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分(134-137)
第八部分
每一場人生都不可復制,無論是喜是憂。
每一場人生都有因果和輪回,無關乎渴望與抗拒。
有人說,變老只是一個自然的過程,其實,這件事不過是我們基因序列里的一個缺陷。
134
一腳踏入老葛故鄉(xiāng)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再訝異于各種巧合。
那時候以為我爸和商倩對于我接下來的旅途會明察秋毫,事實上我錯了——當時空不再由那個名為“世界盡頭”的地方搭建而成,當我隨著時間湍急的浪濤穿越回曾熟悉的每一個人、每一場悲劇的始作俑點,我才發(fā)現(xiàn)——我只是一個時間旅程的孤獨旅者,沒有同行人,沒有故交,甚至是,沒有旁觀者。
那些悲劇的始作俑者——那些悲情的主角們,曾一個個鮮活地跳進我的生命,又以一種決然的姿態(tài),不告而別。
站在這所大學門口的巨型標志物前,我的心情百感交集,旅程,真正開始了。
原以為老葛所在的大學一定是坐落在草原之上的,畢竟這么個完全處于鬧市區(qū)的大學怎么看都不是一個可以騎馬射箭的天堂。
——‘我在來小鎮(zhèn)之前一直負責研究尸檢,其中尸體防腐是我多年主攻的重要課題,為了這項課題我曾經(jīng)苦苦在實驗室熬了多少個夜晚啊!……’
老葛當年看到閣樓里的娃娃那一刻所說的字字句句,我依然記得很清楚。
二十六年,為了保存我的記憶不受損害,我爸在那個云南邊陲的“世界盡頭”,究竟付出過多少艱辛。
“同學,請問……有沒有研究……尸檢的系部啊?”
“尸檢?!”
兩位女生被我問愣了。
“怎么會有那種系部?!”
她們用一種形容不出來的狐疑表情。
“那……有沒有姓葛的一位老教授?”
“葛?沒有,沒有聽說過?!?p> 話音未落,她們就準備留給我背影了。
外面世界里的大學生都這么不禮貌的么?我不死心,又追了上去。
“那……那有沒有什么藥學方面的系部?比如……比如研究基因、生死……”
“快走!這個人,怕是腦袋不太正常……”其中一個女生拉住另一位的袖口,幾乎強行拖拽一樣逃開。
“哎我不是不正常,我在找人哎!……”
兩位女大學生夸張的詫異,終于引來一群人的圍觀。
“大學生也這么愛看熱鬧的嗎?”我心里嘀咕著,“老葛,等下看我找到你,你要替我揚眉吐氣一下啊,想我當年在六號樓……”
不過說來我也不是第一次被圍觀,早已司空見慣。
“同學,你怎么進來的?你有學生證嗎?”
說這話的是一位穿著制服的人,絡腮胡子看不清容貌,卻感受得到一臉嚴肅和語氣中的冰冷。
關于“天堂小鎮(zhèn)”的美好回憶就這樣被他打斷。
“對……對不起您是?”
“我是誰不重要,我這身衣服你總認得吧?”他挺了挺脊梁,無比自豪。
口氣不小,他那身衣服!——小鎮(zhèn)才不會有這種衣服,在BJ站的時候聽兩位小姑娘議論過她們身上這種所謂時髦的“霧霾藍”,這種不透亮的藍色,小鎮(zhèn)從來就沒有過,我怎么會認得?!
“我只是來找個人,先生?!?p> “先生?我不是什么先生,這里的教授才是先生呢!我是保安大叔!”他像模像樣捋了捋額前的一縷頭發(fā)。
“大叔?!”
什么鬼,保安就保安,憑什么還是“保安大叔”?我囁嚅著不肯屈就打個親近的招呼。瞧這位邋邋遢遢的樣子,剛剛捋過去的頭發(fā)又散落下來遮擋住了半邊臉,另外下半邊臉又幾乎被絡腮胡子擋住,還“保安”,他能“?!闭l的“安”?!
