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北府軍夜宴
“黃雌雞,莫作雄父啼。一旦去毛衣,衣被拉颯棲。”
這天上午,在流民營劉裕的住處,云秀正在伺候劉裕換衣服,忽然聽到窗外有孩子們唱這首童謠歌。
云秀不覺停了手,仔細聽著,直到孩子們唱完幾遍,被一個路過的大人轟跑了。
劉裕正張開手臂,等著她為自己系腰帶,見她發(fā)愣,便輕聲催了一下,“在想什么呢?”
云秀一邊給他系腰帶,一邊說,“聽說童謠是上天借小兒之口向世人示警,剛才這首童謠不像好兆頭,也不知道這斗敗的‘黃雌雞’應在誰身上?!?p> “嗨。什么天意?我沒見過誰是被小孩子唱死的。沒想到,我夫人飽讀詩書,也信這些無稽之談,倒像那些無知婦孺一樣了?!?p> 云秀嘟起嘴,“我哪里讀過什么書,不過認得幾個字罷了,本來就是無知婦孺,討參軍大人嫌了?!?p> 劉裕見自己的女人生氣的時候還這么漂亮,很得意,便哄她道:“我可沒這么說。你是女先生,還有許多小學生呢?!?p> “嗯,妾身誤人子弟了。”
“怎么,不想教書了?也罷,你就安心做我夫人好了。”
“哪有……”云秀怎么會不想教書了,那是她父親的志向,多一個人讀書,不就少一個人作惡嗎?這次劉裕接她來流民營小住,臨走之前,她還給學生們布置了功課,等回去了還要查問??墒菦]想到,她來了之后聽說打仗的事,很擔心劉裕,不想跟他分開,可她要是在劉裕身邊住下,那些孩子就沒人教了。云秀不知道該怎么辦,見劉裕每天很忙,就沒跟他說,自己已經(jīng)愁了幾天了。
劉裕不知道她在發(fā)愁,只顧欣賞著她的美貌?!敖裉斓难鐣希阋欢芷G壓群芳。”
他說的宴會,是劉太守為夫人辦的壽宴,邀請麾下所有軍官攜夫人出席。云秀不想去,她怕遇到何無忌,可又無法明言,只好說:“我不去了吧,本來就是個無知婦孺,只會給你丟臉。”
劉裕以為她在跟自己撒嬌發(fā)脾氣,越發(fā)喜歡她,“還說要陪我打仗去呢。這次宴會,你正好可以見識一下軍中生涯,怎么,這就不敢去了?”
“誰怕了……我陪你去就是了?!?p> 云秀便也打扮了一番,她生性簡素,不愿太奢華,但劉牢之是劉裕頂頭上司,為了顯示對他夫人生辰的重視,云秀選了些較為名貴的首飾戴上,衣著妝容都仔細整理。最后,她對鏡整妝的時候,心里冒出個念頭,不知道會不會遇到何無忌。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她從鏡中看到劉裕一直在身后看她,目光里是毫不掩飾的欣賞,她倒有些心慌了。
來到太守府,劉裕見府門外車馬簇簇,門前全部由士兵把守,儼然已是將軍幕府的做派,忽然想起前任太守司馬休之,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云秀跟劉裕進了府門,見到不少軍官夫人,一個個都是穿金戴銀,描眉畫眼,云秀自認為服飾已經(jīng)很奢華了,還是立刻就被比了下去。
劉??闯隽怂行┚执伲愀皆谒叄吐曊f道:“我看那些女人,沒有一個比你漂亮?!?p> 云秀低頭一笑。
“喲,劉參軍夫婦果然伉儷情深,令人羨慕呀?!被傅乐ビ邅?。今天是她姨母的生辰,她仍是一身男裝。
劉裕向她行了一禮。
桓道芝說:“劉參軍,這次我?guī)土四愕拇竺?,你欠我的人情,可還記得吧?”
劉裕卻說:“是啊,多虧桓公子查出是那糧官貪污軍糧,把他軍法處置了,好一個‘棄卒保車’。”
桓道芝倒也坦率,“不是‘棄卒保車’,是‘壯士斷腕’,劉參軍也不妨‘見好就收’。大家以后還要共事,何必逼人太甚?除非,你打算另謀高就。”她說著,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劉裕一笑,沒再說話。
云秀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心里覺得這個人好奇怪,怎么總是暗示劉裕不愿在劉牢之麾下?
