墒歉赣H認為,他高中畢業(yè)有兩年了,難保忘記了很多知識,再說,政策是變化的,明年還有沒有高考很難說,應該報考有把握得多的中專。最終他還是聽了父親的,報考了中專。不過,報完名后,他似乎還是有些失落,學習就放松下來,一早到晚都在操場上打籃球。母親看著他那樣,就責怪父親不該讓他報考中專,應該讓他試試,沒準就考上大學了呢。考試完后,他更加后悔了,覺得應該報考大學的,中專的試卷太簡單了。后來參軍的通知到了,全家又開始爭執(zhí)起來,是去參軍呢,還是放棄參軍等上學的通知?他覺得即使考上了去上中專意思也不大,不如去參軍。母親很擔心參軍會很辛苦。但父親覺得,參軍的機會也是很不容易的,能不能上學卻還是個未知數,不如去參軍更保險。這回父親和哥哥的意見總算一致了。

  樂隆還記得隨著母親到縣城去送哥哥,見到他穿著軍裝的樣子,覺得很帥氣,想自己是沒有機會參軍了,不禁很是難過。哥哥給母親敬了個軍禮,母親的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

  后來,上學的通知也來了,母親就責備父親,不該讓哥哥去參軍,現在木已成舟,沒有辦法了。誰知國家有政策,現在是“尊重知識尊重人才”,以學習為重,如果本人同意,仍然可以改為上學。結果哥哥又從已經到了廣州的部隊里回來,去省城上學。全家人總算放心下來,唯一的遺憾就是當時沒有直接報考大學。不過父母親覺得也不能算是多大的遺憾,誰知道如果考大學能不能考上呢?而哥哥覺得倒是很遺憾的,因為即使考不上大學,也可以繼續(xù)參軍的。

  沒幾天就要開學了。樂隆盼著開學,老師同學們都來了,多熱鬧啊,不像現在,整個學??湛帐幨幍摹2贿^他的內心又有些不安,怕見到王瑩。

  學校廁所旁邊的一塊空地,經常有一群鴿子飛下來覓食。他聽劉安說過,用尼龍繩做出活套,再綁在釘子上,將釘子釘到結實的土里,再撒些米粒,可以捉到鳥的。哥哥姐姐走后,他閑著無聊,試著做了幾個,釘在那片空地里,撒了些米粒。有很多次鴿子飛下來,他過去趕,期望它們之中有一只在慌亂之中被尼龍繩絆住,卻沒有。他覺得沒有什么希望,就將這事忘了。誰知快天黑時,村里面一個大點的孩子過來找他,問他是不是有人在逮鴿子。

  樂隆表現出一臉的疑惑,說道:“不知道啊。”

  那個男孩說:“我見一群鴿子從這邊飛起來,受了驚的樣子,就過來問問。我喜歡養(yǎng)鴿子,如果有,我愿意花錢買?!?p>  樂隆帶他到廁所旁邊去,說道:“我是鬧著玩的,根本逮不著鴿子的?!?p>  忽然廁所坑里一陣撲棱聲。男孩興奮地說道:“還真逮著了!掉坑里去了!”

  樂隆俯身看看坑里,還真有只鴿子在那里掙扎,渾身沾滿了糞便。

  那男孩用棍子撥弄鴿子到近一點的地方,趴著身子將它撈起來,捧在手上,眼里充滿了愛憐的神情。鴿子撲棱著,濺了他一身糞便,他卻一點也不顧。

  男孩要給樂隆一塊錢,他連忙推辭,說道:“不用了,掉糞坑里反正我也拿不到,你拿去吧?!?p>  男孩說道:“說好了的,你就拿著吧?!?p>  樂隆想,一塊錢確實不少,買甘蔗的話能買一大捆呢。要換在一年以前,他一定會接著的,可這次,他堅決不要。男孩將錢收回去,道了數聲謝謝,抱著鴿子高高興興地走了。

  又過了幾天,很多老師都回來了,學校里熱鬧起來,新的學期開始了。

  姜老師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來了一個穿軍裝的人,個子高高的,很帥氣,肯定是她的男朋友。樂隆見到他頭上亮閃閃的紅五角星,很是羨慕,心想自己要是有這樣一個五角星就好了。姜老師抓了一把糖給他,說是喜糖。他明白,他們已經結婚了。

  班主任何老師蓄了一叢黑黑的小胡子,一個暑假過去,樂隆覺得他老了很多。他跳級上初中時,沒想到何老師也到了樂向東中學,并且還是他的班主任。他總認為,這一定是母親的安排。從那時起,他就知道了放學以后何老師的一些事情。原來何老師是練武術的,每天晚上他都要打拳術,還帶了幾個徒弟。他還練氣功,有時候,他讓徒弟用凳子砸他。