“你找人也得登記呀,這么糊亂往里闖,學校不亂套了?”
他遞過來一個本子,本子上還別著一支筆?!氨0泊笫濉蹦与m然邋邋遢遢,可這一副拿著筆、舉止斯斯文文的樣子,簡直就像一位骨子里的教授本尊。
糟糕!我不會寫蒙文!
從小鎮(zhèn)長到二十五歲,講各種語言對我都不是問題,可我最大的弱項恰恰就是“寫”——我的小說都是用“小鎮(zhèn)語言”寫就的,那是自出生起就輸入我腦袋里的、根本不需要花時間學習的語言,倘若真的十八國文字輪番上,那些鎮(zhèn)上的少年怎么看得懂?!
“保安大叔,我……我寫不出來呀!您看我這胳膊……最近才剛剛受了傷??!”
我佯裝右臂動彈不得。
“受傷?你受過什么傷?”他不由分說已經(jīng)舉起了我的右臂,動作和力量之大超乎了我的想象。
看上去像一位行家,我這一點小伎倆自然是分分鐘被破解掉。
我仔細端詳著這位近在咫尺的“保安大叔”,忽然覺得好眼熟。這張臉——哪里見過呢?
“右臂好好的!怎么,你是想告訴大叔你更愿意隱姓埋名嗎?”
他狡黠地一笑,這一笑——更加令我毛骨悚然。“似夢似幻”,這種感覺在我二十六年的人生當中,實在是不斷推倒重來的一種魔幻感覺啊。
“老葛?!”我情不自禁圍著他轉(zhuǎn)了一圈兒,“你……你怎么這副模樣?你不是這所大學的教授嗎?”
他像是被我的話突然驚到,夸張似的一個竄跳后退了兩步,“這個姑娘就很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
許是他夸張動作的吸引,人群中開始冒出哄笑聲,這些哄笑讓我覺得眼前的“老葛”很不簡單,也覺得人們似乎看慣了他的這種張牙舞爪。
“嘿,老葛也有故交???”
“什么故交,我看這姑娘八成也不認識老葛,他都這模樣了,真要是有親人,還能不管他?”
“八卦”這種事,看起來在什么時空里都是盛行的。
“你們是說……他真的是老葛?”我轉(zhuǎn)過身面對這群嘰嘰喳喳的人們,他們幾乎都拿著書本,有的胸前還掛著“學生證”那種玩意兒,可是他們看老葛的眼神決然不是在看一個德高望重的教授。
“他自然是老葛啦,這里沒有人不認識他?!比巳褐幸粋€戴著眼鏡、書生氣十足的男學生答道,他身旁的同學下意識地懟了一下他的胳膊,意欲阻止他看上去的“失言”。
我當然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我望向老葛——這個曾經(jīng)教會我騎馬射箭、疼愛我如父親疼愛女兒一樣、小鎮(zhèn)里始終“謎一樣存在”的人。我怎么也想不到,在去小鎮(zhèn)之前他并沒有我想象中那么風光無兩。
顯然他身上的這身衣服應該不代表他的“身份”——他不是一個保安。
“同學別走!”我不顧眾人的目光,使勁拉住了那位男生。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彼煌瑢W拉扯著拽出人群,臉由于被眾人齊刷刷地注視而紅得像一個不勝酒力的人。
“哎你……”
我失望地望著他的背影,又環(huán)顧著周圍這群看熱鬧不肯散去的人,忽然怒火中燒。
“你們都這么閑的嗎?一所大學的大學生都是這么閑的嗎?這個人你們到底認識不認識?他到底經(jīng)歷過什么?!以至于你們這么難以啟齒?如果是做過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也應該是他難以啟齒對不對……”
我開始語無倫次,似乎是在已經(jīng)確定了眼前這個人就是我第一站的主角——師父的時候,內(nèi)心深處仍在拒絕和掙扎。
135
“見不得人……見不得人……”打斷我的是老葛。
他忽然失去了剛剛作為“保安大叔”的自信,就像渾身爬滿了小蟲,不自在地扭動著身軀,模樣怪極了。
我替他扒拉開額前不斷散落下來的頭發(fā),近距離仔細端詳——眼神閃躲、目光游離,還真的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問題”,可他真真切切是老葛啊。
“老葛!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誰!”
