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十一
研究生課程的上半學(xué)期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他打算一月四日從學(xué)校動身去劉惠中家,想著五日晚上就可以到家了。雖然說,按照她懷的是男孩算,預(yù)產(chǎn)期是七日,但萬一又再提前了呢?他要盡力爭取在她臨產(chǎn)的時候在她身邊。她也是這個意思,希望他在她臨產(chǎn)之前趕回去。她在電話里說過,一輩子就這一次,他要不在,就不會體會到她生孩子的辛苦。
實際上,他從來上學(xué)開始就在盤算著這個日子,盡可能地選擇元旦之前就結(jié)束的課程。選好課后,他當(dāng)時預(yù)計,除了政治課沒辦法選擇,必須在一月底考試,還有一門必修課必須在一月三號考試外,其它課程,包括英語,都可以在元旦之前結(jié)束。但當(dāng)時他其實并沒有多大把握,沒準(zhǔn)有些課程由于一些特殊原因,比如老師請病假,或者事假等原因,會往后推延,或者,即使是在元旦前結(jié)束了課程,考試推到元旦后也是極有可能的。但后來證明,還沒有一門課延后的情況,現(xiàn)在除了政治和一門專業(yè)課外,其它課程確實都已經(jīng)考完了。期間也有老師請假的時候,那節(jié)課就安排自習(xí),老師并不會再補回來一節(jié)課,只不過在下次上課的時候講快些就是了??荚囈捕际窃谟媱澋淖詈笠惶谜n進(jìn)行,并沒有額外再安排時間。他估計,教學(xué)樓的這些教室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不可能再為了臨時加一節(jié)課而安排額外的教室?,F(xiàn)在,在一月四號去她家之前,他只剩下一月三號那門必修課的考試了??荚嚂r間是在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要不然,他能趕上一月三號傍晚的那趟車。
他的學(xué)習(xí)不可謂不刻苦,由于實行末位淘汰制,根據(jù)分?jǐn)?shù)排名,淘汰末位的百分之五,并不是像上大學(xué)時那樣“六十分萬歲”。而他們幾個在職研究生是跟著那些考上研究生的同學(xué)一起學(xué)習(xí),一起考試,一起參加末位淘汰的。其他讀在職研究生的同學(xué),為了保險起見,都多選了幾門課程,這樣即使有幾門課程被淘汰,學(xué)分也是夠的。而他因為一月四號之后結(jié)束的課程都參加不了考試,所以當(dāng)初就都沒有選修,算起來,他選修的課程的學(xué)分加起來剛剛夠,不能有一門被末位淘汰。他于是把每一位同學(xué)都當(dāng)成競爭對手,必須超過他們,才能確保不被淘汰。他把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學(xué)習(xí)上,很少像上大學(xué)時那樣去圖書館看雜志,看小說,借書。
通信實在是不方便,他平時很少給劉惠中打電話。這次,他來到雙橋邊的一個水果攤,打算給她撥電話,告訴她他五號晚上就能到家。他有些擔(dān)心,萬一再早幾天臨產(chǎn)的話,沒準(zhǔn)就這一兩天了。甚至于,他打電話回去,她已經(jīng)生了。
他拿起電話,準(zhǔn)備撥號。電話機冷冰冰的。冷風(fēng)索索的吹在他的手指上。
店主是個年輕的女子,臉胖胖的,身形卻顯消瘦,皮膚白白的,五官還算端正。她問他:“是撥長途?”
“是啊?!彼f。
“兩塊錢一分鐘,事先說好?!?p> “兩塊?這么貴?”
“長途就是貴?!?p> 他記得,上次好像是一塊五,不過那次店主是一個中年男子。那已經(jīng)是一個月之前了,也許也是兩塊,他記不真切了。假如不超過十分鐘的話,就不會超過二十元,在可以忍受的范圍之內(nèi)。
電話里“嘀—嘀—”了一陣,通了,接電話的是他岳父。他急切地詢問著劉惠中的情況,得知一切正常,放下心來。他告知了自己的行程,考慮到劉惠中身體的不便,沒有打算讓她接電話,就掛斷了。
他滿心喜悅,問店主多少錢的時候,喜悅之情依然掛在臉上。她盯著手里的手表,像是仔仔細(xì)細(xì)地查看了一下計時,說道:“三十八元?!?p> “三十八元?”他的臉部表情由喜悅變成了驚訝?!笆欧昼姡吭趺纯赡??”他想著,在電話里總共沒有說幾句話,估計五分鐘都不到。
“我難道還會騙你?兩點整記的時,你掛了電話是兩點十八分四十六秒,算十九分鐘?!迸拥哪樕兊糜行C怒。
他心想,她要是做手腳的話太容易了,誰知道是不是兩點整記的時?他后悔自己沒有記個時,太相信別人了。
“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計時的?”他明知爭辯不過人家,但還是想極力爭辯。
“兩點整?。 ?p> “我的意思是,是不是我一拿起電話你就計時了?”
