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日,國際兒童節(jié),坐在辦公室里的陳木仿佛也能聽到孩子們嬉戲打鬧的聲音。當然,這只是感覺,幼兒園的聲音傳不到這里來。
陳木的工作恢復了尋找車美人以前的狀態(tài)。電腦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看上去十分晦澀難懂、其實很沒什么意思的專業(yè)術(shù)語,桌子上堆滿了需要整理的合同或施工文件。
陳木坐在他的電腦跟前,以一種看上去認真嚴謹而實際上效率低下、心思完全在別處的姿態(tài)。干勁那樣的東西,完全不見蹤影。
今天是星期四,他想。雖然放完假以后才上了兩天班,但已經(jīng)是星期四了。今天過完,明天過完,就又要放假了。上班的時候,數(shù)著日子等放假。放假的時候,雖然無所事事,但是一看假期余額不足就立馬感到悲涼。這樣的日子,陳木要過到60歲。不,按照一直不停地延遲退休的陣勢,搞不好要等到65歲,甚至70歲。
那些已經(jīng)在崗位上干到退休的人很了不起,陳木想。尤其是從事著像他這樣的后勤工作的人,在工作方面難以獲得一點兒優(yōu)越感、成就感。但是,他轉(zhuǎn)念一想,他們和他不一樣。這是年代的問題,社會正在從貧窮走向富裕。以前需要絞盡腦汁才能喂飽全家人,衣食住行都要精打細算??墒乾F(xiàn)在,時代已經(jīng)不一樣了。
如果不是從事著能夠?qū)崿F(xiàn)自我,創(chuàng)造價值的工作,那么工作的本質(zhì)其實只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在貧窮的年代,養(yǎng)家糊口或許很重要,可是現(xiàn)在,想想這只有一次的人生啊,拿來做完全沒有價值的只為了工資而做的工作,真的值得嗎?
陳木第無數(shù)次地,想要離開。在和艷艷戀愛之前,這個問題他就曾經(jīng)想過無數(shù)次,也采取了一些努力,雖然并沒有獲得成功。戀愛之后,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陳木的注意力不在此處,從他買了房子的事實就能看出來——他曾想過接受一輩子留在這里的現(xiàn)實。
可是現(xiàn)在,問題不一樣了。車美人,帶著孩子,即將逃離這里。她一個年輕女人,都有這樣的勇氣,為什么陳木自己卻龜縮在這里?陳木不能否定,雖然他對車美人的過去并不了解,他不清楚這個年輕女人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但是,他羨慕她。
如果有說走就走的勇氣那樣的東西,陳木也想來一份。
想著這些的時候,陳木朝窗戶旁邊走過去。已經(jīng)辭職了的車美人應該不會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了,但是陳木想,或許從窗戶能看到她們的住處也說不定呢?方向是對的,但是,矗立在不遠處的第一住院大樓,就像是一座墓碑一樣,把遠處的一切都擋住了。
能看見幼兒園的操場,在兩棟建筑之間狹窄的縫隙里露出鮮綠的顏色。不是真草地,真草地的顏色不會那么均勻。時不時有身影從那狹窄的空間里一閃而過。車美人在那里嗎?陳木抬起手,看看自己的手掌。
中午不和艷艷一起吃飯了,她說活動結(jié)束后老師們要一起聚餐。她沒有說是中午還是晚上,那么意思就是兩頓飯都不和陳木一起吃了。
如果說到不忠的問題,陳木知道自己所做的,比艷艷更嚴重。他相信艷艷和那位,還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舉動。車美人是要離開的,只發(fā)生過一次就沒有(也不會再有)下文的事情完全可以當它沒有發(fā)生過。陳木的未來,是艷艷的。所以,他不去說什么,帶著些許愧疚的心理,他不去戳穿她。
明天就是他們約定好的日子了。等到明天,陳木的人生就此塵埃落定了。陳木心情復雜,但是,他告訴自己,我很期待。
他時不時,不自覺地,抬起手,看看自己的手掌。
午休時間他走路去小吃街吃了炒河粉。往返途中兩次經(jīng)過幼兒園的門口,他向里面看,很安靜。
他趴在辦公桌上午睡,只是閉著眼睛,思緒卻到處亂竄,根本睡不著。他接受了現(xiàn)實,任它自由,卻恍恍惚惚仿佛半夢半醒著。
然后又開始挨時間,一直到下午下班,再等到侯小麗和趙東來都走了,陳木從椅子上站起來,關(guān)電腦,關(guān)電源,收拾桌子,鎖門,朝外走去。
六點多鐘的天色還很明亮。
他瞪大眼睛朝馬路對面的街區(qū)看過去,沒有找到白車的身影,他噓了一口氣。
他把目光調(diào)整回前進的方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快點兒過來??!”一個抱著一把向日葵花的身材高大,體型健碩的中年婦女站在不遠處的樹下,看樣子正準備從農(nóng)民的水果地攤上買點啥。奇怪地是,她看著陳木,大聲地說。
陳木停下腳步,扭頭向后看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后很長一段距離一個人也沒有。
他扭轉(zhuǎn)頭,那女人又喊了一聲:“快點??!想啥啊,快過來??!”