桓道芝看見云秀一臉莫名其妙,便親熱地拉起她的手,“劉夫人,女眷筵席都在內(nèi)宅,我?guī)闳グ??!?p> 云秀慌忙想把手抽回來,看向劉裕,用眼神向他求救。劉裕卻說:“沒事,你跟這位桓姑娘去吧。一會兒宴席散了,我去找你?!?p> 云秀這才敢抬起頭來正視桓道芝,才發(fā)現(xiàn)她是女子,便點點頭,跟著她去了。
劉裕轉(zhuǎn)身去了宴會會場。一進門,許多同僚向他致意,但是都客氣地過分。他們內(nèi)心不愿與劉裕這樣市井出身的人為伍,何況他與何無忌兄弟還有過節(jié),大家都不想與他太過親近。劉裕心知肚明,在他以前當無賴的時候,別人對他的態(tài)度,比這更惡劣,他其實是早已經(jīng)習慣了的。不過今天,他雖然一臉無所謂,心里卻是一萬個不痛快。
同僚中有一人比較老實,就是當日他因軍糧的事來太守府告狀,接引他上公堂的韓當。韓當也是京口人,年輕時候就跟隨劉牢之,在北府軍中也算老資格,雖然武藝稀松平常,但為人忠厚仗義,大家都給他幾分面子,就這樣也混上了偏將。
韓當把劉裕引到一旁,悄悄說:“你可來遲了?!?p> “怎么會?”劉裕問。
韓當?shù)吐曊f,“軍中的宴會,大家來得都早,為的就是全軍眾將都在,提前來可以跟別人打個招呼,通個氣,將來大有好處?!?p> 他是這樣的老實人,把自己全部的心眼,很實誠地一股腦告訴了劉裕。
劉裕很感激他的誠懇,便說道:“多謝將軍?!?p> “跟我客氣什么?!表n當看到何無忌、劉敬宣,對劉裕說:“走,去跟他們打個招呼。那件事過去就算了,以后還得共事?!?p> 劉裕本來不愿意,生生被他拉了過去。
韓當對何無忌和劉敬宣笑道:“兩位,我老韓跟劉裕老弟有禮了?!?p> 何無忌對他們還了一禮,便把目光投向別處,明顯不想與他們說話。
劉敬宣一邊回禮,一邊似笑非笑地說:“我當是誰,原來是韓將軍和劉參軍。這樣的場面,劉參軍怕是不習慣吧?!?p> 劉裕不急不惱,坦然說道:“是啊,我還是第一次來?!?p> 劉敬宣笑道:“也對,參軍以前大概沒機會見識這樣的場面,放心,以后機會多的是,你常來,很快就熟悉了,以后跟府里上下都混個臉熟,就不會再有不長眼的人貪污你糧餉什么的?!?p> “公子說的是。若再有人克扣軍餉,貽誤軍機,他就算不怕我劉裕,也得怕劉將軍軍法處置。”劉裕故意把“貪污”改為“克扣”。
果然,聽了這話,何無忌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劉裕說道,“不錯,將軍治軍嚴明,若有人夸大其詞,挾私報復,一經(jīng)查明也是定斬不饒。”
劉敬宣怕他倆話不投機打起來,忙插話道:“兩位,今天是家母的好日子,不說這些,不說這些?!?p> 韓當連連附和,拉著劉裕落座去了。
看著他們走開了,劉敬宣打圓場似的對何無忌說:“這種市井無賴,最會收買人心了。韓將軍老實,被他蒙蔽了?!?p> 何無忌一肚子氣,“我出去透透氣?!?p> 何無忌說完,不等劉敬宣說話,就走出了會場,在院中隨意地散步,忽然,在一個月亮門,恍惚看到一人,不禁心頭一震。
那一顰一笑,是他夢中的身影。
兩年前,他離開京口去建康太學就讀。走之前,他們還是兩情相悅,情深義重,誰知才兩年時間,兩家人卻鬧到恩斷義絕,他們也各自婚配。一對璧人,一段深情,都沒有機會面對面說清楚,就這樣稀里糊涂地不了了之了?
