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沒有更進(jìn)一步,而是雙肩一沉,雙手往后一背,如臨大敵,這五壩村果然和傳聞中一樣邪性。龍哥?聽這意思是條龍嗎?青衫書生看著眼前這一幕,聽著那做不得偽的龍吟,右手背后,一張符紙?jiān)谑种型掏轮⒐狻?p> 而村子里能聽到毛蛋呼救,并且能去救他的人,有兩個,一個在村東頭。
村東頭一間普普通通的泥胚房前,一個面露倦色的年輕后生雙手插在袖筒,一只腳翹著二郎腿,正躺在自家的老藤椅上。這個名為陳申的后生瞅了瞅桌上這塊餅,隨后又眼巴了巴地望了望月亮,不禁唉的嘆了口氣。
這么多年過去了,陳申對于他那野爹野娘的印象,還是只停留在素素姨嘴邊那幾句。一直以來,陳申自己也不多問,素素姨也從不多講。只是八歲的時候,陳申發(fā)現(xiàn)素素姨的身體出現(xiàn)了問題,為了減輕素素姨的負(fù)擔(dān),便從毛蛋家搬到了村東頭,這間自己爹娘留下的老房子里,畢竟自己的爹娘再不是個東西,村東頭的泥胚房還是姓陳。
小小的少年在搬家之前,獨(dú)自一人溜到了后山的那片老墳廠,找了個沒墳頭的地兒,自己動手挖了一個深坑,去村東頭把有關(guān)這對夫婦的家伙什兒,一股腦都扔這坑里,最后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堆了個大墳包,還插了塊板寫了:陳申父母之墓。
少年干完這些后,繞著這墳包走了走看了看,覺得頗為滿意。就當(dāng)今天是他倆的忌日吧,于是少年順理成章的跪在墳前重重磕了三個頭,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轉(zhuǎn)身就走,此后少年再也沒來過這,從此以后村東頭的這間泥胚房還是姓陳,陳申的陳。
自己家爹娘也正式“死”了。于是陳申覺得就這樣沒人管,自己餓死在這炕頭上就挺好的。
像自己天生這么懶的孩兒,又不能像那話本小說里些的那樣,窮苦孩子,父母雙亡,然后自己虎軀一震武功、錢財(cái)、美女、后臺便都來,最終成為了一代人渣。可那畢竟是話本小說啊,真實(shí)的情況只能是有錢人家錢多,從小就把最好的丹藥當(dāng)豆子吃,穿的是最好的甲,用的是最好的劍,所以自然而然就一戰(zhàn)成名,妻妾成群了。
而父母雙亡的窮苦孩子,只是窮苦孩子罷了。哪怕日后磕磕絆絆娶了媳婦,生了孩子,也是只作了窮苦孩子的爹罷了。
抱著這樣想法的陳申,從來就沒有當(dāng)大俠的念頭,所以也不想去經(jīng)歷那些所謂的磨難。小小一只的少年,雙手枕著腦袋翹著二郎腿打著盹,挺美。
可不久之后的晌午,一個長得秀氣卻瓷墩兒似的小娃,忒大的嗓門朝著院子里吼道:陳申!老子給你送飯來啦!
吼完便小手急促促地推了一把門,沒成想自己沒使多大勁兒,院門啪的一聲掉地上了,小娃嘟吶了句:這門也太不結(jié)實(shí)了。
端的個大瓷碗的小娃大步跨進(jìn)院里,這才輕輕推開房門把碗擱在桌子上,對那個雙手枕著腦袋,翹著二郎腿,看著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說道:“我娘交代我,讓我照顧好你!我以后每天都給你送飯,但就晌午這一頓,吃不飽是吃不飽,但總不至于餓死!以后,我就是你爹!你就當(dāng)我的兒!我照顧你一輩子!”
陳申看著這個當(dāng)時比自己矮半頭的孩子,笑罵道:“滾你的蛋,小心爺偷了你的小鳥喂狗吃!”
當(dāng)時還小的毛蛋連忙把手中的饅頭丟在桌子上,雙手護(hù)住了下體,跑到了門外。
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搖搖晃晃的跑回來,從懷里掏出了兩本書丟給陳申,大聲喊道:我娘當(dāng)時還說,這兩本書是你爹娘留給你的!你看不看由你,可別當(dāng)紙錢給燒了!你要是不看,等我認(rèn)字多了以后,留給我!”
