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運氣不錯,方玢杰剛到車站,就聽見有人喊:“車找人,桃溪桃溪,順風(fēng)車,順風(fēng)車……”
“我,桃溪桃溪!”方玢杰跑了過去,又問道,“大哥,到桃溪嗎?多少錢?”
“喲,這不方老師嗎?”
“你認得我?”
“我小孩你教過,跟她們排過節(jié)目的,薛菲、薛燕是我女兒,我今天也回去給她兩姊妹報名。來來來,快上車吧,我回老家,順路,不要錢?!?p> 他倆上了車,一輛嶄新的吉利,這款車的信息在學(xué)??萍脊?jié)辦黑板報時方玢杰收集過。
“這車不錯,這可是國產(chǎn)的好車,哦,你就是薛大哥哈,那兩姊妹是你女兒?很有靈性的?!狈界憬苷f道。
薛大哥發(fā)動汽車,氣溫低,要先熱會兒車,說道:“兩姊妹都費你心了。平時在家倒還是聽話,沒讓我們大人操過心。去年元旦節(jié),我有事回來了一趟,在學(xué)校看演出,兩姊妹就專門介紹了你,兩姊妹很喜歡崇拜你,說你節(jié)目排得可好了?!?p> “那是小孩兒們天賦高,現(xiàn)在的小孩子,都聰明,好好培養(yǎng),都會有大出息的?!?p> “出息不出息,就看她們自己。我們當(dāng)家長的,只管盡力送?,F(xiàn)在在外面,沒有知識,書讀少了,不行?!?p> “對呀,大人掙錢都是為小孩兒?!?p> “也沒有掙到啥,現(xiàn)在哪里都是亮的,讀書少都是掙的勞力錢,沒有啥爆發(fā)式的收入,只不過比家里錢能成整些。方老師,上去學(xué)校你還要忙的,你休息吧,可以睡會兒,我們先走了?!毖Υ蟾绫汩_車開始上路。
“我還好,不困,辛苦你了,薛大哥?!?p> 薛大哥人很有精神,聽著美妙的音樂,車在公路上輕快地掠過,掠過一塊塊農(nóng)田,掠過一座座山梁……方玢杰睜開惺忪的眼瞼,薛大哥開車已經(jīng)開到了桃溪學(xué)校的大門前,這速度真是比平時快了不少。
方玢杰下得車來,謝過薛大哥,先進學(xué)校去了。到校一看,家長、學(xué)生已經(jīng)來了不少,學(xué)校喇叭在發(fā)送著通知,大意是:這學(xué)期各班新設(shè)立副班主任,協(xié)助班主任做好班主任工作,今天報名就負責(zé)安排學(xué)生寢室等事宜,具體安排請今天才到的老師看學(xué)校通知欄……
方玢杰到通知欄一看,自己是初一副班主任。桃溪學(xué)校除了全鄉(xiāng)集中的五、六年級是兩個班,其余各年級都只有一個班,因為初中學(xué)生又有很多到外鄉(xiāng)、城里去讀書了,或者被帶到了他們父母務(wù)工的地方去讀書,每一級留下來的都減少了不少。學(xué)校通知欄里還通知了另一件事,讓除了值周之外的所有老師,晚上統(tǒng)一去參加朱焴老師的追悼會。
“追悼會?朱焴老師?不是上學(xué)期結(jié)束才退休的嗎?怎么會這樣呢……”方玢杰滿腦子的疑惑,不過都沒有時間先去弄清楚這些的,先去找自己班的班主任接洽,工作先做起來吧!