目瞪口呆地陳木正猶豫著這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怎么辦才好的時候,一團白色的毛球從他的腳步慢慢地晃蕩著朝那個女人走過去了——是白色的小狗!陳木這才覺察到自己的自作多情,抬起手來看看掌心,然后撓了撓后腦勺。
女人彎下腰抱起了那只小白狗,接過農(nóng)民遞過來的塑料袋,然后大踏步地走了。金黃色的向日葵從她的右肩上面探出腦袋來,留下了一個色彩艷麗的背影。
陳木收拾起自己的胡思亂想,朝著那個背影走去。
原本以為生活中的麻煩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原本以為接下來都是心靜如水了,也說服自己接受平淡才是生活了。所以,晚上,當滿嘴酒氣,但卻堅稱自己沒有醉的艷艷,用平靜的口氣跟陳木說分手的時候,他確實吃了一驚。
她確實平靜,不過只在說“我們分手吧”那句話的時候。接下來是漫長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哭訴,在此之前,陳木還從來不知道她心里積攢著這么多的委屈。
陳木不喜歡她的媽媽和姐姐,總是有意疏遠她的家人。這是實話,但是艷艷自己就喜歡她的家人了嗎?艷艷自己就親近他們了嗎?換個角度說,陳木對自己的媽媽和繼父更不要說其他的親戚就談得上喜歡和親近了嗎?
陳木的媽媽不喜歡她,這也不全錯。艷艷哭著說過年前陳木的媽媽給他們寄來吃的東西,卻問都不問一下她想吃什么。那天陳木加班,碩大而且沉重的箱子是艷艷扛回家的,可是里面什么艷艷喜歡吃的東西都沒有。
甚至連陳木也不關(guān)心她不在乎她!她說陳木加班應酬之類的從來不給她打個電話發(fā)個消息,她給他打電話他也全都不接,她說只要陳木不回家,她就完全找不到他,她說他根本不是個男朋友,他只是無聊的時候才來找她玩一下。
艷艷逐漸變得口無遮攔起來。
她甚至說,她一點也不喜歡陳木。只是因為姐姐姐夫都是985高校的研究生而她自己只是個??粕惸倦m然不是研究生,但是大學比姐姐姐夫的學校好,所以,她接受陳木只是為了出一口氣。
知道這些都是醉話、氣話,但是陳木的心里還是很不好受。
沒有孤獨,就沒有真正的人,陳木想起了這句不久前在書上看到的話。父母兄弟、伴侶孩子、親戚朋友、同學同事,這世界上與你有關(guān)系的人那么多,可是這發(fā)自肺腑的孤獨的感覺誰能寬慰?