被我一搖晃,他忽然不再搞怪,而是無辜得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童。
我忘了——從時空上來講,那個“師傅老葛”,此刻怎么可能認得我!
“干什么呢!都散開散開了!不用上課的嗎?”
一位身材高大、聲音洪亮的中年男人力排眾人走了進來,正顏厲色。
我抬起頭,目光相遇的一剎那,連呼吸都忘記了。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路老師。
眼前這一幕完全在我的計劃中脫軌。
“路老師……”我沖口而出,百感交集。
不料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徑直把老葛摟過來,直接“摟”出了人群。他一定已經(jīng)習慣了在這里被隨處可見的學生稱為“路老師”。
——“路老師來啦,快快走!”
——“路老師和他到底什么關系,總是在這種時候出現(xiàn)!”
人群在各種小聲嘀咕中漸漸散開了,留下我一個人發(fā)呆。
“喂!你還不走!你不怕路老師???”
一個文弱的小女生拽了拽我的衣角,我低頭望了望這個比我?guī)缀醯土硕喟雮€頭的可愛女生。
“你認識他?”
“誰不認識他???他是這所大學里最牛的教授!”
“他看上去……不太像……像你們?!?p> “他是米撒國的呢,當然不像我們的呢,不過你也不像的呢?!?p> “我是中國人?!?p> 在經(jīng)歷了云南邊陲的重逢之后,我想我終于屬于一個“國家”了——我的父母都是中國人,我當然也是中國人。
“哇你是中國人!可以給我講講你們中國嗎?我畢了業(yè)最大的愿望就是去中國的呢!”
這位“的呢”小姐顯得異常興奮,絲毫不見外地挽起了我的臂彎,并把頭親切地貼了上來。
我的天,這位可愛的小女生是拿我當一見鐘情的男友了嗎。
原來,“中國”兩個字有這么大的魔力。
“看起來你不僅認識怪人老葛,還和我一樣對路老師感興趣?路老師啊,說來也是一個神秘人物,”一頓豐盛的款待之后,一通對“中國云南”的各種描述之后,單純的“的呢”小姐終于打開了話匣子。
人真的很容易被突如其來的熱忱沖昏頭腦。
這頓飯的確不菲,我毫不猶豫選在了校門斜對面的豪華大飯店里款待眼前這位小女生。而這頓飯的所有花銷你想破腦袋也想不到——全部來自從“世界盡頭”出發(fā)之前商倩隔著人群扔過來的那個會變色的小手包。
我也是打開之后才知道,那里的錢真的是取之不盡,只需要在里面一個隱蔽的屏幕上手寫一個數(shù)字,小手包里的錢真的是源源不斷。
我真的很想試一試手寫一個很大很大的數(shù)字,因為這個手包看上去并不大。
“告訴我,路老師怎么神秘了?老葛到底是誰?”
花了這么多錢,我當然不允許她再兜圈子,也當然不能告訴她——幾十年之后的天堂小鎮(zhèn),我和這二位的熟悉程度簡直不能想象。
“我告訴了你,你可不能再告訴別人了哦!這件事,你算是問對了人的呢!”她壓低聲音。
這神態(tài),我估計她已經(jīng)使用了不止一次,一頓豐盛的餐飯之后大口大口傾吐秘密的人,還能指望她保守什么秘密呢?
我們就這樣像兩個熟悉了多年的老朋友,勾肩搭背走出了大飯店——
“路老師的到來很奇怪的呢!說來恰巧就是老葛出事的那個晚上……”
“老葛出過什么事?!”
