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共食

　　若言真心得假意，人間盡歡笑，古自赤誠可逆心，正道且滄桑。

　　才從庸碌的院子里抽出了身，我由著青黛扶我回房，這兩日睜了眼便得去正院內(nèi)坐著，一作便是一整日的時光，料是日頭無情只顧索了一日的命去，也不會同死寂爭那無力之感。能看著沒的夕陽和瞧不見的幾個時辰，后者更叫人苦不堪言。

　　“青黛，你說這日子得什么時候到頭啊?！蔽覒猩⒌貒@了口氣。

　　青黛抿著嘴，也深吐了一口氣：“主子，你且受著吧。今日給王爺送的大婚賀禮已經(jīng)少了七成了，該來的人都來過了，只是給您送的賀禮倒是多了許多，這才封了郡主，可有人巴結(jié)您呢?！?p>　　自賜封的圣旨一下，青黛便執(zhí)拗地要喚我一聲主子，她說自家人不落墻根，旁人才嚼不爛口舌。想著府內(nèi)來往人流眾多，我也同意了她，倒是府里上下連簫淺都喚我主子，一夕之間竟叫我受寵若驚，我何曾有過這等服氣。

　　“青黛，你說那皇帝為什么要封我為郡主啊，還賞了那么多東西。”我聞著房中的熏香，有些疑惑地問一旁的青黛。

　　“奴婢也不知道，這天子的心思，我們怎么能猜的中。許是因?yàn)橥鯛數(shù)拿鎯喊桑噬蠈υ蹅兺鯛敳皇且幌驅(qū)檺塾屑拥穆??！鼻圜煲仓荒茑洁煲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皇上究竟是為了什么啊，圖一時美名，求個理得心安……我揣摩著那萬人之上的天子，猜不透心思總可以猜猜生得何個模樣吧，聽坊間傳聞，這皇上是個擲果潘郎、玉樹臨風(fēng)、倜儻瀟灑的主兒，與靖王爺并稱“鸞安二玉”，“許是個青年才俊，但也該有自個兒的傲氣和冷漠吧”，左右想著倒是勾起了些腦海里的東西——

　　皇帝、皇宮、后妃、人中龍鳳、祥云游龍、當(dāng)世無雙、獨(dú)一無二、生殺予奪……這些個東西一股腦兒地涌進(jìn)我的腦子里，像崩斷了的琴弦猛然間尖銳地刺破了我的冷靜，又彈不出續(xù)曲文章。我煩躁地揉了揉額角，竟有了一滴冷汗，在涼風(fēng)里叫我愈發(fā)難耐。

　　“主子，主子，您沒事吧?！鼻圜焐焓衷谖已矍盎瘟嘶?，“可要用晚膳了？”

　　“我沒事，吃飯吧，你叫人多拿副碗筷，陪我一起吃吧?！蔽医g著手絹，有氣無力地說著，這時候，一個人吃飯總覺得冷清可笑。

　　“是?！鼻圜禳c(diǎn)了頭出門去吩咐了。

　　晚半晌不見青黛回來，卻聽得小院里一陣騷動又即刻寂靜無聲，本想清靜一人，但終歸這院子里活多得有幾個人來做，可不能就要青黛賣了命啊。我瞧著匆忙的丫頭，腳下生風(fēng)卻不見平日嘴里細(xì)碎，我欲起身查看，才離了凳兒，就見一人迎面踏光而來。

　　夕陽欲沉，余暉半晚，本該說盡的敗落之意，卻在漫灑的如血?dú)堦柪锉婚e適安暖所代替。我定身看著，風(fēng)離卿一甩衣袖，半抹靛青就先他的影進(jìn)了這房內(nèi)，混著金絲的黑線繡出了竹葉的清高與脆嫩，白如寒雪的門襟同指尖的扳指襯得人愈加孤傲清潔。

　　“離卿，你怎的來了？”我將帕子塞回衣袖，輕聲問道。

　　風(fēng)離卿走近摟住了我同向而坐：“我來看看我們的小郡主，這幾日可是累壞了?！?p>　　風(fēng)離卿說中了我無解的心事：“你可知道，皇上為什么會封我為郡主？可是由著你的關(guān)系？”

　　摸了摸我蹙起的眉頭，風(fēng)離卿暗下了眸子：“我自知曉他意欲何為，有我一層干系，也是因?yàn)槟鞘悄?。你且不要?dān)憂，我會護(hù)著你，他，也會的?！?p>　　聽著他深沉地嘆氣，我也不敢再追問，言語之間直呼皇上為他，還明里暗里說著些令人多慮的話，我想他定是比我更憂愁難解，不能排憂解難，也不該再讓他為我煩心。我拍了拍他摟在我腰間的手，掛起一個慰藉的笑容。

　　“王爺，主子，用膳吧?！鼻圜烀藬[上了飯菜，又添置了碗筷就下去了。如今王爺在這，自己定是不能和主子同桌用膳了，也好，總是來了人陪陪自家的主子。

　　“你這幾日在忙些什么？”我給風(fēng)離卿夾了一筷子魚，這醋溜的肉可嫩。

　　他嘗了嘗，又挑了塊大的，剔了骨送到我嘴邊：“我同皇上在商議要事，得空就去兵馬司看看。說了要出征，就得做好打算，這城里還有些事兒得處理?！?p>　　“你果真定了嗎？那這些天府里來賀之人回頭怎么打發(fā)，明日還要開門迎客嗎？”我忙過了頭，竟把他說過的話盡數(shù)拋在了九霄云外。