  這個學期,葉老師也到了樂向東中學。雖然她罵過他,他卻并不記仇。

  他想,劉華也應該要來上中學了,只是不知道陳斌考沒考上初中。過了一年,他還是有些恨他們,心想這下報仇的機會來了。在向前小學的最后一個多月,跳級上五年級后,他覺得日子是那么的漫長難熬。他回憶起來,到五年級上課那一天,何老師領著他,并將五年級的教材給了他一套。班上的同學像炸開了鍋一樣在討論這件事。他看到很多同學都扯著春暉問是怎么回事,春暉很無奈地說他也不知道。陳斌還沒來得及跟班主任告狀說李樂隆打人,沒想到出現了這么意想不到的變化。最開心是劉華,這回班長的位置又回來了。對于這么大的變化和同學們如此強烈的反應,樂隆有點得意,也有些心虛,以至于在同學們面前手足無措,不小心腳一滑,狠狠地摔了一跤。他聽到身后同學們的哄笑聲,還有劉華大聲地說著:

  “哈哈,兆頭不好,肯定考不上初中的?!?p>  同學們的哄笑聲更大了。何老師也笑了,提醒他小心點。當時他對劉華滿心的怨恨,有一種被他打敗了,迫不得已離開原來班級的感覺。

  在五年級上課時,他鬧了個笑話。老師喊“上課”的時候,他想都沒有想就喊了一聲“起立”,結果加上班長喊的聲音,出現兩個“起立”的聲音。上課的老師和下面的同學起先都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隨即都哈哈大笑起來。這回他倒沒有覺得有什么丟人的,也不覺得大家有什么惡意,大概是因為換了一個新的環(huán)境,和其他人都還不熟吧。他不僅要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將五年級的課程全部學完,還時刻擔心著劉華和陳斌的報復。一到放學,他總是匆匆地往家里趕去,不敢像以前那樣在路上逗留。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快到中考了,他擔心的事情卻沒有發(fā)生,心想也許是自己離開班級的那天摔了一跤丟了丑,同學們都笑話過了,劉華也說過了“兆頭不好”,一切就算是扯平了。當時他內心還感到一些愧疚,畢竟是自己先動手推的陳斌,是自己的錯。誰知在中考的前兩天,在他放松了警惕,在放學路上悠閑地走著的時候,報復還是來了。也許劉華和陳斌他們就是看不慣他這種悠閑自得的神態(tài)才產生報復心理的,或者是故意要在臨近中考時給他帶來心理上的擾動,使他考不上初中。劉華、陳斌,還有其他五六個原來班上的同學手拉手圍成一個圈,將他圍在里面。陳斌笑嘻嘻地、得意地說道:

  “我們都沒碰誰,誰要是碰到我們,我們就打誰!”

  樂隆被圍在圈子里,不知所措。這樣僵持了一會,他們開始往他靠近,圍的圈越來越小。他鼓足勇氣,瞅準比較薄弱的陳斌這邊,猛沖過去,沖開了陳斌和別的同學拉著的手,拼命往家的方向跑去。

  這件事情雖然過去了一年多的時間,但他回想起來依然怨恨未消。

  他見到陳斌是在廁所門口。他斜眼怒視著陳斌,卻見陳斌連忙讓到旁邊,低著頭不敢看他。再次見到,陳斌怯怯地笑著,想和他打招呼,又怕碰一鼻子灰的樣子。他裝著不認識,從陳斌身邊得意地走過去。他見陳斌那樣,有點可憐他,心想畢竟也沒什么多大的冤仇。第三次在教室門前碰見時,他的臉色就緩和了許多。陳斌見狀,鼓起勇氣和他打招呼。他的臉繃不住了,笑了起來。而劉華見了他,竟然堂而皇之地跟他打招呼,好像是很熟的好朋友一樣。他仔細想想,確實也沒有和劉華爭執(zhí)過什么,只是覺得和陳斌比,內心對劉華的怨恨更多一些。

  劉安卻沒有來上學,這個情況從上第一節(jié)課開始他就注意到了。暑假期間他去過劉安家找他玩,知道了他們家的一些情況。劉安的嫂子生完孩子就一直病著,他們家?guī)е教幙床。撕芏噱X,病卻沒有好轉。他見到過劉安的嫂子,臉色蒼白,瘦骨嶙峋,無精打采的,就像一朵花變得干枯一樣。家庭遭遇不幸之后,劉安變得沉默寡言起來,沒有心思跟他玩。他沒有想到的是,劉安會因此不上學了。他覺得,無論如何都要上學的,除非沒考上,沒辦法上學,就像春暉一樣。