“你看你,總是愛打斷我說話的呢!我敘事能力可是超級強大的呢,只要你不打斷,我保證你眼前就像過電影兒完完全全看到事件始末的呢!”
“好好,我不打斷,你快說!”
——“路老師的到來就很奇怪的呢!說你問對了人,是因為老葛教授出事那天,我剛好在現(xiàn)場哎!那血肉模糊的現(xiàn)場哎,現(xiàn)在想起來還心驚肉跳!”
她終于用“教授”來稱呼老葛了,終于對上號了。我忍住不打斷這個故意營造氣氛、語言磨磨叨叨的“的呢”小姐,并努力用一個十分好奇的表情配合著她。
“老葛教授的妻女都在那場車禍中丟了性命的呢,老葛教授是被剛好路過的路老師救起了,不然怎么可能現(xiàn)在還活著的呢。不過那場車禍之后,他的腦袋就這樣了。那次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路老師的呢!”
我屏心靜氣等待著下文,腦海里想著的是當年在老葛的小屋里發(fā)現(xiàn)過的他妻女照片。本想一睹芳容,不料已成故人。
“然后呢?完了?”
“對啊,這就是來龍去脈??!”
“那路老師的到來有什么奇怪的呢?剛好路過的同事出手相救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嗎?”
“問題就是在那次事故之前這里沒有人見過路老師的呢!”
“也許那天就是巧合剛好路過那邊呢!也許是你們……你們孤陋寡聞呢!”
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意外在這里看到少年時代的偶像之后會如此莫名其妙地替他為這個“意外”找理由。
她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眼神看著我,不相信我為什么忽然替素昧平生的路老師大力辯解。
“不可能!他是米撒國來的客座教授!之前我們一點消息都沒有聽到過會來這么一個學識淵博、玉樹臨風的教授,從那晚他救了老葛教授,過了好幾天系里才宣布。其實還有一個驚天大秘密我都沒有告訴你的呢!不!是兩個的呢!”
“什么條件?”我單刀直入。
“你是這里的留學生吧?我們這里中國留學生很少,你的臉在這里很有辨識度的呢。不過,也正好的呢?!?p> “什么叫也正好?”對于“留學生”的結(jié)論我未置可否。
“就用你這張臉,去替我偷偷潛入我們那個很難搞的中國教授的宿舍,把今年的考試題目搞到手!……”
“的呢”小姐忽然一改單純的表情,用一種昭然若失的“滿腹心機”煞有介事,“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留級第三年了!再通不過,我就要肄業(yè)了!”
“肄業(yè)”——小鎮(zhèn)根本不存在的。天堂小鎮(zhèn)從來就沒有什么“畢業(yè)不畢業(yè)”,有的只是各種神秘的“測試”,通過了測試就能晉級升入下一年級。至于測試的規(guī)則……如今,不說也罷。
“我答應你?!睅缀鯖]有任何猶豫,我就答應了“的呢”小姐,
“現(xiàn)在說說你的兩個驚天大秘密。”
136
“爽快!就知道沒找錯人!先告訴你一個秘密,算是定金!另外一個等你得手了再支付!”
她收起笑容,完全像是在進行一場嚴肅的交易。
“這第一個秘密嘛,之所以我接下來會讓你知道路老師的事兒是因為……”
“因為你對路老師感興趣?!?p> “都說過了不要總是打斷我的呢!不過……你猜對了的呢!”