“不會啊,你撥完電話我才計時的?!?p> “撥完電話,還沒接通呢?!?p> “都是按撥完電話算,什么時候接通誰知道呢?總不能等你開始說話才算吧,也許早就通了那邊已經(jīng)在說話了?!?p> 他想想,也有一定道理,但他又覺得極其不合理,假如接電話的那邊慢了,“嘀—嘀—”的時間很長,豈不要多記很多的時間?假如沒有人接聽,那又怎么算呢?
“那要是沒打通,難道也要算錢?”他問道。
“肯定要算啊,不排除對方說了一通話,而你不用說話啊。”
“這也太他媽扯淡了!”他控制不住情緒,氣惱地說。
“怎么罵人呢?說話文明點!”女子大聲斥責(zé)道。
“這也太不合理了!”他壓制著氣惱,爭辯道。
“我提醒過你,長途電話是很貴的,打不起就不要打?!迸硬灰啦火埖卣f。
“那我要是用免提撥號呢?”他看了看電話機上的“免提”鍵。
女子似乎在考慮著怎么回答,后來終于猶猶豫豫地說:“從對方通話后開始計時啊?!?p> “所以啊,等待的時間不應(yīng)該計時的啊。”
“但你沒用免提,所以我并不知道等待的時間?!?p> “那你為什么不提醒我用免提?”
“你二話不說就拿起電話撥號,誰來得及提醒你啊?!?p> 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樣爭來爭去,還根本沒爭論到實質(zhì)性的問題。即使算等待的時間,也不應(yīng)該多多少的,最多不會超過一分鐘的。
“即使這么算,也不可能有十九分鐘。你是不是看錯了?”他說。
他想著,說她成心騙人也沒有什么證據(jù),她也許真的是看錯了。她只是在手表上看,多看了幾格也不一定;結(jié)束的時候,忘記了開始的時候在哪里也不一定。
這時,他上次打電話見到的中年男子不知從哪里閃了出來。
“我不可能看錯!”她頓時有了底氣,斷然地說道,“打電話的人,不知不覺時間過得很快。你就是打了那么長時間,不要再啰嗦了!”
他陰沉著臉,不情不愿地掏出錢來,數(shù)出一張二十的,一張十元的,一張五元的,還有三個一元的硬幣,扔在電話機旁邊。
他往宿舍方向走去,一路上心情沉重,不完全是因為錢,而是一種情緒。校園還是六年前的那個校園,似乎除了這個水果店,一切都沒有變,但是人已經(jīng)不是六年前的那些人,自己也已經(jīng)完全不是六年前的那個自己了?!拔锸侨朔恰保玫酱颂幨嵌嗝促N切。半年前剛來報到的時候,看到曾經(jīng)住過四年的宿舍,看到當(dāng)時日日夜夜在那里上課、自習(xí)的教學(xué)樓,看到無數(shù)次去那里翻閱雜志、資料和借閱圖書的圖書館,看到時常在那里流連駐足的雙橋,他的心情無比激動,往事一幕一幕浮現(xiàn)出來。正是在雙橋上,當(dāng)他聽到王瑩說“那離家就遠(yuǎn)了”的時候,他認(rèn)為她只是來跟他告別的。而隨后她被分配在省城,和他同在一個城市卻不再像她剛來省城的時候那樣給他寄信,將新的地址告訴他,更加堅信了他關(guān)于“她只是來告別的”的判斷。他當(dāng)時沒有想到其實還有其它的可能,比如她會認(rèn)為,我都專門來找你了,你如果對我有意一定會有所表示的。現(xiàn)在想來,他覺得有可能她希望他有所表示,結(jié)果卻很令她傷心失望,決定斷了這份念想,所以才沒有再寫信給他的。
隨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完全不屬于這里了,自己是有家室的人了,是即將要做父親的人了,跟那些應(yīng)屆的、臉上還滿是稚氣的學(xué)生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他去找過張偉。張偉雖然分配在教研室,但并沒有穿軍裝,因為當(dāng)時上學(xué)的時候還沒有正式改成軍校,他們那一屆是以地方大學(xué)生的身份畢業(yè)的。張偉不能教課,也因為有保密的要求而不能參與軍方的科研任務(wù),只能跟地方做一些橫向合作,開發(fā)一些項目。看得出來,張偉感到很失落。張偉還說有辭職去地方打工的打算。從那次短暫的交談之后,樂隆沒有再去找過他。
他回過一次家,去過一次哥哥那里,姐姐那里也去過幾次,但因為課程緊,他都是匆匆而去,匆匆而回。
于是,他就這么孤獨著,除了學(xué)習(xí),沒有其它的活動。