　　他低頭剔著骨：“這事兒不是我說了就算的。你別擔(dān)心，我有把握才去的。”將魚肉塞進(jìn)我嘴里，他繼續(xù)說：“如今你回來了，我定是不會再冒險了，換了旁人守著你，我不安心，我答應(yīng)你，會平平安安的?！?p>　　我也不知自己再見他在糾結(jié)個什么勁，聽這一番話只覺得心頭懸著的石頭落了地，舒緩地出了氣，才醒悟，原來自己就是在擔(dān)心他的安危。無法得知真相，不能參與事實(shí)，沒有資格去過問多余的話，只能聽他親口說一句萬事平安，才有了些許寬慰之意。

　　這王府里晚膳用得親昵，可連大人府內(nèi)卻暗潮涌動，諸位食同嚼蠟。此刻桌上主位并不是連大人，而是一臉從容的皇上。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之間，君臣兒臣互吐心聲。

　　在下人來稟前，連張啟正接了密報：“靖王府一切正常，靖王無疑，府里事宜由小郡主一應(yīng)照看”。料定萬事具備，欲小酌一杯的連大人，被皇上親臨的信嚇了一跳，這尊菩薩怎么來了，怕不是要出亂子。

　　換了衣衫，匆匆趕來迎接的連大人，趕忙跪地拜安：“老臣不知皇上駕臨，有失遠(yuǎn)迎，還請皇上寬恕則個?！?p>　　“連大人快快起，朕今日來，是同連大人討杯酒喝的，不談國事，不談國事?！鄙n珩伸手將跪拜之人扶起，正色忍俊好一派真切之情。

　　連張啟何德何能敢勞煩天子親自動手，忙不迭點(diǎn)頭哈腰，請人上座，又吩咐管家去做些名貴的菜色來，還開了珍藏的佳釀。待坐定后，連張啟先開了口：“老臣惶恐，不知皇上今日前來所謂何事啊?！贝株惖囊羯镅诓蛔〉臍q月的蒼老，人世起伏數(shù)十載，褪盡鉛華后的老謀深算都藏在了一雙布滿皺紋的眼里。

　　“連大人，朕說了，今日就是來討杯酒喝?！鄙n珩舉起了連張啟斟滿酒的杯子，“哎，不怕連老笑話，朕啊，是尋摸安慰來了?！?p>　　連張啟端著碰了的酒杯，一飲而盡，又起身給皇上斟了酒：“皇上，您這是怎么說的？”

　　“連老，您在朝為官已經(jīng)數(shù)十載，是三朝元老了。按理說，朕喊您一聲叔父，也是當(dāng)?shù)玫??！鄙n珩沉了聲音，娓娓說道。

　　連張啟聽了這話，忙起身作了揖，又被蒼珩請到了位子上：“皇上折煞老臣了?！?p>　　“叔父，侄兒屬實(shí)是苦悶吶?！狈績?nèi)早就只剩下兩人，蒼珩喝了一口悶酒，苦恨地說道。

　　“這，這，賢侄有何苦悶之事，盡管說來，有老朽幫得上忙的，老朽能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毖劭椿噬隙甲苑Q侄兒了，連張啟也不再推脫，以叔侄相稱，好不動人。

　　“叔父有所不知，侄兒自打登了基，就一天都不曾安生過啊。這朝中上下，忠臣不少，可二心之人也有哇。朝中之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實(shí)在是難啊。叔父也知道，父皇沒留下幾個兄弟，朝里的幾個弟兄也都不堪重用，這靖王爺?shù)故堑妹裥模捻w武略樣樣精通，可到底是個異姓啊?！鄙n珩越說越難受，不住地飲酒，嘴邊的酒線順著下頜，流入衣領(lǐng)里。

　　連張啟連連嘆氣：“賢侄啊，老朽知道你少年繼位大統(tǒng)，實(shí)在不易。可如今夜玄，四國之首，海清河晏、天下太平，你也且寬心些?！?p>　　“叔父，朝中老臣不剩幾個了，多少個都蒙了心叛了國，侄兒每每處置時都心痛不已。如今，就與您還親近些，侄兒對您是最信任的了?！鄙n珩一把握住了連張啟顫抖的手，聲淚俱下。

　　連張啟被皇上的真心實(shí)意所打動，動了動嘴皮子，連應(yīng)了好幾聲：“哎，哎，賢侄啊。那些個老家伙，都糊涂啊。你放心，我對夜玄，對你，忠心耿耿?！?p>　　想到自己多年的摯友被處決的場景，連張啟不自覺地咬緊了后牙槽，好些個都是自己的生死黨羽，他不是沒查過究竟他們犯了什么事，最后都不了了之，只得到個空大要命的罪名。有人參本，有人下套，但明面上的人都太過干凈，沒有私下交集和暗里動作，可這過于正常的事連起來就不正常了。他日夜提防，也試過所有手段，最后發(fā)現(xiàn)這些個疏漏，可能是別有用心之人故意為之，是警告敲打啊。

　　連張啟瞇著眼，看著身旁有些微醺的皇帝，只覺得心口堵得慌，那些個人命?。骸百t侄可是多了？”

　　“無妨。叔父，您前些日子上的奏折，侄兒都看了。原是不想天下生靈涂炭，可西承終究欺人太甚。風(fēng)離卿應(yīng)了和親，侄兒也是要對西承用兵的。這名不立，威不夠，皇位不穩(wěn)吶?！鄙n珩晃著身形，緩緩?fù)侣丁?p>　　果真還是會用兵，連張啟不免松了口氣，這可是天大的喜事?。骸百t侄啊，這戰(zhàn)事既起，便回不了頭，可老朽也不是貪生怕死之人，也知道你不容易。這事啊，是國事，今個兒說來，也算你家事，老朽賣個乖，說一句，這仗啊，可打得?！?p>　　二人動了筷兒，不多吃些東西，對飲盡歡后對坐開懷。見夜色深了，蒼珩與連張啟再三互表真心后，離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