雖然被打斷是一件很光火的事情,可她的口氣卻像是在嗔怪,像是一個被發(fā)現(xiàn)了愛情秘密的人欲拒還迎,眼角眉梢滿是欣喜。
“對不起,我沒忍住。這應該是你的隱私?!?p> “不,我樂意有人分享,畢竟……你看我的這幅樣子的呢,無論憑借顏值還是憑借學識,都不可能靠近路老師半步的呢?!?p> 她垂下眼瞼,語調(diào)低沉得幾乎聽不到。
此刻我真的忍不住要在內(nèi)心里偷偷笑話一下眼前這個“的呢”小姐了——我看上去只有二十幾歲,但如果她也有過我的經(jīng)歷,又怎么會看不穿這個簡單的事實,一如我當初在天堂小鎮(zhèn)每每和切小姐、和迪子提到路老師一樣,一如在戒酒中心見到的切小姐提到路老師一樣,我們對于路老師的喜愛和崇拜早已是司馬昭之心,還自以為只有自己知道內(nèi)心里不為人知的心事。
喜愛一個人,就好像身上會散發(fā)出一種怪異的香一樣。所不同的是,我的這種“香味”是長久的難以消散,而切小姐的感情切換卻是極其灑脫的。
我承認,時至今日在這所大學意外遇見路老師以及腦子壞掉了的老葛,我對于見到前者“心臟爆裂”般的狂喜早就壓蓋住了見到后者的訝異感。
我為自己的這種滑稽情愫而感到羞恥。
我是來找?guī)煾咐细鸬?,第一站選在這所大學,也是因為懷里的小黑包包裹著的——秘籍。
果然是“之前”的時空——路老師和老葛都沒有認出我,這就對了。
師父老葛的腦袋已經(jīng)撞成這個樣子,他又是怎么被選去小鎮(zhèn)的?!
“你說的那個中國教授,他住在哪里?”
為了得到“的呢”小姐的第二個秘密從而揭開“路老師為什么出現(xiàn)在這里”的謎底,以及最終阻止師父老葛去天堂小鎮(zhèn),今晚我就是拼勁全力也要拿到她想要的那個東西。
什么來的?——對,考試題目。
“就住在那棟專門給中國教授準備的專家小樓。說真的,那些中國教授的專業(yè)水平很讓我折服,可惜我愚笨,總是不能過關。想象這些教授背井離鄉(xiāng)來做知識交流……”
“你學什么的?”我打斷了她聽上去索然無味毫無意義的解釋。
“考古的呢。一個放在現(xiàn)代社會里毫無用處的學科。”
“熱愛就有用?!?p> “不熱愛的呢?”
“那就再去找一門熱愛的來學。”
“沒有精力,我家境不好,媽媽總是住院,就這學科,我還一直畢不了業(yè)的呢!”
她的臉上露出很多真誠。人在忍不住講出自己的窘境時,一定是真誠希望從對方那里獲得理解或者同情的。
盡管如此,她還不忘掏出自己隨身背著的小紅包,拿出口紅補了補妝。
“你看上去不像那種混日子的,我知道你是走投無路了?!?p> 我試著去給今晚要幫她的“荒唐事”找一個理由。
“再不畢業(yè),我就拿不到畢業(yè)證了,怎么找工作養(yǎng)活我媽!還有那些呈幾何級數(shù)增長的醫(yī)藥費!算了不說這個?!?p>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圖給她一點對于羞恥心的寬慰。
“其實你猜得到我要告訴你的第二個驚天大秘密,是吧?你看上去很有……心計?!?p> “謝謝評價,不急,等我?guī)湍阆饬搜矍俺钤僬f!”
她感激地看著我,又一次像在看一見鐘情的意中人。
她一定沒有戀愛過,當你愛上一個男人,就再不會如此傾情地把情感投注到一個同性身上。
我被她看得有幾分窘迫。如此輕易與一位同性“初見即如摯交”,這女孩子,一定經(jīng)歷得太少了。
“嗯……老葛之前是什么樣的?”