但他又享受著這種孤獨,雖然他又時常覺得對劉惠中充滿愧疚之情。家務(wù)活是他最不擅長的,劉惠中也不擅長,因此為了一些日?,嵤?,他們產(chǎn)生過不少的矛盾。她嫌他干活馬虎,糊弄人,而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盡了很大的力了。有一次周末的早晨,兩人都賴在床上不想起來,快到中午了,肚子餓了,吃的卻還沒有著落。她忽然掉起眼淚來。他有些不耐煩地問她怎么回事。她說,聞聞人家家里的飯菜,香味都飄過來了。他立即起床,打算去弄吃的。她卻說他,做的飯菜難吃得要命。他生氣地反問道,那怎么辦?于是重新躺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正如劉惠中所說的,他不在,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吃食堂,生活反倒方便得多。他忽然想起來一句詩:
“悲劇的偉大意義??!
日常生活的瑣碎細(xì)節(jié)?!?p> 十一月底,他按照事先的安排回去接劉惠中到她家。他到室里找王興宇,替她請產(chǎn)假。劉主任轉(zhuǎn)業(yè)后,王興宇臨時負(fù)責(zé)室里的工作,因為級別差得太遠(yuǎn),不可能任命副主任的職務(wù),只能是代副主任。王興宇見了他,對他說:“你還算有良心,還知道回來。你老婆一個人,挺個大肚子,天天去吃食堂,太不容易了!”
他愧疚地低著頭,不說話。
王興宇接著說道:“這樣營養(yǎng)跟不上,對孩子不好。你看她,身體很虛弱,臉色慘白。我生怕她會出現(xiàn)什么問題,從來不敢給她安排活干,上班下班也隨她的意愿。為這事,站里的領(lǐng)導(dǎo)時不時地批評我?!?p> 他對王興宇的照顧表達(dá)了謝意,隨后說道:“實在是沒辦法,我又不可能退學(xué)回來?!?p> 劉惠中的身體確實很差,不停地咳嗽。她說前一段感冒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很多。她并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對他的責(zé)備,好像是習(xí)慣了自己挺個大肚子獨自生活,他能回來,好像反倒是一種意外的驚喜和安慰。
在回她家的路上,他盡可能地處處悉心照顧她,忙前忙后,遞水遞飯,跟列車員說好話讓他們提前進(jìn)站,跟乘客說好話讓出點地方,讓她能盡量躺下休息。他站在過道里,見到抽煙的就過去求人家把煙熄滅。
到了她家,他對岳父岳母也有愧疚之心。劉惠中對他說過,她父母對她回娘家生孩子還是有些不情愿的,說免不了左鄰右舍會說閑話的。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回他家是不可能的,他父母已經(jīng)老了,力不從心了,劉惠中也會不習(xí)慣的。
他把她安全送到家,第二天就走了,往學(xué)校返回。課程耽誤不得,一堂課沒聽,就有可能斷了線,接下來的課程就聽不懂了。特別是對于《數(shù)理邏輯》這樣的課程,聽的時候都有些迷迷糊糊的。別看教程是三十二開本的薄薄的一本,里面卻全是一些定理、公理、符號和公式,這些抽象的東西很難記住,容易弄混。上課的老師是個年輕的博導(dǎo),白白胖胖矮矮的,每次上課都在那里信心滿滿、從容不迫地推導(dǎo)著公式。樂隆發(fā)現(xiàn)不僅僅是他,大部分同學(xué)都是聽得一頭霧水。每次當(dāng)老師講到,“因為A成立,所以B”,就有同學(xué)焦急地提問:“為什么A成立?”老師就會耐心地解釋,但并不能解決大家的疑惑。老師愛說,“顯然”。但大家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顯然”。有一次,他讓大家證明“C成立”。自然沒有人能證明出來。最后他給出的答案只有三條:“一,根據(jù)MP規(guī)則,A成立;二,根據(jù)BP規(guī)則,B成立;三,根據(jù)MP一橫規(guī)則,C成立?!贝蠹乙魂噰W然。有同學(xué)說,“這是逗我們玩嗎?這是侮辱我們的智商嗎?”