看著離去的毛蛋,又看看桌子上那明顯堿面超標(biāo)的黃色饅頭,搖搖頭。
最起碼,等毛蛋長大了,再考慮死的問題吧。
陳申望看著天上的月亮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想起這檔子事,但說來也奇怪,自從搬到了村東頭,自己的運(yùn)氣就沒好過。幾年后,素素姨沒了,自己當(dāng)時被老趙頭鎖在羊圈里,沒有去幫忙處理喪事,因此,和毛蛋便絕交了多年。
而好不容易從羊圈被放出來的陳申,仿佛是否極泰來,本來已經(jīng)做好了餓死拉倒的打算,他怎么也沒想到,除了那活潑的小毛蛋之外,還會有人給自己送飯。而且是當(dāng)時搬進(jìn)村子里不久的一對老夫老妻,歲數(shù)挺大,心腸挺好。陳申望看著旁邊老嫗剛送來的餅,一時間思緒萬千。后來則是,無奈之下,成了老趙頭的牧羊童。
往事如煙,都過去了?,F(xiàn)在想起來,對著月亮,還別有一番滋味,但這份“憶當(dāng)年”的心境卻,被山上傳來的一聲“龍哥救我”,給震的支離破碎。
陳申望想起了那苦逼的“龍哥”,又唉了一聲,收回心緒,起身向后山飛也似的狂奔!
另一邊,在承鋼山上。
毛蛋朝天吼完把頭放下來,便與對面的魏家人對峙著。魏家的那些人按兵不動,自己當(dāng)然樂見其成,沒多久,身后多了兩道尖銳的目光,毛蛋猛的向身后回望,先是一愣,一閃即逝的困惑,好像在奇怪為什么是他來了?隨即哈哈大笑,朝著對面吼道:果不其然,是龍哥來了,龍哥果然對我好,雖然他總是三請兩拜才能舍得出來,但從小到大就沒見過龍哥踏不平的檻。對面的一幫子,你們完了!”
后生沒等毛蛋添油加醋指著對面大放厥詞,便從話根打斷,對著毛蛋問道:“先前你吼的?”
毛蛋表情恢復(fù)了正常,一臉驕傲的嗯嗯點(diǎn)頭。
只見高壯威猛的毛蛋被后生一把揪起倒插在地上,接著后生長長噓了一口氣,隨后望向?qū)γ媛唤?jīng)心的問道:“剛才瞧著有些遠(yuǎn),沒聽見我們家毛蛋和各位的對話,幾位是怎么個意思?”言語間頗有惡霸頭子的氣勢。
對面眾人對那年輕后生的舉動充滿敵意,敢這么對待魏家少爺,眾人皆都不經(jīng)意間握緊了手中的刀柄,唯有老人與青衫書生沒那么氣憤。老人神情不似方才警惕,卻也冷哼一聲道:年輕人,這是我魏家的家事,你管的有些寬了。
后生一愣,呵呵一笑,道:“小子從小吃素素姨家的飯長大,說來,也算不得外人,諸位但說無妨?!?p> 老人一時間摸不清這后生的路數(shù),便強(qiáng)行岔開話題,道:“想必你就是魏......毛蛋口中的龍哥吧,今日一見,果真是行得端,坐得正,一表人才的俊后生啊?!?p> 后生見老人說起了另一茬,也不好追問,于是一臉正經(jīng),沉聲道:不錯,小子陳申,因左耳天生耳疾,有些聽不清楚話語,也是五壩子溝的小輩抬舉,故送了個諢號,聾哥。
老人無奈,好家伙,原來是這個聾。
之后二人大肆客套了一番,陳申也從中了解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這才向插在一旁的毛蛋說道:“行了,你也出來吧,當(dāng)著你家長輩的面也怪不體面的?!?p> 毛蛋這才自個兒從那個坑里出來,看了陳申望的背后一眼,陳申望微微向他擺手,示意稍等,毛蛋了然,便故作惶恐。畏手畏腳站在一旁。
陳申望則收起了那番客套,對著老者說道:老爺子,這也怨不得毛蛋,但凡是個有心人,這些虛頭八腦的都能做到,我們也就不跟您老兜著圈子了,二狗叔是否給毛蛋帶了東西,就看您能不能拿得出手了
青衫書生朝老人苦笑道:爹,我就說吧,早拿出來不就。。。。。
老者板著個臉,哼了一聲,隨手一揮,一枚玉簡破風(fēng)而出。
毛蛋一把便抓到手心,老者這才說道:吶,你老子帶給你的,捏碎看看
毛蛋一臉不忿,當(dāng)即就將玉簡捏爆,只見砰砰砰砰砰砰幾聲,毛蛋像是被人用重拳搗了出去,眾人一陣錯愕,但陳申卻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遠(yuǎn)處毛蛋灰頭土臉的站起來,向陳申望看了一眼,陳申望點(diǎn)點(diǎn)頭,在魏驅(qū)虎等人看不到的位置,向毛蛋做了個手勢,示意毛蛋再等等。
毛蛋了然,這才一副不冷不淡的樣子朝眾人吼道:沒錯,是我老子的重拳,這感覺錯不了,他跟我說,毛蛋,跟爹回家。
老人看著毛蛋的神色,絲毫不掩飾臉上的驚喜,連忙說道:“你愿意去京城了?”