“連留級的三年,我在這里待了快七年了,老葛應該是這所大學的元老級人物了,聽說他之前也是考古專家,還兼修了痕檢尸檢,哎呀我也不懂,反正經(jīng)常被請去協(xié)助案件調(diào)查……哎呦,聽上去好嚇人的呢!自從車禍腦子壞掉,就算他整天神神叨叨扮保安大叔,那些領導啊教師啊甚至保安也都對他抱有三分尊敬,不會責怪他的呢,大家都覺得他一夜之間失去妻女很可憐的呢?!?p> “事故什么時候發(fā)生的?”
“一年左右的呢!車禍后他不再執(zhí)教,學校仍然給他原來的待遇?!?p> “一年……所以你的第二個大秘密是關于路老師與老葛的,對吧?”
“是的,我會告訴你一些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我相信這所學校里目前為止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她不再為家境自卑,不再為讓我替她完成今晚的計劃羞恥,提起這個話題,忽然趾高氣揚起來。
“為什么那么肯定?誰給你的自信?”我試圖亦步亦趨這種挑釁一樣的發(fā)問,一般人都會礙于自尊心而立刻辯解。
“因為……我跟蹤過路老師的呢,”她忽然壓低聲音,“不過,你還是完成了任務再說?!?p> 智商該來的時候,果然如期而至。眼前的“的呢”小姐與我記憶中的迪子,似乎只是一個鬼臉的距離。
——“老葛!我是來救你的,你現(xiàn)在這幅樣子,還能聽得懂我的話嗎?!”
路老師帶給我短暫的“血往上涌”一般的驚喜過后,想起老葛的樣子,我的內(nèi)心無比掙扎。
離開天堂小鎮(zhèn)才知道人世間更為艱難。虛擬而空洞的天堂小鎮(zhèn)在逐漸喪失了“情感”這種玩意兒之后,相比較這個真實的世界而言,似乎簡單多了。
曾以為人類喪失了情感如同行尸走肉冰冷無感,原來有情感的世界,更苦。
“偷考試題目”當然不是說說那么簡單。
我必須雙管齊下——在今晚行動之前先找到老葛的住所,看一看究竟。
中午的大快朵頤當然不會白費,要充分發(fā)揮這頓飯最大的可能性。經(jīng)過半天的熟識,我看上去已經(jīng)和“的呢”小姐如膠似漆了。
對于女性心理的“拿捏”,還要歸功于在天堂小鎮(zhèn)先后結(jié)識過的幾位女性摯交,甚至是——那些很不入眼很不喜歡的女性。
大多數(shù)女性都有著“感性”的共性,即便理性如商醫(yī)生,在離開“世界盡頭”的回眸一望中,我也似乎看到了她靈與肉中所剩無多的一點點感性。只要抓住這些因人而異的各種“感性觸點”,還是很容易能獲得好感的。
在校園里看似“閑逛”的一下午,我在她的帶領下先是熟悉了那座中國教授居住的“專家小樓”,看上去教授們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確享受到了應該享受的待遇。
小樓的各種設施很豪華,要知道,這可是比天堂小鎮(zhèn)早了幾十年的時空。
我實在太急于接近“路老師為什么會和老葛同在這所大學”這件事情的真相了。雖然沒有進去,僅憑在專家小樓外圍轉(zhuǎn)了兩圈,我就對這位“的呢”小姐慌慌張張許下了一個過于唐突的諾言——我的確是經(jīng)常容易高估自己,事實證明,也確實高估了自己。
緊接著我們又去看了看老葛的住所——一棟看上去很別致的獨立小樓,就在學校的最外圍,“的呢”小姐說,那是這所學校最最頂尖的教授才能住的地方。這樣的小樓看上去沒有幾座,可見老葛在出事之前是這里舉足輕重的教授。
一切都和我所認識的老葛對得上號——考古兼修尸檢,看上去似乎有某種內(nèi)部聯(lián)系又似乎完全不搭界的兩門學科,據(jù)“的呢”小姐說,老葛曾經(jīng)的學術成就就算在路老師的米撒國也幾乎是業(yè)內(nèi)盡知。