他最擔(dān)心的《數(shù)理邏輯》,走之前做了預(yù)習(xí),回來后找做筆記最詳細(xì)的同學(xué)補了筆記,但依然感覺落下了一堂課就落下了很多,以至于隨后一個月的課都感覺學(xué)得極其不踏實。
而今天下午的考試正是《數(shù)理邏輯》。他實在沒有把握,考試的時候便將教材塞在課桌下面,算是給自己一個安慰。
題目比他想象的還要難,盡管考試前老師一直說,題目是最簡單的,大家放心,比平時的作業(yè)簡單多了。他做完第一道題,就開始發(fā)蒙了。他沒法確認(rèn)第一道題做得是否正確。他硬著頭皮往下做,有些題,只能是盡可能地往上寫些什么,免得留下空白。他堅信,只要是寫了些什么,老師都會酌情給些分的。
對于有些匪夷所思的題,他實在是沒招了。他想起來,在書上的某一頁,是有個類似的例題的。他抬頭見老師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還背對著自己,于是將手悄悄地探到課桌下面,取出教材來。
他急急忙忙地翻著教材,翻到某處,覺得似乎是這一個例題,但又似乎不是,于是繼續(xù)往下翻到下一個例題。他竟渾然不知老師已經(jīng)站在他的身后。
“收起來吧,這樣對別人不公平。大家都一樣的,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老師輕言細(xì)語地說道。
他連忙把教材塞回課桌下面,連忙說著對不起。他慌慌張張,其實并沒有通過翻看教材得到什么收獲,但卻得到了一個“考試作弊”的污點。他還擔(dān)心著老師會因為他考試作弊而把他“末位淘汰”。他滿心羞愧,他將背負(fù)著這個污點奔赴千里之外,去迎接自己的兒子的誕生。
第二天中午,坐在去華陽的火車上,他長時間地沉思著。曾經(jīng)自以為優(yōu)秀的自己,要靠考試作弊才有可能完成學(xué)業(yè),而這個學(xué)業(yè)雖然是研究生,雖然是碩士學(xué)位,卻僅僅是“在職”而已。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極其普通的人,甚至比普通還不如的人。就像山澗的流水,一落千丈地跌入山谷之中,然后向更低的地方流去。
他迷迷糊糊地在火車上過了一晚,到了華陽市,出了火車站,驚訝于站前廣場黑壓壓的人群。他抬眼看到了遠(yuǎn)處的“售票處”三個大字,想象著自己要是從人群中穿過去會有多難,即使到了售票處那邊,排隊買票的隊伍又會有多長。這時他聽到離自己不遠(yuǎn)處的一陣清脆的聲音,“代購火車票!代購火車票!”他循聲望去,見一個穿一身舊牛仔服、頭發(fā)蓬亂的女子朝這邊喊著。他想,要是花點錢能買到最近的票,也是很不錯的,越早到劉惠中家越好。他于是往女子的方向走過去。
女子見了,笑著問他:“買火車票?”
她的臉色蠟黃,牙齒卻潔白整齊。
“是啊!怎么這么多人啊?過年還早啊!”他說。
“前面的鐵路出事故了,一時半會走不了了。”
“出事故了?”他自言自語著,心想這下要耽誤時間了,難怪滯留了這么多人。
“是啊。你到哪里?”
“我去晉源?!?p> “哦,晉源。一天只有兩趟車,中午一趟,晚上一趟?!?p> “能買到中午的嗎?”他急切地問。
“這個肯定沒有了。晚上的有可能有?!?p> “晚上的能保證嗎?”
“這個不能保證。不過明天中午的肯定能?!?p> 他聽了,心想也沒有辦法,看能不能爭取買到今天晚上的吧,這樣的話,明天上午也就到家了。
“我有急事要回去,你幫我盡量買今天晚上的?!?p> “我只能盡量了?!?p> “要多少手續(xù)費?”
