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落月默默回到書房,已經(jīng)被煉化的靈器中飄來若有若無的雅樂,四周靜悄悄的,就算平時吵鬧著隨侍在側(cè)的晴嵐也已經(jīng)睡下,可他睜著眼,端坐在他原先的位置上,那淡淡的雅樂顯得空曠無聲的仙宮更加空蕩寂寥。
桌上擺設(shè)什玩無一不是他數(shù)萬年來親自煉化、在三界搜集的精巧愛物,每一件都可令諸仙艷羨,可光芒萬丈的穹頂之下,飄著異香的嵐海仙宮中,端木落月靜靜坐著。
他站起來,又坐下,或者是繞著書桌走了幾圈,試圖用腳步聲打破那種駭人的寂靜,他面無表情,仍是山崩不改之色??删驮谶@樣一個無比平常,普通,同過去三十萬年一樣的尋常夜晚,他在獨自一人的夜里,聽見自己的心“砰砰”跳了兩下。
就像有人用拳頭敲響了一座封閉依舊的古寺大門,掀起意料之外的巨大回響。
就在這時,他親手融制的銅鐘“當(dāng)”的響了一聲,提醒他此時已是丑時,當(dāng)他想到此時應(yīng)該休息的時候,他褪下披風(fēng)的手上竟然落下白天老頑童交給他的那張紙。
“莫問野人生計事,窗前流水枕前書?!?p> 字跡是他從未見過的拙樸娟秀,他坤開那張詩筏,柔軟的紙面如同沒有溫度的肌膚依靠在他薄薄的手指上,竟然慰去了一絲寂寥。
這首詩,仿佛是一張嘲笑著的笑臉,所謂大義,天道,仿佛一座塑了金身的借口,看似牢不可破,實際脆弱不堪。
端木落月坤著那張詩筏站起,坐下,又繞著書桌走了幾圈,聽見銅鐘又響了一聲,他在門口站定,將半褪的披風(fēng)重新披上,緩緩融入濃重的夜色中,頭頂明朗的星河照亮了他細(xì)碎的影子。
“呆呆,你說咱們九天諸神要是同魔界、妖界諸君打起來,誰能更勝一籌?”
接天蓮池旁,一名年紀(jì)約十五六歲的紅衣少女粗粗卷了袖子,一只腳泡在水里,閑適的望著池旁手捧秘書卷認(rèn)真研習(xí)的白衫少年。
“大妖沉壁、魔君緋煉倒是能與天界戰(zhàn)神軒轅輕一戰(zhàn),不過師父說過,初代封魔大戰(zhàn)根本沒能打起來。”
“欸,這是為啥?”女孩子隨手采了一朵紅蓮,歪著頭看那讀書少年。
“師父說,這三人根本與其說掀起戰(zhàn)爭,莫不如說是小孩子打架——沉璧、緋煉和軒轅輕就像我們和白祁一樣,是師兄弟啊?!?p> “那初代封魔大戰(zhàn)是為什么結(jié)束的?”女孩子懶洋洋的掏了掏鼻孔。
“師父說,最開始時,是緋煉跟軒轅輕挑事,沉璧看不過去來勸架,結(jié)果這兩個人越吵越兇,恨不得打起來——不過最后還是軒轅輕贏了?!?p> 少女哇了一聲,丟下紅蓮鼓起掌來,“那還是我們九重天的人厲害啊,不愧是戰(zhàn)神!”
“這..”少年面色一紅,心想永真每次都翹仙史課想來也不會知道真相的,自己又懶得解釋,不然永真沒完沒了的問,他還看不看書了。
“你說的對?!鄙倌甓四韭湓路笱艿卣f了一句,重新拿起書來,少女見他又變成了悶瓜,百無聊賴的重新玩起水來。可少年知道,軒轅輕和緋煉那場大戰(zhàn)是以雄辯的方式結(jié)束的。
魔君緋煉說:我是餓龍。
軒轅輕說:你是餓龍,我是懶漢,你吃我的力氣可以吃其他10個人。但是我可以趁你奄奄一息的時候吃了你。
魔君緋煉說:我是你的主人,我可以把你逐出田地,讓你活活餓死。
軒轅輕說:那我是君王,專門決定誰是土地的主人。
魔君緋煉說:我是子民,如果你是君王,當(dāng)你有所不為的時候,我可以鼓動百姓廢了你。
軒轅輕說:你是子民,我是你天生反骨的敗家子,我可以把你積累的一切毀滅。
魔君緋煉說:那我是瘟疫,我能模糊一切好人與壞人的邊界,將它們變成脆弱的生命,你有什么了不起?