“我猜路老師和老葛教授是在米撒國每年一度的學術大會上認識的呢,我當時就在車禍現(xiàn)場,覺得他們并非陌生人,只不過還是……太巧了的呢?!?p> 臨走時她的這句話,一直在傍晚時分的落日余暉中縈繞在我的耳畔。
137
潛入中國專家小樓當然沒那么簡單。
憑借著我這張極其“中國”的面容和“來給教授還書”這樣一個信手拈來的借口,倒也是輕輕松松混過了門房。
專家小樓里的每一個門上都清清楚楚地標記著教授的名字,我就這樣迅速站在了這位名為“胡已己”教授的門前。
胡已己——這個名字……真有他的。還不是“乙己”,居然是“已己”。
敲門之前,我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藏在胸襟里的兩本秘籍。就算是吃喝拉撒,都不曾離開我的身體半步。我以為快要揣爛了的兩本秘籍,在王嬸和橋精心的做了原本防護之外的新一層“蠟封”之后,我甚至懷疑就算是用火去燒,都不會融化。
那顯然不是“蠟”,而是一種神秘的封存“招數(shù)”,只不過王嬸是不想讓外人知道罷了。畢竟對于他來講,當時我只不過是天堂島救過的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是橋的一個……朋友罷了。
是的,一個“朋友”——橋卻用生命捍衛(wèi)了對我的承諾。
門開了。
在見到“胡已己”先生的那一剎那,我忽然覺得自己這樣直接闖上來的方式是愚蠢的。
他戴著一副似乎由兩片“玻璃瓶子底兒”構成的眼鏡,隔著兩片瓶子底兒,我看到的是一雙小得幾乎就剩下兩道縫兒的眼睛。
這樣的一雙眼能看得清什么?!特別是摘下眼鏡躺在床上以后?——我也許更應該選擇“夜行潛入”的方式。
這種事我在小鎮(zhèn)又不是沒干過,所不同的是如今孤軍奮戰(zhàn)了而已。
可能是來到這個新時空之后接觸到都是陽光明媚的顏色和陽光明媚的人群吧——到處鮮花盛開的大學校園,到處生機勃勃的年輕面孔,就算見到了一個已經(jīng)“不諳人事”的老葛是一件足以令人沮喪的事情,我在“世界盡頭”和在那里之前感受到的所有人間悲戚,也似乎被磨掉了一大半。
不再喜歡“夜行”和“偷偷摸摸”這種事。這種事在潛入城堡的閣樓和醫(yī)院的秘密房間時,我已經(jīng)受夠了。我要堂而皇之從眼前這位胡已己先生手里“拿走”試題,在考試之前。
“你是?”他努力辨認著走廊里不太明亮的燈光之下我這個陌生的人。
“胡教授,我是您的學生?!?p>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打開了門。
這個遲疑的動作實在是一種微不足道的防備之心,“學生”這個詞——很快就令他放下了戒備。
這么容易的么?!
你根本無法相信,在接下來的將近一個小時里我們對于中國文學史簡直是大談特談,我在小鎮(zhèn)對于中國文學的那些狂熱如今終于派上了用場。
看起來在天堂小鎮(zhèn)成長的日子里,每每去圖書館總是不自覺去摸那些中國文學書籍,也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的——我是中國人,道地的中國人。
“所以胡教授,您的這個名字,是后來自己改的嘍?”
“哈哈當然!哪個父母會給自己的孩子起這樣的名字呦!說起來啊,我苦讀半生、沉醉于書本的幻境,耗盡了大好年華之后,不料想過了天命之年卻被自己的祖國拋棄了!”
雖然眉宇之間滿是一種自命不凡和孤芳自賞,我還是能看到他孩童一般的本真,那本真表現(xiàn)出來的竟然是一個孩子被母親嫌棄了之后的滿腹委屈。
“不能這么說,您應該是國內(nèi)考古界比較響當當?shù)睦?,不然怎么會被派往這里講學?”