說起朱焴老師,他有不算高的個子,不算胖的身體,做為五十年代末的高中生,在地方上也算很有學(xué)識的人,一手小楷寫得很漂亮。
朱焴人很老實低調(diào),見人總愛笑。這幾年一直在老家村小教書,書教得很仔細,可他在管學(xué)生上總是嚴厲不起來,所以課堂上總有學(xué)生做小動作開小差說話的,班上學(xué)生成績大多是在全鄉(xiāng)墊底。上學(xué)期是他最后的機會評職稱,他只能在會上說道:“我就不報名了。書教了四十年,今年結(jié)束就退了,像我們平時也沒人注意過,也沒啥榮譽證書,沒啥加分,比不了,我放棄?!闭f的這些話,真是令人唏噓不已。
年三十晚上,朱焴一個人坐在火塘邊,火塘里煨著幾個罐子和熬著藥的銻鍋,火上掛著大罐子,煮著一罐豬食。柴塊都是才砍回家的活樹劈開的,不好燒,發(fā)出的滾滾黑霧吞沒著罐子,熏著人的眼睛,生痛生痛。朱焴埋下頭,一吹,嗆了煙,便是一陣咳嗽,眼睛眨巴著閃出了淚花。里屋床上傳來他老婆的聲音:“你在干啥?你在嘛呢?你沒聽到那圈都要拱垮了?就咳咳咳的……”她還說完,自己又不停地咳嗽起來。
由于老婆長年累月的病,家里田地大多是朱焴放學(xué)后或節(jié)假日一個人種。田地種得少,收成少,自己工資要支付藥費和老婆兒子的稅款開支等,家里長期都是入不敷出的景況。自己在這號稱外蒙古的村小教書,大多被圍困在寂靜孤獨之中,一放學(xué)就挎上書本、備課本、業(yè)務(wù)本、工作手冊和一些學(xué)生作業(yè)等,馬不停蹄跋涉回家,白天忙干家務(wù)農(nóng)活,晚上就打開挎包,完成越來越多的教師要完成的工作。
朱焴的老婆終日病,可除了干活沒勁,精神并不見差;行動困難,口舌卻非常凌厲,里里外外的零碎話永遠跟隨在朱焴的耳畔。
“你看看,看看人家,哪像我們這個家,房子不像房子,啥也沒有啥,連個柴都沒得燒……你看看人家的莊稼,就磨磨磨,還不快上地里去,以后喝風(fēng)啊……別人當(dāng)官的當(dāng)官、發(fā)財?shù)陌l(fā)財,你就只曉得窮教書……教一輩子書,教教教,自己家里的人都沒教出來……我說不讓朱靜出去,你偏要,不說給屋里寄兩個錢,信都沒一個喲……干啥都依你的,好啊,結(jié)果呢,結(jié)果呢,你說你……你……”這樣的話重三遍四,見樣說樣,總而言之統(tǒng)而言之,算是提煉全了朱焴的所有不是,甚而至于把他們夫妻兩個的所有缺點、不足統(tǒng)統(tǒng)編織成一個厚厚的麻袋,然后瞅著時機只管罩住她眼中這一個不中用的人,讓他老老實實受著,不用留什么喘氣的空間,久而久之,朱焴在家里也就懶得說話了。
這活樹的濃煙實在不好消受,朱焴埋頭一吹,這次居然火蛇一閃,紅紅的火蛇縮回去就引出了一大片火苗,轟一聲,漆黑罐子上的煙灰便被紅紅的火焰燒得金星直閃。
說起朱靜,是朱焴夫妻兩個結(jié)婚十多年后才生的。因是這個家的獨生子,朱焴性情本來又弱勢,在家里都是老婆說了算,朱靜也就只聽他媽媽一個人的,朱焴知道這不好,但也爭不過,只能任其放縱成長。
在送朱靜讀書上,苦心父母也是望子成龍,從小東盤西托,花費不少,可朱靜心思卻越大越野。心野了就再沒收回過,家里又不怕哪一個人,讀書也就越來越懶散,在哪里讀書成績始終都在下游徘徊??吹竭@種情況,家里一狠心出高價,便把他送到縣城去讀初中。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陷入外面的世界就只有更無奈,朱靜什么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一天只顧著和一幫不愛學(xué)習(xí)的同學(xué)混。一年下來,縣城的個體老板扣了其衣物、被褥、書本,直至到家里來討債,沒辦法,只好讓朱靜退學(xué)。他在家里也不愿吃苦干活,無所事事,也越來越不把他老爸老媽放在眼里,甚至有幾分鄙夷,終于向朱焴要了路費,和一幫年輕人外出務(wù)工去了,但只聽說出去沒多久便不愿在工地干活,又漂到了另一個地方,直至現(xiàn)在一年半載的音訊遙無。