“不需要手續(xù)費?!?p> “???不會吧?”他驚訝地問道。
“你跟我來。”
她邊往馬路邊走去邊招呼著他。他疑惑地跟著她,走不多遠(yuǎn),發(fā)現(xiàn)了停在路邊的一輛破舊的中巴車。
女子把車門打開,對他說:“你先上車?!?p> “上車?在車上訂票?”他感到更加疑惑了。
“車上訂什么票?”女子笑了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似乎是嫌他不懂規(guī)矩?!拔覀兡抢镫x這里很近,你到了那里,登記好訂票信息,然后可以好好休息,我們會把票送到你手上?!?p> 他似乎明白了,這是要拉去住宿,附帶著訂票。他坐了一晚上的車,還真的累了,頭暈乎乎的。他想,要是票沒問題,休息休息也是不錯的,總比站在這里無所適從的好。要是他們跟車站有關(guān)系,能買到晚上的票,那就算半天的住宿,應(yīng)該不會太貴。
“票不會有問題吧?”他問道。
“放心吧,我們能拿到內(nèi)部的票。我們要是拿不到,你肯定更加買不到了?!迸语@得有些不耐煩地說。
他想想,也是啊,人家去拿票肯定比自己去買票強。他上了車,看到車內(nèi)差不多坐滿了人,一個個都在昏昏欲睡。他忽然想,不至于把我們這些人都拉到一個黑煤窯去干苦力吧?干苦力還是小事,更可怕的是把我們都炸死了去騙錢。他又想,應(yīng)該不至于,于是鼓足勇氣,弓身走到后排,坐在靠窗的座位。
又上來兩三個人后,車開動了。那女子卻沒有一起上車。他想,她是繼續(xù)在廣場上攬客去了。這樣看來,他們那地方離這里應(yīng)該不遠(yuǎn),中巴車用來不斷地拉客到他們那里去。想到這里,他算是放下心來。
中巴車在小巷子里穿行著,顛簸著。果然,很快就到了一個院子里。院子里有兩棟破舊的兩層樓,中間有過道連接著。進(jìn)到樓里,是一個大廳,有不少人,大都是匆匆忙忙的,大聲喊著話,臉露焦急之色。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腰間挎著個挎包,手里拿著一個記事本和厚厚的一疊車票,大聲喊著:“大家不要亂,都回到房間里去,我會把車票一個個送到你們手上?!?p> 樂隆見了,很是高興,連忙過去問他:“訂票是在你這里登記?”
中年男子說:“是的。你先到對面房間交住宿押金,憑押金條來登記?!?p> 樂隆擔(dān)心去交押金后再回來就找不見他了,怕他會去車站拿票,那樣就耽誤時間了,于是對他說:“你等我一會,我馬上辦好?!?p> “要快點,我一會就要去車站拿票?!?p> 樂隆應(yīng)了一聲,急忙跑到中年男子指的房間。一位中年偏老年的婦女坐在那里。
“我要交住宿押金?!彼泵φf道。
“五十元?!眿D女不動聲色地說。
“我買今天晚上的車票,算半天吧?”他焦急地問,擔(dān)心著外面的中年男子還在不在。
婦女看了他一眼,似乎覺得他很奇怪?!跋冉晃迨航?,到時候再退?!?p> 他匆匆掏出五十元,遞給她。在她開押金條的時候,他忍不住問道:“半天是二十五元?”
“三十元。”
他見她開好了押金條,顧不上跟她理論半天應(yīng)該是二十五元,匆匆跑回大廳里,見中年男子還在那里等著,內(nèi)心充滿了感激。他將押金條遞給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打開記事本,看了一眼押金條,開始登記?!岸阄宸块g。你貴姓?”
“免貴姓李,木子李?!?p> “李先生。買到哪里的車票?”