陳木不說話,任由艷艷發(fā)作。他怕自己一張嘴,就要把艷艷微信里那個調(diào)戲她的人抖出來了。他給她端水,她把水杯扔到地上,摔得粉碎。他走過去,抓住她的雙手手臂,強行把她攬進懷里,她發(fā)了瘋一樣地咬他的耳朵,咬他的肩膀,直到他終于放棄了。
當他感到孤獨的時候,艷艷又何嘗不感到孤獨呢?雖然他這樣想著,可是還是打開了門朝外面走去。
“你給我滾!滾了就不要回來!”艷艷在他關(guān)上的房門里面喊。
陳木抬起腳,向樓上走去。在這里住了快半年了,住在一樓,但是上面的樓層,他還一次也沒有走上去過。
一樣的樓頂,不一樣的風景。這里沒有私家菜園,可能是因為住在這里的差不多都是租房子的年輕人吧。天空中只有半個月亮,而且不亮,但適應了黑暗的眼睛在樓頂找不到半個長得像花盆的東西。樓頂四周有圍欄,高度差不多及陳木的胸口。
透過圍欄,他朝外面望過去。在這片地方工作三年了,像這樣看它的夜景卻還是第一次。最明顯的東西是路燈,因為它們自己發(fā)光,而且串成一串,排列整齊。剩下的,就是斑駁的詭譎的影子。陳木從凌亂不堪里,很快找到了白天看到的“墓碑”,上面還有成列的燈光,和一些星星點點的燈光。仔細看,不是一座,而是三座。
陳木在屋頂消磨時間,時不時有一輛車經(jīng)過樓下,發(fā)出很響的聲音。大多數(shù)只是經(jīng)過,也有停下來又開走了的,也有停下來不動了的。陳木在樓頂上,豎著耳朵聽著。
夜已經(jīng)深了,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月亮移動了位置。剛才它還在這棟樓的上方,這會兒已經(jīng)移到那邊去了。農(nóng)歷與弦月的知識,陳木了解的不多。他曾對時間的定義感興趣過,可是那時研究的是被公認更科學更嚴謹?shù)年枤v。身處夜色之中,不免有些遺憾。
感覺該回去了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車經(jīng)過了。陳木邁開腳步,朝樓下走去。他用鑰匙開門,輕輕地走進去。滿地狼藉還在,艷艷蜷縮在小房間的瑜伽墊上,旁邊的嘔吐物是深紅色的,紅酒和食糜。
屋子里的味道,很不友好。
陳木把艷艷抱到床上去。然后拿著她的園藝鏟子,找了個塑料袋,去外面的草地上鏟土。他用滿是大大小小的沙子的土,處理了那堆嘔吐物,然后又把杯子的碎片掃干凈,把地拖干凈。把這些都做完,他還沒有一絲睡意。不用換衣服,在艷艷回家之前他已經(jīng)洗過澡,穿著睡衣了。他再次朝床邊走去。
這一次,就在他伸手準備去按床頭燈的時候,他瞥見了。
“我們分手吧我喜歡上別人了”沒有落款,沒有標點,是艷艷的字。陳木的手停在半空中,眼淚不知不覺流出來。
不需要假裝睡覺了。陳木把手收回來,轉(zhuǎn)過身。
有些事情,不挑明還可以假裝不知道,可是只要說出來了就沒有挽回的余地了。這臨門一腳,是艷艷踢出的,不是陳木。陳木是那個被拋棄的人,徹徹底底的。
他又一次,成了一個多余的人。
陳木在小房間的黑暗里坐著,任由眼淚滴答滴答到地上、瑜伽墊上。
千語萬語涌上心頭,但是歸根結(jié)底只有一句話,陳木是個多余的人,從來都是,一直都是,走到哪里都是。不論是對于媽媽來說,還是對于前女友來說,甚至對于艷艷來說,陳木都是多余的人。還有現(xiàn)在正開著車離開這里的那對母女,陳木在她們的生命里一樣多余,一樣無足輕重。
他哭累了,眼淚自己停了下來。然后他去大房間,把塞在床底下的行李箱拿出來。他從中掏出他的學位證書,雜七雜八的銀行卡和U盾,還有新房子的鑰匙。他挨個兒檢查它們,檢查完又把它們放回去。
然后他開始收拾行李。
他的東西,并沒有比他半年前搬來這里的時候多出多少。行李箱里放上貴重物品和當季的衣服。春秋冬裝原本就歸整在衣柜一個固定的格子里。廚房用品、床上用品不用管,就算是他買的,也一概送給艷艷。陳木只從衛(wèi)生間的鏡子下面拿走了自己的剃須刀。
他拖著行李箱走到門口,準備換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穿著睡衣。
他停了下來。然后突然決定,還是要好好告別。如果沒有艷艷的哭訴,如果沒有與車美人的艷遇,他也許會一走了之。但是現(xiàn)在,他覺得還是要好好告別。
他從箱子里拿出第二天要穿的衣服,然后把箱子重新塞回床底下。
他越過那張紙條按滅了燈,在床上躺下閉上了眼睛。
明天,明天會變成什么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