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他說,蘅蕪,等我歸來。
我說,好。
彼時我天真懵懂,還不知道靖意的真實身份,就那么貿(mào)然答應了他。甚至沒有想過,他是不是真的名叫靖意。
他原是都城最年輕最富才名的公子,貴族王府薛家的薛恪,靖意是他的字。他送我的也不可能只是一般的鐲子。
而我得知這些時,也不再是個身份低微的琴女。
娘親為我取名永安,而當朝六公主,名為世寧。永安,世寧,永世安寧。
“你叫什么?”錦衣玉帶的至尊男子問我。他凝視我的面容,目光里充滿探尋。
“奴婢蘅蕪。”
“以前呢?”他好脾氣地又問。
我略略猶豫,“永安?!?p> “好?!彼麙颜?,吩咐宮人帶我離開。
我在宮人身后亦步亦趨,遲鈍地回想起剛剛花萼樓里宴會的一幕。
我著綠色裙襦,月白外衫,在當中彈琴。一曲《流水》蕩氣回腸,心情激蕩。而高座上一位黃衣少女目光一直糾結(jié)在我身。一曲畢,起身施禮。抬首間,不禁愕然:那位黃衣少女樣貌與我竟有八九分相似!而赴宴貴人無外妃嬪公主,這般高貴女子定是與我無甚干系。不想,宴罷圣上卻獨留下了我。
宮人引我沐浴梳洗,為我穿上層疊羅裙。已經(jīng)不是來時那件了。裙上繁復的刺繡,腰間精致的配飾,青絲挽作高髻,金釵銀鈿翠玉簪。取鏡細細端詳,眼中女子美得可以入畫,卻如夢似幻看不真切。這個人,真的是我嗎?
稍頃,圣上來了。我心中忐忑。他卻賜我坐下,慢慢道來。
我并不敢探求娘親的過去,那不是為人子女該做的。即便長大的我漸漸知道,以她的姿容與氣質(zhì)、才學與聰慧,定然出身不凡?;蛟S書香門第,或許世家大族,或許將相侯門,甚至——與天家緊密相連。
但從記事起,便只有我和娘親兩人相依為命,她的族人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娘親是隱姓埋名,遠走他鄉(xiāng),還是叛逃離家,無論我猜測的哪種原因,背后都一定是一段復雜糾纏的經(jīng)歷。我即便好奇,也不能提起。
從未曾想,揭開這一切的人本該遠在天邊,此時此刻卻近在眼前。
“蓉兒是華家人,她便是對外宣稱已故的淑妃。你與世寧是同胞姐妹,永安,你也是朕的公主。”圣上便是這樣講給我。
頭上的發(fā)髻和珠釵沉重,墜得我抬不起頭。這個本該是我父親的男子,偏還要我看他。
久居高位的人,大抵覺得語氣和緩、面上不生怒意就已算和善。我用娘親教過的足夠得體的微笑迎上,讓他既不覺得冒犯也不會覺得敷衍。
他講給我娘親的過去,講她初入宮發(fā)髻邊的白玉蘭,講她盛大宴會上一舞霓裳,講她空暇時嫻靜地刺繡,講她采下清晨的蓮子做的羹,講她不爭不吵不哀不怨……
沉浸于往事回憶中的圣上,神情真正地變得柔軟,那雙眼似要望穿光陰,落到誰的身上。當年年歲尚輕的圣上,的確寄予過娘親一段情。能讓娘親念念不忘的,只能是真心了吧。我和世寧的名字,連起來海晏河清的美好愿景,祝愿他也祝愿祁國。至于假稱故去而離宮,音信漸斷,是形勢所趨,還是計劃已久,總之二人的情分是淡了。
圣上臨走前,難得和顏悅色對我道:“永安,你應該稱朕為父皇。”
我順從地應道:“是,父皇。”字字念來重若千鈞。
我住在了娘親以前的落華殿。偌大宮室,唯宮女八九人和我,日日空曠孤寂。我日復一日撫琴度過。不僅懷念以前的姐妹們,嚴厲卻也溫存的教習,還有總是笑容清雅的靖意。
我讓宮人備了飾品點心,看望過姐妹與教習。只是她們再也無法待我如昔。她們說,靖意再未來過。
我安靜地撫摸著他送的翡翠鐲,不由得心緒雜亂。
父皇再來時,只為通知一件事,且毫無商量余地。他要我,替世寧嫁給枬國太子。
我不是不震驚的。
這兩年生活得也許太安逸了,讓我忘記了曾經(jīng)的孤苦無依。狂風驟雨到來前總是格外平靜,我早該預料到的,不是嗎?
他說:“朕認你為女兒,你便是公主。公主不僅代表個人,也要為這個國隨時待命。永安,你知否?”
“永安知道了?!蔽見^力垂首,掩飾眼中那一抹暗色。
“永安,你果真和你娘一樣通達事理。放心,朕不會虧待你?!彼淮戤叄x開得毫不留戀。
世寧來訪時錦妝華服,簪珥玲瓏。比我素衣玉釵不知貴氣了多少倍??伤嫔挥荩饷黠@,纖指指向我,憤言:“你是什么身份?就憑相貌與本公主相似便能平步青云了嗎?”
“不敢?!蔽也慌秽粒皇窍胄?。這么嬌蠻天真的性子,與我認識的每個人都大不相同。我不覺得惱,畢竟她是我的親妹。
“你,你……”世寧一時無言。
“冒昧問公主,是否名諱世寧?”
“是,你要怎樣?”
我笑了笑,“不怎樣。公主可知,我以前的名字是‘永安’,‘蘅蕪’是入宮后取的。自打娘親離世,再無人喚我永安。公主知道,這永安與世寧有何關系?”
“永安,世寧,永安,世寧……永世安寧!你是誰?”她滿臉震驚地望著我。
父皇來看我時,帶來鄰國太子的畫像,我隨意置于案上。
“永安,你看看吧,畢竟是你以后朝暮面對的人。”父皇和藹地說,可惜這和藹并沒有深入眼里。
“不必。既是朝暮相見,何用急于一時?!蔽翌D了頓,“對嗎,父皇。”
“唉?!彼麚]一揮袖,“永安,朕虧欠你,虧欠你娘。可這也情不得已,才讓你替世寧去枬國和親。世寧那丫頭,沒有你這般進退有度,驕縱慣了……”
心里一絲澀意漸漸蔓延,“父皇多慮了。世寧妹妹還是留下好。我也舍不得她吃苦的。”
父皇微露喜色:“還是你知朕心。”
唉。九五之尊,果真斷念絕情。他又何嘗把我當過女兒。我不過是把劍,世寧也是把劍,只是我這把劍經(jīng)過風霜,尤為鋒利。
沉吟間,父皇又道:“朕已為世寧尋了個好歸宿。王府薛家那個小兒子薛恪,機警聰敏,一表人才。朕欲與他二人指婚?!?p> 瞬間恍惚。是有什么重物掉落在我身上嗎?不然全身怎會這么沉重,難以忍受?想說,卻喉嚨干澀,無法發(fā)聲。我想要時間回溯,再聽一次父皇的話。不,一言九鼎,我沒有聽錯,只是難以置信。
我已經(jīng)忘記去觀察父皇的臉色。全部心神都被這件事牽引。
是靖意嗎?竟是靖意!是了,除了他,還有誰配得上一國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