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蘇文安，他玉色的臉因怒氣漲得青紫，兩顳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的眼中滿是痛苦掙扎，不愿相信，或者，不愿接受的悲楚。
我強(qiáng)壓下心中不忍，這正是到了該我表演的關(guān)鍵時刻。我抱起惠王，大哭起來，嘴里喚著，“啟澤，啟澤…”
蘇文安見此，怒意更甚，他叫來侍衛(wèi)，“將惠王給朕拖出去?！?p> 便有兩個侍衛(wèi)上前，來抬走惠王，我死死拉著不放，哭的撕心裂肺。就又有兩人上前來將我死死錮住，以便抬走惠王。
蘇文安望著我，眼神冷得像寒冰，“你倒是毫不掩飾了！”
我止住淚，“既都被你拿住，還遮掩些什么呢?！?p> 他震在那里，默了好一會兒。
他的神情難過至極，刺得我眼睛痛。
然后從袖中拿出一大沓紙，他的手有些抖，連說話都變得吃力起來，“這些…都是你寫的嗎？”
那都是蘭念逼我抄給惠王的情書，我微微一笑，視若珍寶般拿過，“沒想到他都還留著?！?p> 蘇文安眼中驟然一痛，“兮若，告訴朕，這是為什么？”
我暗暗深吸了口氣，面無表情地望著他，“都到這時候了，你還不明白嗎？從前我并未騙你，我不是兮若，我是玉佼，西盧的三公主！只是因為和我那姐姐長得十分像，哥哥才出此下策，讓我來侍奉你，伺機(jī)給你下毒。
“哦！你身上的六月蠱，可就是我下的呢。只可惜我們的計劃被陳正那老頭兒發(fā)現(xiàn)了，所以我殺了他。但事情已經(jīng)敗露，陳正一死，你便對我們的人動了手。為了爭取時間，我假裝兮若恢復(fù)記憶，趁你蠱毒發(fā)作，逃到這里。既然你已經(jīng)贏了，那便殺了我吧，讓我隨了啟澤去，在地府還作鴛鴦?！?p> 他盯著我，眸中恨意森然，“朕會讓你如意的！”
對著禁衛(wèi)軍吩咐，“將這個西盧逆賊押去刑部大牢?！?p> 然后甩袖而去，有人來給我戴上鐐銬。
我默默看著蘇文安走出好遠(yuǎn)好遠(yuǎn)，直至他身上的沉水香完全消散在空氣中。那滴強(qiáng)忍的淚，終于忍不住落下，抽噎之間，感覺一呼一吸，都是痛的。
文安吶，傷你十分，也傷了我十分…
禁衛(wèi)軍將我關(guān)在牢車?yán)?，送至刑部門口，便有牢頭出來，押我去到潮濕灰暗的大牢。
那牢頭推了我一把，使我一下摔進(jìn)了牢房里。
然后牢門被咣當(dāng)當(dāng)關(guān)上，我觸到粘手的草干，鼻邊彌漫著腐爛發(fā)霉的味道。借著牢門外忽明忽暗的燈光，我看到墻角邊幾只饑餓的老鼠正爬來爬去。
我不由得想起了玉銘關(guān)我的小黑屋，那個屋子，也是這般黑呀。
我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靠墻蹲下，望著牢門外邊。猶自想，桑苗那邊進(jìn)行得怎樣了呢？
我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四更時分，御前侍衛(wèi)來牢里將我接到蘇文安面前。
此時的乾暉殿依舊燈火通明，一眾宮人侍立在側(cè)。
桑苗帶著阿潛站在門前，給我遞了眼神，想必依然安排妥當(dāng)。我抬眼看胡慶三，他向我微微頷首，想來他已知曉，會好好配合。
蘇文安坐在殿上，與我往日所見全然不同，他整個人冷得像把刀，帝王的氣勢攝人。
見我進(jìn)來，直直盯著我，開口，“既是玉佼，為什么有陰陽轉(zhuǎn)功氣？”
我心頭一驚，壓下心中慌亂，譏諷道，“這世上就只你們會陰陽轉(zhuǎn)嗎？！同樣是西盧王的女兒，為什么我就不能！我的功氣，自然也是爹爹傳的?！?p> 失望在蘇文安的眸中漫開，他扶著額頭，靜默了好一會兒。
然后冷漠地看著我小腹，“孩子是誰的？”
以我對他的了解，此時說是他的他斷然不信。
我笑起來，笑得瘋癲，“孩子嘛～當(dāng)然是王爺?shù)?。?p> 他冷哼一聲，“你如此說，就不怕朕殺了你，一尸兩命？”
