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聊了一陣,田三帶著黃廷益下去安頓,田守和易先生則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
這人果然渾身都透著古怪!田守固然是看呆了,饒是易先生博學(xué)多才、見多識廣,也從沒有見過如此奇特之人,一時竟無法判斷出是何身份。
和尚不是和尚,哪個僧侶出家不需要剃度、受戒?倭人不像倭人,易先生見過倭人,大多是髠發(fā),把中間全部剃光,而且身材極為矮小。
衣服竟然沒有開襟,十分短小,只到腰部,那這衣服該如何穿入……難道是把頭從領(lǐng)子那里鉆進(jìn)去?這也太有辱斯文了吧。而且這褲子是單獨穿著的,黑不溜秋,但質(zhì)地又似乎像綢緞一樣。
易先生喝了口酒,緩緩道:“此人絕非尋常百姓,也并非一般的富商。”
田守憂心忡忡地問:“會是海盜的細(xì)作嗎?”
雖然長月村閉塞,這些年一直風(fēng)平浪靜,可聽村里老人說,三十多年前,曾有一股海盜誤打誤撞闖了進(jìn)來,燒殺搶掠,整個村子幾乎毀于一旦。
易先生搖了搖頭:“細(xì)作刺探情報會攜帶水和干糧,身上藏有短刃暗器,體力充沛,身手敏捷,裝扮和行事隱蔽,哪有這么招搖的道理?此人不同,雖然身體虛弱,心神俱憊,好似剛遭受大難,但保養(yǎng)得很好,皮膚白皙、面色紅潤、牙齒整齊,非大富大貴不能有也?!?p> 這番分析絲絲入扣,田守聽得連連點頭,又提出了一個可能性:“可是皇室貴族或者朝廷官員?”
易先生斷然否決:“絕非皇室與官府中人?!?p> 田守一拍腦門,差點忘了,易先生為官多年,是不是皇室王族、朝廷官員,一眼便能看出。他一時有些煩躁起來,不是百姓富商,不是細(xì)作,又非官非匪,那到底是何身份?總不成是天上憑空掉下來的吧!
易先生瞇起眼睛道:“倒是有一個可能,此人并非我中土人士,而來自于海外番邦外化之地,而且身份高貴,若不是個王子,至少也是個負(fù)責(zé)朝貢的貴族使臣?!?p> 故國滅亡前,周邊許多小國都會派使臣前來朝貢,其中以呂宋、占城二國最為殷勤恭謹(jǐn)。據(jù)易先生所知,呂宋、占城二國以南還有數(shù)不清的小國,往西有天竺、天方等國,更西邊還有不少紅毛夷人。
這些紅毛夷人帶來過不少奇特新穎的貨物,其中有一臺自鳴鐘,讓他了解到原來還有時分秒的概念,大開眼界。
可惜,自鳴鐘雖然鑲嵌著各種珍奇寶石,金光閃閃,但卻巨大笨重,不易挪動。他從未想過,竟然可以縮成這么小,再用皮革連接,戴在手腕上,變得如此精巧便捷,這該是何等顯赫的地位身份!
田守長吁了一口氣,如此說來,所有的不合理之處都能講得通了,各種的古怪奇特也都順理成章了。
他躊躇道:“莫非此人率船隊前來朝貢或者貿(mào)易,在海上遇到了風(fēng)暴,不幸落水,被海浪沖到了岸邊?”
易先生沒有回答,此時他的腦海里涌現(xiàn)出一幅異國番邦的使臣,帶著對天朝的仰慕,不遠(yuǎn)萬里前來請求朝貢與藩屬的畫卷。但故國已然成為歷史的塵埃,盡管時過境遷,也不禁喟然一聲長嘆。
這時,田三從外邊“蹬蹬蹬”快步走進(jìn)來,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雙腿一盤,又急又氣地說了起來。
剛才他帶著黃廷益下去安頓,按田守的意思,安排住在大哥田安家中,又準(zhǔn)備了一些生活用品以及穿著衣物,畢竟這一身裝扮太奇特了。結(jié)果沒曾想,對方竟然得寸進(jìn)尺,提了好些無理的要求。他無法做主,只能前來請?zhí)锸睾鸵紫壬▕Z。
“什么?”田守瞪著眼睛道:“他中午還要吃飯?”
田三有些無奈地說:“是,他說他都是一日吃三頓?!?p> 他們這些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人,很少會因為天災(zāi)影響生計,只需要付出勤勞與汗水,就可以不用為食物發(fā)愁,比起陸地上大多數(shù)農(nóng)民,已經(jīng)幸運(yùn)太多??杉幢闳绱?,一天也只能吃上早、晚兩頓,吃三頓實在過于奢侈。
田守也聽聞過那些王公貴族、有錢人家都是一日吃三頓,重重地哼了一聲。
現(xiàn)在臨近中午,長月村沒有吃中飯的習(xí)慣,連火都沒生,煮飯做菜很是麻煩??梢豢诨亟^,又有失待客之道,畢竟只是一頓飯而已,若是將來傳揚(yáng)出去,說長月村連客人的一頓飯都要推脫,那自己這個村長的面子往哪擱。
田三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露出了古怪的神色:“還有……還有一份清單?!?p> “這是?”田守接過來,看著手里的清單。
“黃……公子說了一大通,我記不住,他便都寫在上面了。”
原本田三提供了一套衣服、一雙草鞋,還有幾樣生活必需品,客氣地詢問一下黃廷益還需要補(bǔ)充什么。結(jié)果這一補(bǔ)充,就補(bǔ)了密密麻麻大半頁紙——洗漱用的毛巾、青鹽、牙刷,以及蚊帳、手紙、燒水用的鍋子等物品,甚至還有鏡子、書籍、文房四寶這些貴重的稀罕物。羅列出的這一種種、一件件,讓田守越看臉越黑。
看完清單,田守突然有種想罵人的沖動:“這些他全部都要?又不是女人,他要鏡子干什么?”
田三很快說出了他的心聲:“我總算知道王公貴族們過著怎樣的日子了?!?p> 他最終還是把罵人的話給憋了回去,冷笑一聲道:“膏粱子弟!”
一旁的易先生微闔著眼,慢條斯理地說道:“既然田兄對他還放心不下,為何不試探試探呢?”
“哦?”田守探著身子道:“該怎么試探?請先生直說。”
“一個人再怎么掩飾自身的身份,他的飲食習(xí)慣和生活習(xí)性都很難改變,現(xiàn)在不正是一個觀察的機(jī)會嗎?”易先生睜開眼睛,目光炯炯,哪里還有半分醉意?
“對啊!我怎么沒想到啊!”田守一拍大腿,田三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只是這書籍,只有先生那有,不知……”
“老朽選出幾本來,煩請?zhí)锶缫徊⒛媒o他吧。”
“好!還有什么要求,都盡量滿足他,看他究竟是異國公子還是個江湖騙子!”田守大聲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