“你哪里知道我在我們那所學校里是多受排擠的呦,心智不悟、老是不入世,老是在各種會議上講真話,才會被邊緣化派往異地講學的。當年啊米撒國都搶著去的,來這里嘛……”
“來這里算是邊緣化啊?”
“沒有人愿意來這里,這里百分之三十左右的人口從事游牧或者半游牧,而我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不愿意離開故土,對草原又沒有那么狂熱,不是邊緣化又是什么?”
“您來這里多久了?”
“哎呀算起來我來這所大學已經(jīng)五年了,早已超期服役,沒辦法,國內(nèi)不派人接任,而我本人也早已入鄉(xiāng)隨俗,不愿意回去啦?!?p> “那您的名字是什么時候改的呢?”
“我在出國前給自己改了名,也算是一種自我嘲諷吧,異國他鄉(xiāng),情愿與過去的自己訣別,這里一待就是五年?。 ?p> “教授,孔乙己先生雖然窮困潦倒卻精神高貴,是酒店中唯一穿長衫又站著喝酒的人,聽教授講了那么多對于中國文學史的認識,深感您也是這樣一位知識分子,可是,孔乙己又好吃懶做、麻木不覺醒,您可不是這樣的!”
我望著屋里井然有序的擺設。
“哈哈,怎么,才認識一個小時,你就要交心了?不得不說,我還真挺喜歡你這個學生的!不過……你不是學考古的吧?你也應該……不是我的學生吧?”
“教授,我……”
我的手心里開始沁出汗來。
進門之前妄圖通過自己寫過幾天小說、滿腦子虛妄的各種假設和編故事的本事,就想“明搶”一樣把試題“混到手”的想法,此刻轟然坍塌。
“您怎么看出來的?”
底氣不足的人在談話中自然只有讓別人牽著鼻子走的份兒。
“你一進門就說有專業(yè)問題要請教,可是我們聊了一個小時的中國文學史……”
“我那是……套近乎嘛,教授。”我強詞奪理。
“好,就算是你套近乎,”他向上推了推鏡框,“關于我的名字,你的發(fā)問就一下子暴露了你根本不是我的學生。”
“難道您……”
“是的,我在每一屆學生的第一節(jié)課上都會直接介紹我名字的由來,這個名字在老外的中國口語里,是挺難發(fā)音的。所以呀,我所有的學生都知道我的名字是來這里之前改的,意喻冥頑不化的考古界老朽!哈哈!”
我在他的笑聲中無地自容。
“你應該是為了試卷而來吧?而且,你既然不是我的學生,那應該是為了朋友兩肋插刀來的吧?”
我無語——“朋友”,那個只認識了大半天的矮小姑娘絲毫提不起我的興趣,要不是覺得能從她那里打開關于路老師和老葛現(xiàn)狀的“突破口”,我才懶得花費那么寶貴的五、六個小時陪她,更不消說是為了她鋌而走險走如此丟臉的一條路了。
在天堂小鎮(zhèn)的歲月里我可一直就是一個“優(yōu)等生”——當然,現(xiàn)在看來,這個稱號里只有三分是屬于我自己的,另外七分,應該歸功于商醫(yī)生在小鎮(zhèn)的“特殊地位”帶來的所有際遇。
即便如此,早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的“優(yōu)越感”和一種莫名其妙的“自大”,還是時時露出尾巴。
“教授您……都看穿了,我確實是為了一位朋友而來,再通不過考試,她可能就要面臨退學了,而且她的家境……”我囁嚅著低下頭,一時間不知道怎么應對眼前這個幾乎連我的容貌都可能看不清楚的老者。
“說說吧,所為何人?!?p> 他順手拿下來書架上的一個小把玩物件兒,十分靈活地在手里把玩起來。
看著他把玩的動作,我不由得連連咽下幾口唾液來緩解自己的瞠目結(jié)舌——不行,我必須穩(wěn)住自己!我不能跌倒在這第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