我仰起頭，“求之不得?！?p> 殿中寂靜非常，蘇文安從龍椅上走下，一步步逼近我，單手掐在我脖子上，咬牙切齒，“朕現(xiàn)在就成全你?！?p> 他手上的力度好大，壓迫得我喘不過氣。
胡慶三出言，“陛下，太醫(yī)說娘娘懷孕三月有余。起居注寫的明明白白，這三月前，娘娘一直在宮中，與您一起，斷沒有私會的功夫?！?p> 蘇文安瞪著我，微微松手，“他的孩子，你怎么舍得傷害呢？！”
我掙開他，朝著朱紅大柱，想作一出觸柱之舉。
他顯然猜道了我意圖，一把扣住我，“你雖該萬死，但朕的孩子，需得生下來。”
我恨著他，“你不配！不配做我孩子父親。”
他也恨著我，“那我們姑且試試，看誰活得更長久?！?p> 我輕笑，“命是我自個兒的，可由不得陛下?！?p> 他寒著臉，“你最好安分些，薔娘母女性命可還在朕手里！朕的孩子有個三長兩短，她們的日子也就到頭了?！?p> 這話有些奇怪，“薔娘母女？那娘親呢？你們將她如何了？”
蘇文安似乎不愿回答，阿潛在門外開口，“那個惡女人，自己服毒自盡了?！?p> 蘇文安瞥了阿潛一眼，似在責(zé)怪，阿潛縮縮脖子，對他歉意笑笑。我想他們相處得還不錯。
我低頭不語。我一直在擔(dān)心蘭念出來揭穿我，還在想怎么神不知鬼不覺解決了她才好，沒成想她倒自盡了。也是天助我也！
只聽蘇文安又開口，“傳朕口諭，即刻起，褫奪云妃位份，貶為奴婢。將她帶至玄曦宮，嚴(yán)加看管，派專人照料，在孩子出生之前，任何人不得外出?！?p> 桑苗聽見后進(jìn)來跪下，請求道，“陛下，讓奴婢也去吧?！?p> 她看著我，頓了頓，“奴婢能監(jiān)督娘娘，以防輕生之舉?！?p> 蘇文安想了想，便點(diǎn)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她。
然后便有人來押我走，我行了兩步，終是忍不住回頭，“陛下…”
我看著蘇文安，他也看著我，他的表情冷淡，此刻的他眼里沒有恨意，沒有憤怒，仿佛在看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陌生人。
連他的聲音，也沒有溫度，“怎么，想為自己求情了？”
我張了張嘴，其實(shí)，我只是想看你再笑一回。其實(shí)，我想讓你知道，不管兮若還是云佼，愛的都是你。其實(shí)，我好想和你一起養(yǎng)孩子…
可是終究不能看，不能說，不能做。
我轉(zhuǎn)過頭，閉上眼，將那滴要落下的淚逼了回去。
其實(shí)挺好呢，終于走到了這一步。
他可能真的死心了，或者相信了，我被侍衛(wèi)押出去時，連眼角余光都不抬一下。
我就由兩個侍衛(wèi)押著，在宮人或哀戚或切齒的注目下，出了乾暉殿。
外面寒夜凄凄，一只麻雀在枯樹上眺望著，見有人來，撲棱著翅膀從我頭頂飛過，那枯枝頭的殘葉，便撲簌簌的往下掉。我深吸一口氣，走過寂靜的宮道，走過冰涼冷清的景明湖，我記得夏天時還在這兒跟文安賞荷來著，當(dāng)時也算‘誤入藕花深處’，如今卻‘凄凄慘慘戚戚’…
唉。
夜風(fēng)呼呼的吹，狂勁地打在我臉上，有刀割般的痛在心上蔓延。眼淚模糊了雙眼，又緩緩滴落在地上。
……
經(jīng)歷了這些波折后，我又重回了玄曦宮。
這時的玄曦宮跟走時已大不相同，宮人們?nèi)疾灰娏?，宮門外又守了重重護(hù)衛(wèi)，而宮殿里，只剩疏疏的風(fēng)還稀啦啦刮著。
我疲憊至極，倒在椅子上。這一晚上的戲，演得我心累，一想起蘇文安恨我的眼，便感覺備受摧殘。
胡慶三帶了宮人走進(jìn)來，“陛下吩咐要專人照料您，小人瞧著這人還不錯，便給娘娘帶了來?！?p> 我抬眼一看，竟是夢如，“那就多謝公公了?！?p> 胡慶三低頭對我行了一禮，眼神誠摯，“娘娘大義，小人深佩，這都是應(yīng)該的?！?p> 又道，“玄曦宮遭此大難，其它宮人都是想盡辦法謀它職。只這姑娘，求到小人面前，要回來照顧您。有她照顧您，小人也放心?！?p> 我嘆口氣，扶了扶酸痛的腰，“也請公公好好照顧陛下，我這里也不宜久留，公公快回吧。”
胡慶三躬身去了。
夢如拉住我手，她看看我跟前的桑苗，“娘娘，她都跟奴婢說了，你干嘛這么傻，惹得陛下如此厭棄?！?p> 我嘆口氣，“不這樣，陛下怎會相信。你家娘娘辛苦謀算才有了現(xiàn)在的樣子，你可得保密！”