  剛上初中時,由于他跳了級,成績只是中上等,而劉安成績是遙遙領先的。但到了期末,他就趕上來了,劉安只能屈居第二。因此,他總是覺得自己還是夠聰明的。他記得剛跳級上五年級的時候,考數學完全靠蒙,比如三分之一乘以二分之一,他將分母相乘,分子也相乘,答案是六分之一,竟然對了;但是三分之一加二分之一,他將分母相加,分子也相加,答案是五分之二。就是這樣考試完全靠蒙,竟然也還是中等成績,他就覺得村里面的有的孩子確實是夠笨的。他還記得考初中時,作文題目是《放學路上》,他起先立即想到了砍死蛇的事,但覺得不妥,似乎沒有什么意義。后來又想到在田里捉鱔魚的事,甚至和陳斌打架的事,他都覺得不太合適。他左思右想,結果虛構了一個在放學路上看到不知誰家的牛在地里吃莊稼,被他牽了出來的故事。父親問起他的作文時,他將自己寫的告訴他,還得到了父親的表揚。由此他朦朦朧朧地覺得,生活中的事也許往往是沒有意義的,很多事情都要靠虛構才有意義。

  快放學時,何老師找他,要他吃完晚飯后去找劉安,看看為什么沒來上學。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應該去勸劉安來上學,即使何老師不跟他說,并為自己產生過那種幸災樂禍的想法而自責。無論如何,劉安是他從小最好的朋友。但他又想,光憑他能說服劉安來上學嗎?對此他沒有信心。回家后,他將這件事情告訴了母親。母親聽后,覺得事情很嚴重,說人家作這么重大的決定,肯定是有很多原因的,他自己去肯定說服不了人家,打算和他一起去。他聽了很高興。

  母親快做好飯時,讓他去食堂打一份自己愛吃的菜。他在食堂門口碰見姜老師打了飯菜出來。他排隊的時候,看到新來的葉老師已經和謝老師、宋老師、何老師、蔣老師他們有說有笑地在一個桌上吃飯了??吹贸鰜恚Y老師很高興,似乎春暉回家了他比以前還更高興一些。宋老師還是不太說話,但聽得很認真,不時和他們一起笑。謝老師和何老師在不斷地說話,不斷地笑,是不是在說姜老師和她的軍人丈夫呢?他覺得,至少不會再說他和他母親被雷擊的事了,事情已經過去一年多了,大家應該都忘記了。葉老師積極地參與他們的談話,有時哈哈大笑,和以前姜老師的表現截然不同。

  吃過晚飯,樂隆和母親一起去劉安家??斓綐窐I(yè)橋,他看見肖樂從她家的小賣鋪里出來。肖樂看見他們,好像有些想縮回屋里去,卻又好像怕他們發(fā)覺她是故意躲開,于是低頭假裝沒看見他們。

  母親似乎沒有注意到肖樂,但樂隆在她出來前就已經朝著小賣部看了,等走到樂業(yè)橋上,他側轉頭,看到她正抬頭朝這邊張望。她的眼睛碰到了他的目光,羞澀地笑了笑,一閃就回屋里去了。肖家有姐妹倆,樂隆是聽劉安說的,妹妹叫肖樂,姐姐卻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還從來沒有跟肖樂打過招呼,不知怎么,他見到越漂亮的女孩,就越拘謹,感覺手足無措似的。而她見到他總是冷冷的,也許是不喜歡他,也許是別的原因,他不清楚。他覺得,這次能見到她勉強的笑容,算是不容易了。有時候他和劉安在一起玩時碰到肖樂,她就會興高采烈地跟劉安打招呼,而劉安也會高興地回應。兩姐妹上學都很少,姐姐初中畢業(yè),肖樂初中上了一年就沒上了,但是都聰明伶俐,難怪村里人都并不覺得上多了學會有多大的用處。姐姐不久前到村廣播站工作,樂隆去劉安家玩時,經常能聽到她甜美的聲音。

  樂隆和母親到了劉安家,劉安的家里人見了,都很驚訝。

  在樂隆的印象中,自從自己家從樂業(yè)村搬到樂向東中學,母親就再也沒有回過樂業(yè)村了,連樂業(yè)橋都沒有走過。

  劉安的父母都是老實本分的人,不愛說話。他的父親雖然干農活很在行,但與人打交道卻很木訥。他家都是他的娭毑把持著。

  母親開門見山地對劉家娭毑說道:“劉安怎么沒去上學?他那么聰明,成績又那么好,不上學怎么行?”