毛蛋臉上的表情很是糾結(jié),仿佛在做一個十分艱難的決定,其他人也不著急,只是靜靜的等著毛蛋的回答。
良久,毛蛋點(diǎn)點(diǎn)頭。老人喜出望外,連忙就像走過來抱一抱自己的親孫子。
“別過來!”毛蛋連忙大喊一聲。
老人剛走沒兩步,便尷尬的停了下來,像個小孩一樣嬉皮笑臉的說道:“又咋了嘛!”
毛蛋眼眶有些紅潤了,說道:“受傷了,不想讓你看到。”
一旁調(diào)息的陳申眼角一抽,差點(diǎn)笑場。
老人一聽這話,哪里忍得住,便又想趕快過去看看孫兒的傷勢,只是聽魏狄干咳一聲,老人這才沒有進(jìn)一步動作,他看著毛蛋滿是污穢的雙腳,心疼的說道:“是腳底受傷了吧?莫不是上山磨的?”
毛蛋點(diǎn)點(diǎn)頭,略微不好意思的說道:“家里窮,買不起鞋,我編草鞋的手藝又不好,所以跑出來沒跑幾步就踩破了……”
老人聽得眼淚都要下來了:“真是苦了你了,孩子……”
毛蛋挪了兩步,走到陳申身邊,搭著他的肩膀,像是在回憶往事,感慨的說道:“也不算苦,這些年,幸虧有小陳公子一直幫襯我,他對待我就像對待他親爹一樣好……”
老人的情緒依然非常低落,但是又忍不住看著陳申,滿是感激:“是嗎?陳公子對待我孫兒真的像對待你親……”
嗯?老人說到一半,才皺起眉頭,這毛蛋說話怎么……
還不等老人細(xì)想,只見陳申望一把抓住毛蛋背心,用力一提,毛蛋就像小雞仔一樣被陳申望提了起來,陳申望啪的一腳,毛蛋成了“炮彈”,飛向了天空。
陳申望隨即也一個撤步,猛踏地面,腳底塵土飛揚(yáng),而本尊則如同一支不回頭的利箭,鉆向了森林的深處。
說時遲那時快,兩人一時間雙雙消失,只能聽到森林的深處傳來兩句
“蘇興!你大爺!就老子調(diào)息這么一會的時間,你也不忘占老子的便宜!”
“我那便宜大爺在那站著呢,你要有興趣,自己扛回家去!”
森林中的一眾甲士只能面面相覷,時不時地瞟一瞟主事的魏大帥,也不敢說些什么。
只是大多數(shù)人心里都是喜憂參半。
喜的是這趟真沒白來,一輩子在官場戰(zhàn)場都沒吃過癟的“老魏”和“小魏”,今天可算是被個毛頭小子欺辱到姥姥家了。
憂的則是,以“老魏帥”的霸道性格,和“小魏侍郎”的老奸巨猾,今天這事情要是泄露一個字,在場的人絕對沒一個能好過的。
在隊(duì)伍的最前面,莫名其妙被那啥了的毛蛋的真大爺——魏狄只能無奈的搖搖頭,唉,這是些什么人啊……
而另一邊的老人則是站在毛蛋消失的地方,默默無言,自己哪里想到會是如此場景。
愣了好一會,老人才苦笑道
“是老夫天真了。還以為臭小子真的不介意了……”
魏狄看著自家老爹有些佝僂的背影,忍不住走上來說道:“爹,這脾氣才是弟弟的種啊?!?p> 老人嘆了口氣,說道:“理是這個理,但孩子的心結(jié)如此之重,可怎么辦啊……”
一旁的黑臉將軍連忙說道:“大帥,屬下帶人去追吧,小少爺跟那來路不明的陳申大半夜在這森林里,怕會有什么不測?!?p> 老人搖搖頭。說道:“不用了,你們先撤吧?!闭f罷,老人擺了擺手,黑臉大漢無奈,也只能帶著一眾甲士先行離開。
魏狄在眾人走后,才忍不住問道:“爹,二狗和我那未曾見過的弟媳,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我那侄子的意思,對咱們都不是埋怨,而是視若仇寇了”
老人和魏狄走在山間的小路上,老人不滿地說道
“你一直閑云野鶴,萬事不沾身的修行,能知道什么?早些年回過幾次家?你當(dāng)初要是早些回家,事情能都讓你弟扛了?”