“晉源的,今天晚上的?!?p> “今天晚上?應(yīng)該是沒有了?!?p> “能想想辦法嗎?我有急事?!彼緛磉€打算說“老婆生孩子”的,但想想還是不說了。
“我只有去幫你問問了。我們只能保證買盡量早的,明天中午的應(yīng)該沒問題?!?p> “應(yīng)該?能保證嗎?”樂隆心里很焦急,想著明天中午走的話,后半夜才能到,比預(yù)計的整整晚了一天。
“這個也不能百分之百的保證,只能說應(yīng)該沒問題?,F(xiàn)在票很緊張,實在不行,就只能買明天晚上的了?!?p> 樂隆聽了,內(nèi)心更加焦急起來。要是明天晚上走,后天上午才能到,比預(yù)計的要晚兩個晚上。但他又覺得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求人家了?!澳悄阙s緊去問問吧,要是有今天晚上的,就太感謝你了。我實在是有急事,要不然也不會這么催你?!彼麅?nèi)心想著,要不然也不會到你們這里來。
“好的,我盡量吧?!敝心昴凶硬荒蜔┑卣f。他說完就開始忙乎著給別人訂票了。樂隆不放心,站在旁邊一直看著,直到他匆匆走出大廳,騎上停在院子里的一輛摩托車,發(fā)動起來,開出了院子。
樂隆找到二零五房間。房間里四張單人床,靠門的這張床空著。斜對面靠窗的那張床上,一個臉色灰黑的中年男子坐在床頭在吃方便面,另兩張床上的人都在蒙頭大睡。樂隆感覺疲乏到了極限,又感覺很饑餓,于是從包里取出一袋餅干胡亂吃了些,喝了些水,倒頭呼呼睡去。
他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了,卻不見有人來送票。他焦急起來,心想別說是今天晚上走了,明天中午估計都難。他急忙來到大廳里,卻沒看見那個替他買票的中年男子,院子里也沒見摩托車,中巴車卻還在。他忽然想到,只是登記了一下,又沒交買票的錢給那中年男子,難道他們會先墊錢幫你買好票?他們也許只是拉你來住宿,至于買不買到票跟他們沒有一點關(guān)系。但他又疑惑,剛來的時候確實見到那個中年男子手里拿著一大疊車票的。難道全是過期的廢票,拿在手里做樣子的?不行,這樣下去會耽誤大事的。他決定坐中巴車自己去車站看看。
他希望那個騎摩托車的中年男子能在中巴車開車前回來,這樣可以先問問到底怎么回事??墒侵邪蛙囈_了,中年男子卻還是不見蹤影。
他坐上中巴車到了火車站,意外地發(fā)現(xiàn)站前廣場沒有幾個人了,估計是前面的鐵路修好了,滯留的旅客都被運送走了。他來到售票處,見排隊的人也很少。他問有沒有今天晚上到晉源的車票。售票員說沒有了,只有明天中午的。他立即買了一張,到晉源北站的,這樣明天晚上哪怕再晚也肯定能到了。他對那個代購車票的中年男子已經(jīng)不抱什么希望了,即使買重了,他也打算讓那中年男子退票,哪怕再損失退票費。實在不行,他就自己來車站退票。
他估計自己要是不耽誤那么多時間,而是一直在這里等,也許能買到今天晚上的票的。坐今天晚上的車,明天一早就能到晉源市,再坐公交車到礦務(wù)局,午飯之前肯定能到家。而坐明天中午的車,傍晚到了晉源就沒有公交車去礦務(wù)局了,只能坐到晉源北站,再坐循環(huán)車,估計要到半夜才能到?,F(xiàn)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但愿劉惠中能再等等他,等他回去后才臨產(chǎn),要是明天下午,或者晚上在他回去之前臨產(chǎn),那就太遺憾了。
他坐中巴車回到院子里,在大廳里又看到了那個訂票的中年男子。樂隆疑心是不是每次都是這樣,中年男子等中巴車送客人過來的時候,就出現(xiàn)在大廳里。樂隆還抱著中年男子幫他訂好了今天晚上的車票的一線希望,那樣的話他立即就可以出發(fā)了,到了車站先把明天中午的車票退掉。他走到中年男子面前,問車票訂好了沒有。中年男子煞有介事地打開記事本,問他是哪個房間的,姓什么,買到哪里的車票。樂隆一一告訴了他。中年男子說道:
“今天晚上的沒有了?!?p> 這倒沒有出乎樂隆的預(yù)料。他問道:“那買了明天中午的?”