  劉家娭毑面有難色,先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讓樂隆的母親先坐下來。兩人坐下來后,她說:“去年我們家連遭不幸,他爺爺死了,他嫂子又病成這樣,這些對他的影響很大。他自己不愿意去上學了,覺得學那些東西也沒什么用,不如去學學手藝?!?p>  聽劉家娭毑這么說,樂隆就想起夏天的晚上在樂業(yè)橋上乘涼時劉安的爺爺眉飛色舞、唾沫四濺地說著那些趣聞軼事和鬼故事的神態(tài),想起來劉安的爺爺講的一些鬼故事。

  就在樂隆和母親被雷電擊中后不久,劉安的爺爺過七十大壽。沒想到,劉安的爺爺就在過七十大壽的時候被毒蛇咬死了。他是遠近聞名的蛇法師傅,附近村里的人被蛇咬了都會請他去醫(yī)治,有治好了的也有沒治好的,大家都不覺得奇怪,奇怪的是,蛇法師傅竟然被蛇咬死了。他在幾年前捉到一條毒蛇,村里人都叫那種蛇“三步倒”,他將那條毒蛇放到一個大的玻璃瓶子里,然后泡上高度白酒,這樣一放就是好幾年。過七十大壽那天,他很高興,席間就拿出那瓶蛇酒,打算分給大家喝。他很得意地將瓶蓋揭開,誰知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毒蛇竟然從瓶子里一躍而起,一口咬住他的喉嚨。他還沒來得及喊叫,就倒在地上,身子不停地抽搐,最后身子一挺,就再也不動了。大家起先都不敢靠攏,怕毒蛇咬自己。后來見長久沒有動靜,有膽子大的才用木棍去撥那條蛇,才知道蛇也死了。

  樂隆聽人說,那條蛇憋了那么幾年,憋著最后一口氣就是為了報仇的。劉安的爺爺講了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鬼故事,說千萬別把鬼逼急了,自己卻將那條蛇逼到了絕境。

  當時樂隆很明顯地感覺到,人們談論的焦點集中在劉安的爺爺奇特地被蛇咬死的事情上,很少有再談論雷擊的事情的了。隨著時間的流逝,新發(fā)生的事情將過去的事情沖淡了。

  母親也很清楚劉安家這段時間出的事情,深表同情地對劉家娭毑說:“孫媳婦的病很嚴重嗎?”

  劉家娭毑苦笑著搖搖頭,說道:“想盡了辦法都沒用?!?p>  母親說:“有病就想辦法看,不要太迷信了?!比缓筠D眼看了看劉安,說道,“他這么小,能指望他掙什么錢啊?不如讓他讀書,肯定能考上高中,將來肯定能考上大學,光宗耀祖?!?p>  劉家娭毑依然苦笑著搖搖頭,說道:“考大學我們倒從來沒指望他,我們家還沒有那樣的命。不過倒不缺那點讀書的錢,只是他自己不愿意讀了。”

  母親對劉安說道:“你這么小能學什么手藝掙什么錢?不讀書將來會后悔的。明天就去讀書,聽見沒有?你一天不去,我就天天來催你。”

  劉安低著頭不說話,好像是在為去不去讀書的問題傷腦筋。趁樂隆的母親和劉家娭毑閑聊的功夫,劉安偷偷告訴樂隆,暑假他拜了一個演皮影戲的師傅,學了不少皮影戲,師傅說他很聰明,肯定能有出息。

  劉安拿出一本薄薄的、臟兮兮的油印冊子遞給樂隆,神態(tài)得意地對他說道:“這是皮影戲的一個劇本,我都能背出來很多了。”

  樂隆接過來,見封面寫著“薛仁貴征西”,翻開一頁,上面寫著:

  蘇寶同挑戰(zhàn)火氣沖霄漢

  叛國賊打戰(zhàn)表大言不慚

  在西遼擺戰(zhàn)場浴血交戰(zhàn)

  各關寨只落得萬民涂炭

  眾百姓離鄉(xiāng)背井難把家還

  ……

  樂隆看著,覺得挺有意思的,難怪劉安打定主意要去學。雖然很喜歡,他卻覺得還是讀書要緊些。他想起了何老師的囑咐,于是勸劉安去讀書。

  劉安說:“讀書有什么用呢?這次機會如果失去了,師傅就會招別的人了?!?p>  樂隆說:“那你不怕我媽天天來叫你嗎?”

  劉安笑了笑,似乎認為樂隆很幼稚,說道:“我到時候就跟師傅走了,到哪里去找我?。俊?p>  樂隆覺得,劉安肯定不會回去讀書,而是打定主意要去演皮影戲了。

  可是第二天,劉安竟然來學校讀書了,倒令樂隆很驚訝。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劉安來上學的,也許是母親做通了劉家娭毑的工作,劉家娭毑執(zhí)意讓他來的?也許是因為演皮影戲的事情有變化,師傅不收他而收了別的人?樂隆雖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卻也沒打算去問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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