朱焴撮了些木炭進去,給他老婆把火燒得很旺,雖她包在鋪里,但畢竟還是吵冷,又把大鐵瓢拿了出來。這時,屋里又傳來她的念叨聲:“靜啊,你還有這個家嗎,都初八九了,這過年也不回來看一下……我說他爸呀,外面又吹又落的,把飯早些弄來吃了嘛,早些把豬喂了,跟牛把草丟起……把柴呀抱些進來,外面那么大的雪,明天燒什么呀……”
朱焴提下大罐子,掛上煮飯的罐子,又倒一碗藥,端進來遞給她喝。
“你就一端起,放在那兒嘛,弄個燙怎么喝得下去?這病啊,幾時才好哦,口里沒味……”她坐在床上,披著棉衣,有氣無力,極度虛弱的樣子。她又深深地嘆了口氣,接著說道,“你去給我挖點折耳根看看,口里沒味呀,又沒有一匹菜葉子,喝不下去,怕是好不了了,嗯——嗯——”
朱焴怔了會兒,把藥放在床邊桌上,轉(zhuǎn)身出來,在屋里找了把鋤頭,打開門,一股冷風(fēng)刮進來,裹挾著雪花,打在臉上刺骨的冷。他便把衣領(lǐng)豎起來,雙手合攏哈哈氣,擠出門去,反手拉住門扣扣上,提著鋤頭朝地里走去,他對自家的地里哪里長什么是很熟悉的。
朱焴來到一塊荒地邊,雪已很厚,用鋤頭刮開一片,估摸著一鋤下去,“咣當(dāng)”一聲,未曾想下面是一塊石頭,直震得虎口發(fā)麻。他拄著鋤頭,雙手甩了甩,朝手心吐了口唾沫,雙手一搓,沿著石頭向旁邊刮開土層,就有不少的折耳根顯露出來,白白胖胖,撿出來,抖掉泥土,放在一邊。沒石頭了,深挖幾鋤,很快便收集了一小堆??磥聿畈欢嗔?,他又把石頭上的泥刮干凈,把挖的地平整得很好——他向來干活是做得很仔細的,當(dāng)然,這也導(dǎo)致他干什么都慢,快不起來。打整得很好了,他便把折耳根捧起來,抖掉新落的雪,大概纏了纏,一手平拿著折耳根,又抗起鋤頭,來到屋旁的水池邊。下的雪不斷融進池水里,水更涼了,他在池里搓洗了折耳根,雙手已凍得通紅,又涮洗了鋤頭,才回家進得屋里來。他把折耳根放在瓷盆里,放好鋤頭。又過來放平菜板,擺好菜刀,準備清洗折耳根切菜。
“你聽倒沒喲,你先莫忙整那吃的呀,那豬啊,圈都要拱垮了,先把豬喂了呀,不曉得跟你說了好久哦……我是各家動不了哇,嘴巴一天都說爛了,硬是丟不得手,一天就做不到那路上去……”
“一天就叨叨叨,叨叨叨,好,我去!”這時朱焴終于大聲回了一句——他倆都記不得朱焴已經(jīng)有好長一段時間、特別是今年過年以來幾時曾說過話了,他這猛一吼,屋里頓時安靜了下來。
朱焴便去提桶來,打開罐蓋,一股熱氣鋪面而來,他用手扇了扇,就往桶里舀——是宰得很細很細的干葛葉和著蘿卜顆兒一起煮的,還攪了些苞谷面在里面,整個冬季里都只有這個。舀好了,又加了兩勺子潲水,開門提了出去。
雪蓋著路,很不好走,腳下一滑,打了個趔趄,桶一下掉在地上,還好沒倒,只灑了不少出來,化了不少的雪。提到圈前,三只豬早已擠在了門口,哼哼著拱著圈門。他只能把門推開一道縫,用瓢敲打開豬,進去倒在豬槽里,豬便擠著腦袋咚咚咚地自顧自地搶吃了起來。大風(fēng)把雪吹進圈來,圈里一半的地方都被雪填白了,看著這些豬,也是很可憐。
朱焴出得圈來,插好門,“哞——”隔壁牛圈里的牛長叫了一聲,顯然餓了。朱焴便把桶放在地上,看看架在樹上的干稻草垛,雪花亂飛,模模糊糊,草垛下部已扯空了,便去扛來樓梯,靠在草垛上,雙手合攏哈哈氣,爬上梯去。梯子搖搖晃晃,樹上不時有落雪掉在身上,只能爬一下停一下。差不多要上到梯頂了,能扯到草了。他一手扶梯,伸出一手側(cè)身去扯,扯了一個出來,還是系得緊緊的,丟了下去。看了看,不夠,又伸手去扯,太緊了,只扯了一把來。他又往上登了一步,來到梯頂了,瞅準了伸出一只手又去扯,扯不動,只抖落些雪下來,便咬著牙,用雙手使勁一扯,“啊——”草扯出來了,樓梯在草垛上一滑,偏向一邊,直直倒了下去,人、草、更多抖落的雪和著“啊”的喊叫聲哐當(dāng)一聲掉在雪地上,朱焴的頭剛好磕在一塊覆蓋著雪的石頭上,鮮血浸紅了雪,人只哼哼便沒了動彈,屋里的人早已哇哇地哭著出來了,整個村子也都噪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