“明天中午的我已經(jīng)給你訂好了,你先交二十元錢,到時候我取回來車票再多退少補?!?p> “原來是這樣,先訂好再去取票的?!?p> “是啊,要不然我哪有那么多錢來墊啊。”
“訂好的肯定是明天中午的嗎?不會到時候變成明天晚上的了吧?那就耽誤我的大事了?!?p> “不會的,你放心好了?!?p> 樂隆不想告訴他已經(jīng)買到了車票,于是對他說:“那算了,我一會跟著中巴車自己去買吧?!?p> 中年男子顯得很驚訝,說道:“你確定?肯定沒有票的?!?p> “買不到,我再來麻煩你?!睒仿≌f罷,往二零五房間的方向走去。他看到中年男子在那里呆若木雞似的看著他。
第二天晚上,他趕到劉惠中家,快到半夜十二點了。外面天寒地凍,屋里卻溫暖如春。他看到劉惠中挺著大肚子,感覺如釋重負(fù),自己終于不會錯過她臨產(chǎn)了。這時他又想,如果不算男孩提前一周的話,預(yù)產(chǎn)期是十四號,沒準(zhǔn)還得過好多天呢。也有推遲的,推遲個把星期或者更長時間的都有。萬一到政治考試之前都還沒有臨產(chǎn),那就只有明年補考政治了。
岳父問他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做點吃的。他說不餓,只是覺得有些累,有些困,腳底有些涼。岳母端來洗腳水,對他說,洗洗腳暖和暖和早點休息。
他正洗著腳,劉惠中叫著肚子疼。
岳母說:“怕是要生了,趕緊去醫(yī)院?!?p> 樂隆想著,有這么巧的事?他希望明天上醫(yī)院,因為自己實在是太累太困了,但他見大家都在匆匆忙忙做去醫(yī)院的準(zhǔn)備了,于是匆匆擦干腳,穿好鞋,倒掉洗腳水。岳母已經(jīng)扶著劉惠中往門外走去,他急忙過去也扶著她,一起出了門。
外面干冷,寒氣透過衣服浸入肌膚,還好沒有風(fēng)。地面結(jié)了冰,但并不厚,且都結(jié)在低凹處,只要小心一點,不往低凹處走,就不至于滑溜。路燈有些昏暗,岳父在前面用手電筒照著路,提醒大家不要走結(jié)了冰的地方。樂隆和岳母扶著劉惠中,走了不短的距離,大概有五六百米,到了醫(yī)院。
醫(yī)生是岳父母聯(lián)系好了的,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婦女。她帶著大家進(jìn)了一間病房。病房里有三張床,比較簡陋,但很干凈,也很溫暖。病房里沒有其他病人。劉惠中在中間的床上躺下后,醫(yī)生檢查了一下,說羊水還沒有破,先不急著去產(chǎn)房。樂隆困得實在堅持不住了。岳母見了,讓他去旁邊的床上休息。他剛一躺下,就呼呼地睡著了。
他醒過來,天已經(jīng)亮了,窗戶外面白晃晃的。他見病房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估計他們都去了產(chǎn)房。他疑心他們在忙亂中也許會忘記叫他,這樣的話最終還是錯過了劉惠中臨產(chǎn)的時刻,雖然他人就在附近。他忽然感到肚子難受,便出門找?guī)?。廁所在這棟房子外面的角落里,被厚厚的白雪覆蓋著??磥?,昨晚的后半夜下了很大的雪。外面天寒地凍的,還刮著寒風(fēng)。廁所十分簡陋,下面是個大坑,上面搭著一條條木板,人蹲下的地方,坑里的糞便高高聳立著,像一座座小山。倒沒有什么臭味,因為糞便都凍成了冰。廁所四處漏風(fēng),人的身體露在外面的部位仿佛都要被凍成冰塊。
他上完廁所,回到房間里。房間里仍然是空蕩蕩的。他尋思著,要去找找他們。房間里有一扇門通向隔壁,他推開門,看到他們都在那里。劉惠中躺在床上,其他人都圍在她身邊。劉惠中見了他,微微笑著說:“你再不過來,就看不到了?!?p> 他看她神態(tài)如此平和,覺得很安慰,覺得生孩子也許并不是多么艱難的事情。但隨即,她開始咧嘴喊叫起來,臉漲得通紅,身體往下哧溜,雙手緊緊抓住床沿的鐵桿。他有些驚慌失措,連忙將雙手伸過去握在她的小胳膊上。她松開握住鐵桿的雙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掌。
岳母見了,怪他大驚小怪,說道:“這樣已經(jīng)好多次了,你才看到?!?p> 劉惠中平靜了下來。他見她的額頭浸滿了汗珠,便從旁邊的紙巾盒里取出幾張,幫她擦汗。
又經(jīng)過了幾次同樣的情況,他想著,不知道哪一次才能真正把孩子生下來。
這一次,她反應(yīng)特別劇烈,在往下使勁的時候,似乎覺得抓住他的手使不上勁,轉(zhuǎn)而重新抓住鐵桿。他騰出手來,不斷地用紙巾擦拭著她額頭冒出的汗珠。
“出來了,出來了!”醫(yī)生興奮地喊道。
樂隆一直注意著劉惠中的臉部,聽到醫(yī)生的喊聲,抬頭注視著劉惠中的兩腿之間,看到一個有著稀疏的毛發(fā)的圓溜溜的物體冒了出來。
劉惠中拼命地使著勁,那個物體卻并沒有冒出來更多一點。樂隆感覺,這樣下去她很快就會沒了力氣的。這時,醫(yī)生用戴著塑膠手套的手捏著那個物體往外拔。漸漸的,物體越來越長,能看清眼睛、鼻子和嘴了。隨即,身子也慢慢地出來了。醫(yī)生托著嬰兒的屁股,快速地把他的腿拽了出來。樂隆覺得,嬰兒的身子出乎意料的長,出乎意料的晶瑩剔透。他注意到了嬰兒兩腿之間的部位,正如劉惠中在五梁縣城的醫(yī)院里做B超時那個醫(yī)生所說的,是個男孩。
他看了一下時間,九點三十五分。他記得母親對他說過,生他的時候是在早上??赡芤彩蔷劈c三十五分?兒子的出生跟自己是同月同日同時?真巧??!這就叫做命里注定吧!以后,自己跟兒子可以一起過生日了!
