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云:“四月維夏,六月徂暑?!?p> 這是周夫子昨日上課的內(nèi)容,出自《四月》,夫子說,《四月》是賢人隱退于南國而抒懷的詩篇。賢人在朝不得志,不得不告老還鄉(xiāng),但心有不甘,故而作詩寄懷?!氨M瘁以仕,寧莫我有”,賢人在朝鞠躬盡瘁,不得賞識,不能死而后已,只得退而后已。
然而這些,不過是夫子所說,若琉能記住的,不過是“四月初立夏,六月暑難當(dāng)”的譯文而已。
只因這一句,正好應(yīng)了這時節(jié)。
若琉右手托著下巴,撅著嘴,眼珠子正好偏向上方,沿著這方向,到周夫子的位置上,不偏不倚,是周夫子最頂端的那一根在空氣中若隱若現(xiàn)的白發(fā)。
夫子手攥《詩經(jīng)》,今日講的還是《四月》,他背對著若琉滔滔不絕,好似他便是身處那時的賢人,不得君王所識而憤懣作詩,不想成了后世佳作。
周夫子深深嘆氣,一轉(zhuǎn)身,卻只見此刻呆若木雞的若琉,瞬時氣憤,隨手拿起戒尺拍打了一下桌面,怒目以斥,卻默不作聲。
驚聲乍起,仿佛右肩被人一推,支撐腦袋的右手忽然失去了力氣,身子不免向右傾斜,倒在桌子上,一抬眼又見了周夫子的雙目怒火。
若琉急忙起身,低頭略俯身,坦言認(rèn)錯:“若琉方才出神,不曾聽見夫子所言,請夫子責(zé)罰?!?p> 她伸出左手,咬緊牙關(guān),緊繃著的手臂不停的顫抖,等待著懸在上方的戒尺下落。
“啪啪啪”。
連響了三次,俗話說:“事不過三”,所以夫子每次責(zé)罰都不會過三。
“坐下罷。”夫子收回戒尺放到一處,也回到座位坐下,重新開始講課。
“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君子作歌,維以告哀?!?p> 周夫子念一遍,若琉就跟著讀了一遍,因為是初學(xué),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她都不識得,所以她的書上滿是鬼畫符,記不住的,就在邊上畫上只有自己能夠看得懂的符號,比如“徂”字,她畫了一個鋤子,但還是略有區(qū)別。
可至少她可以將這一篇流暢的讀下來。
“四月維夏,六月徂暑……君子作歌,維以告哀?!?p> 有道是:一心不可二用。
可若琉卻在心里暗想:“爺,你說若榴樹開花了便會結(jié)果,是不是結(jié)果了,爺便會來了?”
爺,你說的改日,是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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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當(dāng)空,伴著知了的叫聲,視線所及,都好似在高溫的空氣中,發(fā)生了扭曲。路上熾熱的灰塵,也像濃霧一般,凝滯不動。
連藏著大冰庫的紫禁城,同樣是熱得有些煩躁。
就在今日,朝堂上又商量了此前南巡發(fā)生的事情。
聽人秘傳:皇上南巡時,太子欲起兵謀反,本是四月回京,這才提前了歸程。
但紫禁城里的事情,老百姓們又能知多少,有人說太子被廢,也有人說太子只是被幽禁,還有人說謀反的不是太子而是四爺,眾說紛紜。
可這些不過是宮里一些太監(jiān)們道聽途說后的飯后雜談,至于如何流傳到大街小巷,猶未可知。
所有一切,最清楚的,只有身在宮中的權(quán)貴大臣們。
乾清宮內(nèi)。
坐在最高的位置上的康熙,隨手拿起幾本奏折,準(zhǔn)確地朝著前方砸去,氣急道:“廢黜的廢黜,改立的改立,是都不把朕放在眼里了么?”
炎炎夏日,穿著朝服的王公大臣們的臉上早就生了汗,可被康熙一呵斥,也不知是冷汗還是熱汗。
“皇阿瑪息怒!”愛新覺羅·胤禛立馬跪下,阿哥里數(shù)他最是機靈,他眼見那幾本奏折被砸在臺階上,卻沒有砸中站在第一排的一眾阿哥們,顯然康熙并不是氣憤到失去了理智,這怒發(fā)沖冠的模樣,顯然是做給眾人看的。
康熙最恨就是兄弟不和。
“皇阿瑪,太子定是被奸人蒙蔽,平日里太子便教導(dǎo)我等兄弟謙遜待人,怎可會有謀逆之心,請皇阿瑪明察!”胤禛重重地磕了一記響頭。
胤禟與胤禛中間只隔了八阿哥胤禩,他眨了眨眼睛,余光里瞥見胤禛的行為,好似也明白了什么,悄悄扯了一下一旁胤禩的衣袖,隨即也跪了下去,嘴里說道:“皇阿瑪息怒,四哥說的是,太子為人正直,從不與人交惡,方遭奸人挑唆,做了糊涂事,請皇阿瑪明察!”
阿哥們之間仿佛心有靈犀,等胤禛下跪求情了一番,其余的也都下跪,異口同聲:“請皇阿瑪明察!”
“難得你們兄弟幾人如此團結(jié),傳令下去,即日起太子在府中閉門思過,無令不得出,其余參與者一并收監(jiān),待查明此事,再做處置。此事,就交由納蘭明珠負(fù)責(zé),退朝?!笨滴醯钠饷黠@有些緩和,拂了衣袖,在群臣“皇上英明”聲中,離開了朝堂。
等眾人一一離去,胤禛喚住了胤禟:“九弟,方才是為何意?”
“八哥,我知你向來同四哥不和,但你若落進(jìn)下石,欲將所有臟水潑到四哥身上,且不說真的能讓皇阿瑪對四哥失望,況且,我亦不忍心你們兄弟殘殺,不如此刻便與四哥握手言和,日后我們兄弟齊心,好好輔佐太子,可好?”
“哼!你懂什么?”胤禛有些惱怒,不愿同胤禟繼續(xù)言說,轉(zhuǎn)身便離開。
空曠的乾清宮里,只剩了胤禟一人。
他望著胤禩背影消失的地方,不覺間向前挺起胸部,雙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又悄悄偏了一點身子,用余光瞥著那最高的位置,嘴角輕輕上揚成不易被人察覺的弧度,好一會兒,才緩緩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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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彼泉水,載清載濁?!币馑际牵荷饺L流水,忽清忽渾濁。
青天白日下,好似所有人都是一清二楚的展現(xiàn)在他人面前,可誰知白云深處是否烏云,烏云之后是否白云?
今日是晴,明日還是晴么?
水,可清可濁。
人,亦可仁可刃。
“夫子,此言,為何意?”若琉有些不解。
明明是在說水,怎么又說到了人?
“若兒,等你再長大些便會懂得了,這個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他人從一開始對你的惡言相向,而是他人對你友善,懷里卻藏著刀?!敝芊蜃幽托慕忉專哉Z也變得通俗。
“夫子,學(xué)生還是不懂?!比袅鸶遣唤狻?p> “無妨,日后若是……罷,只需記得便好。”周夫子好似知道些什么,但沒有多言,輕嘆了一聲,“今日,便上到這罷?!?p> 若琉起身鞠躬,道了一句:“夫子再見?!?p> 一出門,又成了歡脫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