何無忌見云秀好像迷路了,正想去幫她,卻見她又走了,再看不見了。他立刻向那月亮門趕了過去。迎面碰上,桓道芝從那門中走了出來,見他要闖進去,忙攔住他道,“何參軍,這里面是內(nèi)宅,筵席在那邊。”
何無忌完全不理會她,仍然焦急地直向門里張望。
桓道芝明白他為何如此,把聲音又大了些,“何參軍,你怎么也迷路了?那里面去不得的。筵席在那邊,我正好也要過去,你我一起吧。”
何無忌這才冷靜下來。
回到宴會,劉敬宣見何無忌臉色不好,問他怎么了。何無忌喉頭一哽,搖搖頭,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去。
劉敬宣又問桓道芝,他表哥怎么了。
桓道芝笑而不答,也在座位上坐下來。
此時,此時,劉將軍的長史進了會場,大聲說道:“劉將軍到?!?p> 眾人紛紛起身行禮。劉牢之讓大家免禮落座,然后自己坐到主位,敬了大家一杯,“諸位弟兄,今日是賤內(nèi)生辰,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借此機會,邀大家一聚。來,諸位共飲!”眾將都舉起酒杯,祝賀劉牢之夫人壽誕,又祝劉牢之延年益壽,然后全都陪喝了一杯。
正歡飲時,有人通報王恭到了。劉牢之連忙出迎,將王恭迎入筵席,讓他坐了主位。王恭身后還帶著十名隨從,都是持刀帶劍地默然肅立,臉色肅殺。劉牢之命人為王恭的隨從們設(shè)座,見他們都不肯去,便不再強求。
劉牢之站在王恭的面前,率眾將向王恭行禮,眾將齊聲道:“拜見將軍?!?p> 王恭難得地笑了,掃視眾將,“坐。”
眾將坐下,劉牢之陪坐在王恭一側(cè)。王恭舉起酒杯,對他說:“今日本將軍不請自來,還請牢之將軍不要見怪。”
劉牢之笑道:“賤內(nèi)生辰而已,本不敢勞動將軍,將軍竟屈尊親臨,卑職萬分感念。”
王恭笑道:“今日我來,一是祝賀尊夫人壽誕,二是借尊夫人壽宴,為你慶功。眾位,牢之將軍擊敗王廞有功。諸位舉杯,隨本將軍共賀牢之將軍?!?p> 眾將舉杯祝賀。
劉牢之連忙舉杯道,“謝將軍美意。此戰(zhàn)成功,全賴將軍虎威,卑職麾下參軍劉裕用命,卑職不敢居功?!?p> 王恭飲了酒:“牢之將軍不必自謙。那劉裕何在?”
劉裕起身行禮,“屬下在?!?p> 王恭發(fā)現(xiàn)劉裕很眼熟,仔細看了半天,怒道:“原來是你。你不是司馬休之的隨從,當日要行刺本將軍的嗎?怎么又來投北府軍,大丈夫豈可如此反復無常?
劉裕說:“回將軍,此一時,彼一時。當日屬下是司馬太守的隨從,今日在劉將軍帳前聽令,都是盡忠而已,有何反復?”
王恭盯著他,劉裕迎著他的目光,毫不畏懼。
劉牢之笑道:“將軍,此人年輕無狀,對卑職也時常頂撞的,不過確實是個人才,卑職愛才,不想與他計較?!?p> 王恭不接茬,嚴肅地問劉裕道:“當日本將軍若殺了司馬休之,你會取我項上人頭嗎?
劉裕:“這,不好說?!?p> 王恭聽了,竟臉色緩和,大笑起來。
眾將才知道他沒想為難劉裕,大家雖然與劉裕不熟,可大喜的日子,誰也不想死人。大家都松了口氣,都陪著笑起來。
王恭對劉牢之說:“當日我就對司馬休之說,此人有英雄氣,可善待之。劉裕,你此次殺敵有功,本將軍賜你官進一級,賞錢十萬,仍在牢之將軍麾下效力?!?p> 劉牢之說,“德輿,還不謝將軍賞賜?!?p> 劉裕便拱手行禮,“謝王將軍,謝劉將軍?!?p> 王恭笑道:“故宣武公桓公曾說,‘京口酒可飲,箕可用,兵可使?!┛诠蝗瞬泡叧?。諸位多是京口人氏,愿諸位各自勉勵,建功立業(yè),同報國恩?!?p> “謹遵將令?!北妼⑵鹕硇卸Y。
韓當與劉裕是鄰座。他擦了滿頭的汗,低聲對劉裕說:“老弟呀,你也太大膽了,怎么敢說那些話,就不怕王將軍震怒嗎?”
劉裕笑了笑,“實話實說,怕什么?!?p> “切不可如此呀!”韓當生怕他吃虧。
劉裕喝了杯酒,笑道:“知道了?!?p> 觥籌交錯中,又聽王恭向劉牢之說道:“會稽王司馬道子專權(quán)誤國,為了自樹黨羽,竟要分豫州之地給江州的王愉。那豫州北接寇戎,虧得刺史庾楷用兵有方,胡人才不敢越江南下,如今要割他的地,削他的權(quán),這不是自損兵鋒嗎?我大晉的江山,遲早被會稽王斷送!如今庾楷、荊州刺史殷仲堪、南郡公桓玄與我共謀欲清君側(cè),他們推我為盟主,相約克日起兵。本來,我想命你為先鋒,又聽說,朝廷有人聯(lián)絡(luò)你,可有此事?”