醫(yī)生用臺秤稱了稱嬰兒的重量,六斤九兩。嬰兒本來是閉著眼睛的,也不哭鬧,醫(yī)生拍了幾下嬰兒的屁股,嬰兒開始“哇哇”地哭起來,眼睛也睜開了,烏黑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轉(zhuǎn)。樂隆對醫(yī)生充滿了感激,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感謝她。
劉惠中似乎已經(jīng)筋疲力盡,躺在那里平復(fù)著氣息。醫(yī)生將嬰兒放在一個玻璃罩里。樂隆輕輕走過去,注視著他。嬰兒也看到了他,似乎覺得很奇怪,眼珠依然在滴溜溜地轉(zhuǎn)著。
這是我的兒子,我已經(jīng)是個父親了!樂隆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兒子好奇地盯著他看。他反倒不敢使勁盯著兒子看,怕嚇著他。
“兒子,兒子?!睒仿∏那牡睾魡局?,覺得是不是應(yīng)該早點給兒子起個名字,哪怕是小名。
兒子眨巴眼睛的頻率不高,但每眨巴一次,樂隆就似乎看到兒子的眼皮每次都不同,有時是單眼皮,有時是雙眼皮,有時是一個單一個雙。他擔(dān)心著,要么全是單眼皮,要么全是雙眼皮,千萬別一個單一個雙啊。
他還注意到,兒子的額頭上有一個小小的凹坑。不會是剛才醫(yī)生把他從劉惠中的肚子里拽出來的時候用勁過猛捏的吧?他心里有些責(zé)怪醫(yī)生不夠小心,但他又不可能真的去質(zhì)問醫(yī)生,那樣就是明顯的恩將仇報了。也許,兒子的額頭是在劉惠中的肚子里被她的哪根骨頭憋著才留下這個凹坑的。隨著他的慢慢長大,凹坑會越來越不明顯直至消失的,即使不消失,這個小小的凹坑也不會影響容貌的。
在隨后的幾天里,樂隆往返于岳父母家和醫(yī)院之間,給劉惠中帶去飯菜,給兒子換尿布再拿回家里洗。劉惠中的奶水很多,兒子吃飽了就睡,睡醒來就吃。有時候,兒子睡著了,樂隆見他悄無聲息,就將手指頭探到他的鼻孔下面,等待著他呼出的氣息才放下心來。
又過了幾天,樂隆和岳父母一起將劉惠中和兒子接回了家。兒子不怎么吵鬧,一旦吵鬧,要么是餓了,要么就是尿濕了。
他尋思著給兒子取名字,想來想去,發(fā)現(xiàn)名字太難取了。他聽人說過,干脆拿本字典,翻到哪里算哪里。他試了很多次,覺得都不理想。
岳母見他為難的樣子,有些責(zé)怪他,說道:“還研究生呢!取個名字都取不出來!你兒子出生都這么多天了,連個可以叫喚的名字都沒有,太不像話了!我先給他取個小名,就叫‘狗蛋’?!?p> 于是,岳母不停地“狗蛋狗蛋”地喊著他兒子。
樂隆覺得“狗蛋”太難聽了,心里不是滋味,后悔自己沒有早點把名字取好。劉惠中也有些責(zé)怪他。
他希望兒子以后能過得快快樂樂的,不要像他自己,思前想后的,顧慮太多,于是想出來一個名字,叫“無憂”,“李無憂”,不是挺好的嗎?
他在劉惠中家呆了三天,便返回學(xué)校,參加政治考試,考完后再回她家過年。三個月的時間,他在路上跑了三個來回。他感到,雖然累是累點,心情卻是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