魏狄聽著老人滿是怨氣的話語,哪敢頂嘴,只能腹誹道:“當(dāng)初閉死關(guān)的時候不知寒暑,哪里能知道你們在外面鬧出了那么大動靜啊……”
說了一句過后,老人也不再為難魏狄,整理了下情緒,老人緩緩開口道:“聽二狗說,他和我那名叫蘇素素的兒媳,是在他帶兵打短梁溝的時候認(rèn)識的。據(jù)他說是兩人一見鐘情,沒過多久便私定了終生。那女子他帶著回過家里一次,魏大仙長當(dāng)時在山上修行,所以沒見到?!?p> 魏狄抬頭望了望天,老人這夾雜棍棒的話語,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老人接著說道“當(dāng)時我看到素素的第一眼,便知道二狗之前說的都是鬼話,這等出塵的女子,肯定是二狗看上了人家,不知道死皮賴臉下了多少功夫,才騙到手的?!?p> 魏狄深以為然的點(diǎn)點(diǎn)頭,雖然沒見過蘇素素,但他后來也聽弟弟以及魏家的其他人說起過,只要是見過面的人,個個對蘇素素贊不絕口,甚至用驚為天人來形容都不過分。因此,魏狄自然對魏犾那番自吹自擂的話是半點(diǎn)不信的。
“沒過幾年,我被前朝皇帝罷黜。二狗一氣之下,便帶著素素跑到了這五壩村。那時候,這里只是個普通的小村子。兩人便是在這生下了魏嘉。兩年后,前朝皇帝要誅魏家九族,二狗便只能跟著那人起義,給魏家謀一條活路。而此時魏大仙長,怕是又在山中破境了吧?”
魏狄也已經(jīng)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被老人懟得欲哭無淚,但仍是不敢多說話,只是等待著老人的下文。
“二狗迫于無奈拋下他們母子,當(dāng)時他想得簡單,以為前朝積弊已久,民不聊生,我又在軍伍之中有些人望,他便覺得三五年就能成事。誰知道那一仗居然打了十二年,素素是在第七年的時候死的,據(jù)村子里的人說是一個女子為了照顧孩子,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積勞成疾,得了癆病,給活活咳死的。當(dāng)時二狗在領(lǐng)兵圍困長安,根本走不開……”
魏狄這是第一次聽爹說起這些辛秘,也總算明白了當(dāng)初攻破長安以后,一向軍紀(jì)嚴(yán)明的弟弟為何罔顧軍令,執(zhí)意屠城。
老人說到這里,忍不住悲從中來,當(dāng)年被前朝皇帝罷黜也沒低過頭的魏驅(qū)虎,老淚縱橫。
“老夫這輩子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哪怕是對前朝,我也能說一句仁至義盡,光明正大。這輩子,就是對不起他們娘倆……二狗是為了你我,為了魏家才離開素素他們母子的……所以,無論是二狗還是我,都愿意為了這孩子付出任何代價。”
魏狄眼眶也有些紅了,但他并沒有順著老爺子的話說,而是深吸一口氣,冷靜地說道:“魏嘉這些年的不容易,以后咱們定是千倍萬倍的補(bǔ)償他。我這輩子也不打算成親,這孩子以后肯定肯定視如己出,當(dāng)親兒子一樣對待他。只是聽爹你這么說下來,魏嘉的心結(jié)恐怕難以撼動,他要不愿意出村,咱們也沒什么辦法……”
老人仿佛早有心理準(zhǔn)備,說道:“孩子一天不走,我一天不走,直到他愿意離開,或者我老死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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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名言:
皇帝又如何?我把命擺出來,咱們就一樣了。
——大晉開國元勛魏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