他的話淡淡的,好像有意無意地那么一提,但落在劉裕等人耳朵里,不亞于一聲驚雷。劉裕再看王恭身后的隨從,個個面色鐵青,不茍言笑,滿是殺機。
卻見劉牢之臉色不變,反問道:“竟有此事?卑職不知啊,將軍聽誰說的?”
王恭叫出他身后的一名隨從,“此事是你對本將軍說的,你知道什么,都告訴牢之吧?!?p> 劉牢之平靜地轉(zhuǎn)頭看那人,他目光如炬,看得對方如芒在背,感到一股殺意。
那人頭上冒出冷汗。這種告密的事,哪有當眾對質(zhì)的?王恭這樣把他叫出來,不異于送他入虎口。左右都是死,那人把心一橫,說道:“回將軍,屬下前日抓住了一人,是廬江太守高素的門客,據(jù)他說,高太守奉侍中司馬元顯之命,派他來說服劉牢之背叛將軍,投降朝廷,待誅殺將軍之后,以將軍權(quán)位授予劉牢之。此事千真萬確,屬下請將軍將劉牢之及其黨羽立刻處死,收編他的部眾,以絕后患。”
座中眾將都是劉牢之部下,誰不是黨羽?他們一下子都站了起來,下意識地伸手拔劍,一摸才想起來,進會場之前,劍已被收走。
桓道芝也站了起來,暗想,王將軍既然與堂兄桓玄結(jié)盟,想必會給堂兄面子,如果他對劉牢之下殺手,她便稟明身份,力保劉牢之等人。
劉牢之回頭對眾人喝道:“坐下!王將軍面前,豈容你們造次!”
眾將只得坐了下去。
劉牢之從容地對王恭說道:“卑職自前年獲罪,本已解甲歸田,蒙將軍起用,深自感激,故唯將軍馬首是瞻,別無二心。若將軍要殺卑職,卑職引頸受戮,絕無二話。只是,此人與卑職舊有仇隙,他所言,全是不實之辭,還請將軍明鑒,不要中了離間之計,錯殺可用之人,貽誤大事?!?p> 那隨從忙說道:“將軍,不可被他蒙蔽了,屬下現(xiàn)有人證,可將那奸細帶來,將軍一問便知。”
劉牢之道:“你就將那人帶來,我倒要看看這個奸細到底是高素的門客,還是你的死士!”
那隨從見王恭默許,便忙去帶人,不多時,帶進來一個五花大綁的人。
劉裕瞥見劉敬宣直勾勾地看著那人,心中便明白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該死的,可別受了他們父子牽連,不明不白地死在這里。他又想到云秀獨自一人在內(nèi)宅,若他這里出了事,云秀一個人可怎么好。
劉牢之看著那被綁的人,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說道:“小人是廬江太守高大人門客?!?p> 劉牢之又問:“你來晉陵是有何事?”
那人看看周圍情形,便知道自己是案板上的魚肉,他不想任人宰割,慌忙求救,“我,我奉高大人之命,來說降劉將軍。將軍,救命??!”
劉牢之怒目圓睜,“胡說!本將軍幾時見過你?說!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陷害我?”
那人磕頭如搗蒜,“將軍,將軍,救命啊,小人死不足惜,只是若小人死了,您不是白白得罪了高大人和侍中大人?”
劉牢之臉色愈發(fā)陰沉,騰的一下站起來,大步走到那人面前,發(fā)狠當胸踢了他一腳。那人就像一個破布口袋,被踢出去一丈遠,胸骨盡碎,口中鮮血吐得老高,當場就死了。
席中眾人包括劉裕都吃了一驚。他們雖然在戰(zhàn)場上殺人如麻,可在家宴上親手殺人……大家忍不住互相看了看,都心有戚戚,對劉牢之更加畏服。只有劉裕重新觀察著劉牢之,難怪他能成為一代名將,果然狠辣果決,治軍處置,皆應如此。
王恭也有幾分愕然,指證劉牢之的那名隨從都驚呆了。
劉牢之轉(zhuǎn)身對王恭行禮道,“將軍恕罪,此人不知是什么來歷、受誰指使,為何陷害于我。不殺他,難解我心頭之恨。就算他真是高素的門客,卑職殺了他,也足以證明,卑職對將軍絕無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