軒轅輕說:那我是自然,我能在毀滅中創(chuàng)造生命。
魔君緋煉說:你是自然,自然不過是天地的邊界;我是創(chuàng)造天地的父神盤古,我可以踏碎你的邊界,讓你無法重生。
軒轅輕說:那我是創(chuàng)造父神的宇宙,我胸懷萬物,你的力量不過是其中之一。
魔君緋煉哈哈一笑:你越說越凸顯你的無知。你是宇宙,我就是暗,我是所有生命的詛咒,一切黑暗的盡頭,我能終結(jié)深淵,讓諸神隕落,讓世界死亡,讓萬物隨風(fēng)而逝。
軒轅輕說:我是希望。
魔君緋煉聽到這里,哇的一聲口吐鮮血,隨后被軒轅輕一劍封在了若寒淵的黑曜石監(jiān)獄中,永世不能超生。
“這便是初代封魔大戰(zhàn)的結(jié)束了?!鄙倌旰仙蠒?,將魔君緋煉和軒轅輕的小孩罵戰(zhàn)講完,永真已經(jīng)手持紅蓮,靠在自己膝蓋上睡著了,哈喇子流了個滿襟。
端木落月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當(dāng)時并不能理解為什么軒轅輕這種略帶天真的人竟然會是九天戰(zhàn)神,他總覺得自己太過老成持重,反倒很難理解如永真和軒轅輕這種保有一顆赤子心的人。
他背起睡的呼呼作響的永真回到房間,又迅速地退了出去,他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女孩子在床上一邊撓著胸口一邊睡午覺的懶散模樣,就覺得無可奈何。
自己以前總覺得白祁、永真甚至是老頑童一般的泰山大帝天真,最后竟然是自己在心上筑起了高高的墻,卻期待著有人會翻過這堵墻才能真正了解自己。
大約..自己才是最天真的人,才覺得那些看上去很天真的人,是真的天真吧。
正如泰山大帝將他從舊皇宮中救出來的那一夜里,他身為舊都的二皇子,滿身是血的屠凈整座皇城,如同人魔一般手刃深愛自己的父母兄弟時,他感覺的不是羞愧,而是力量。
“毀滅掉愛著自己的人,背叛自己崇拜的人所得到的那種快感,是世界上無與倫比的美味啊?!?p> 距離那時,過了究竟多少年——端木落月沒有數(shù)過,他的袖上沾過多少人的血,他也沒有在乎過——他從來不喜歡軒轅輕這個人,所謂的戰(zhàn)神,究竟何以為戰(zhàn)?
他反倒更欣賞魔君緋煉,可當(dāng)軒轅輕隕落,自己成為了新的戰(zhàn)神之后,成為了自己最討厭的人之后,他反倒迷茫了。
所謂“桃林”是泰山大帝為了洗除少年身上的魔氣,而創(chuàng)造的一片牢籠。這座牢籠的關(guān)合,泰山大帝把選擇權(quán)交給了自己。
永真說是闖進(jìn)來,不如說是自己放進(jìn)來,他看著她跟自己打趣,關(guān)心自己,擔(dān)心自己無聊,陪他聊天,甚至慫恿少年一起下凡找樂子。
也許是他內(nèi)心中早已意識到,她最后的結(jié)局是死在自己手上,而他沒有阻止,也不想阻止。
三十萬年過去,所謂上神與上魔的區(qū)別,他一直沒搞清楚。
畢竟毀滅掉自己喜愛的東西,比毀滅掉自己厭惡的東西暢快的多——
他永遠(yuǎn)忘不了永真隕落的那一天,伏煉瞪紅的雙目對他吼出的那句:“端木落月,你是真的無情?!?p> 他不是無情,他是沒有道德。
泰山大帝為他所塑的“桃林”監(jiān)獄,始終沒有讓他分清情感其實是一種責(zé)任。與其說,他任由監(jiān)獄被打破,不如說,他從一開始就拒絕承擔(dān)。
愛,對他而言不是救贖,而是詛咒。
端木落月知道自己甚至拿不起一片鴻毛的感謝。
初代九天戰(zhàn)神軒轅輕擊敗魔君緋煉后開啟了一個時代,但也創(chuàng)造了一個深淵。
英雄們已經(jīng)隕落,但是凡人們?nèi)栽诔袚?dān)著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端木落月回過神來,那份飄渺薄弱的詩筏仍靜靜躺在他的手心,他回到了少年時居住的那片桃林,滿心的話,堆在胸口,卻沒辦法傾瀉,只能任著時間推啊推,推成一塊轟鳴著的巨石。
他取出劍,側(cè)頭削去了自己兩段銀發(fā),他用詩筏抱住那兩段銀發(fā),幻作了兩朵銀花,仿佛如同擁有生命一般在桃林枯粉色的落花中逐漸消失..
端木落月終于將自己割裂,一份存在過去,一份寄托于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