夢如點(diǎn)點(diǎn)頭，眼中淚水漣漣，“奴婢知道，奴婢就是覺得，娘娘也太苦了。”
看她這副樣子，我剛平復(fù)好的情緒又上來了，鼻子一酸，也落下淚來。
桑苗瞪著夢如，怪道，“娘娘才好呢，你怎么又惹她傷懷來?！?p> 夢如連忙收了淚水，笑嘻嘻端來一碗粥，“娘娘，您餓了吧，快吃點(diǎn)?！?p> 我端起碗幾下喝完，“扶我就寢吧，我想睡覺?！?p> 我實(shí)在太累了，腦袋昏沉沉的，便一頭扎在了床上，直睡到日上三竿。
……
玄曦宮成了徹徹底底的冷宮，一般人無召不得出入，所以我日常所見的人，除了夢如桑苗，便就吳太醫(yī)了，他隔三岔五來給我診脈，順便也說些蘇文安蠱毒的發(fā)作情況。
偶爾阿潛也會偷偷溜進(jìn)來，跟我說幾句話。他現(xiàn)在已是大皇子儀生的伴讀，吃住都跟皇子一起，倒是被養(yǎng)得很好，身上的肉也長了回來。風(fēng)度儒雅，乍看之下，也是一翩翩美少年。
只是，我擔(dān)心他，他還太小了。如今我之凄然，我便能想到，在我離去之時，怕會更凄然。我擔(dān)心阿潛屆時做出什么來，使我前功盡棄。
于是，我想打法他走，走得越遠(yuǎn)越好。
這一天，他又偷偷溜來，我留他吃了晚飯。
說笑過后，我絮絮道，“阿潛，你已經(jīng)是個少年，不能老拘泥在這紅墻金瓦之中，世界那般大，總該去走走看看。”
阿潛打斷我，“姐姐，我不想離開你，離開安哥哥?！?p> 我搖搖頭，苦口婆心，“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我記得這是你最喜歡的一篇文章，當(dāng)時讀到此處，你還跟姐姐說，要為天下之大同而努力，做個能頂天立地的君子。若要如此，便該融于民間，去體驗百姓疾苦，民情民生?！?p> 看阿潛神色似有松動，我繼續(xù)勸道，“你留在皇宮，可什么也做不成。東山書院是國中最好的書院，那里地處江東，人才濟(jì)濟(jì)，想必能學(xué)到許多東西。你不如去那里上兩年學(xué)，待學(xué)成后，四處游歷一番，也不枉費(fèi)姐姐和爹爹對你的期望。”
阿潛低著頭，似在猶豫。
“聽說那里無論武師傅，還是文師傅，可都是天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手，有這樣的師傅教你，想必阿潛也能成為世間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手呢?！?p> 他盯著我，“姐姐，你是怕我留在皇宮闖出禍來吧？”
我吁了口氣，“也是為你好，你在這里，想必很多人會說陛下是因著姐姐而偏愛你。若是你能自個兒闖出點(diǎn)名堂，諸人斷不會再說什么，還能贏得他們打心底的尊敬呢?！?p> 阿潛想了會兒，“我真的不想離開你，我怕我一回來，你就不在了。”
“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嗎，你忘了之前答應(yīng)過我什么了?！?p> 阿潛咕噥著，“我沒忘?！?p> 我將他雙手放在自己肚子上，“等孩子生下來，還得喊你舅舅呢。姐姐這處境，想必他出生后不會過得很好，你沒有點(diǎn)實(shí)力，可怎么保護(hù)他？”
阿潛愣愣地，仿佛下了決心，“姐姐，我去?！?p> 我抱了抱他，“嗯！你可真是姐姐的好弟弟。事不宜遲，你便快回去跟安哥哥提吧?！?p> 阿潛答應(yīng)著，自是去辦。
幾天后帶了只銅錢編猴子給我，“姐姐，我明日就去東山書院了。這是我親手編的，送給你，你要是想我了，就拿出來看看，就好像看到我一樣?！?p> 也許他還不明白，睹物思人，只會更傷人。
我笑著接過，“姐姐收下了，你這一去，可得好好學(xué)習(xí)，勿忘初心?！?p> “嗯！”他笑著跟我揮手說再見，“姐姐保重?！?p> 然后第二日便起程離開了。
那以后，我便再沒見過阿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