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一)
秋末時分,由涼轉(zhuǎn)寒。
蘇子期終究沒來高健翔成親的婚宴,高健翔有些落寞,滿堂高朋貴賓,卻是沒了自己的親人,看見等了自己長久的小落,鳳冠霞帔,靜坐床頭,高健翔便只剩欣喜,挑了蓋頭,看見那張熟悉的俏臉,有些嬌羞,終是不負(fù)等待,成了一人之下的將軍的夫人。
君王差人送了賀禮,國事繁多并沒有親身前往,公主也差人送了賀禮,畢竟差些成為自己的夫君,如今也是心存感激。
公主也沒有前往,大家閨秀都大門不出,何況公主身份,站在后宮自己的別院前,站在院子里,看著天空,月光在她身后投下一片陰影,寒風(fēng)吹拂,宮女為她穿了披風(fēng),紅底白毛邊,公主卻只是抬頭看著天,喃喃自語。
“尋你三月,高將軍今日成親,你在哪里?”
尋了蘇子期三月,每日都是如此呆立院子中,看著天空,就像當(dāng)初蘇子期斷弦那夜一般,公主低下頭,拿著母后的那支珠釵,又一次喃喃自語。
“母后,你說要勇敢,可我來不及勇敢,他就逃了,我尋得到嗎?”
三月內(nèi),有人聽聞,蘇子期在鄰國,高健翔派人去了,公主也派人去了,可是他們的人到了,蘇子期走了。有人說,蘇子期在鳳山鎮(zhèn),可高健翔在鳳山鎮(zhèn)三月不足,為父母守孝一月,從未看見蘇子期。高健翔去了鳳鳴山,帶著小落去尋了師父的墓,為師父磕頭,為師父清掃墓碑,守了一月,未見蘇子期。蘇子期就從兩人的世界消失不見了。
公主也去了自己母后的陵前傾訴,去蘇子期的別院為琴墓清掃拔草,可從未見蘇子期,蘇子期就這么走了,尋不到半分,公主還是去找了自己的君上。
“蝶菲,你還是來找我了,三個月了?!本蹙腿缒翘煲话悖诟吲_批閱奏折,沒有抬頭,卻是知曉了公主的到來。
“君父,你幫我!”公主沒有站在下邊,而是走到了高臺,對著君王哭訴著說。
“可我也尋不得。”君王還是停下了筆,那支蘸了朱砂的筆,那支曾經(jīng)被人撫了數(shù)年的筆,抬頭看著公主的眼睛,“你想不想聽你母后的事情?”
“嗯?”公主有些呆愣,她從未聽母后說起進(jìn)宮前的事情,頓時也是有了好奇,隨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時候,我還是太子,替我的君父去鳳山鎮(zhèn)調(diào)查鹽款貪污的事情,就是那時候遇上你的母后,一見傾心,我隱瞞了自己的身份接近你的母后,你母后那時候有一個青梅竹馬的人,叫,叫什么我有些記不得了?!?p> “是不是蘇青云?”公主想起珠釵上的字,隨口便說了出來,隨后將珠釵拿給了君王。
“是啊,蘇青云,你母后終究還是忘不了他,我卻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兩家本早已有了婚約,只是蘇青云當(dāng)時在鳳鳴山上學(xué)藝,你母后就一直在山下等著,一月也見不得一面,可你母后就是等了十年有余,直到被我打擾。”
“打擾?”公主趁君王停下來的間隙,很好奇為什么是打擾。
“是打擾,我不該出現(xiàn),那是他們的期待,那是他們的約定,被我打擾了,我總是借著很多理由接近你母后,漸漸地,我不知道是你母后動了心還是我的身份暴露了讓你母后的父母動了心,直到那天你的母后質(zhì)問我的身份,得到印證后哭著跑開了,第二日,她和蘇青云的婚約就解除了,你的母后含著淚和我回到宮中,那天你的母后對著鳳鳴山,看了很久,分明是說了對不起。”
君王說著,落淚了,他雖英雄,但也有兒女情長。
“可母后愛你嗎?”公主也是聽得有些動容。
“我不知道,她為我撫筆,陪我批閱,為我磨墨,畫下我的模樣,我知道她畫下最多的是蘇青云的模樣,這應(yīng)該是他們的定情之物吧?!本蹩粗魇种械闹殁O,“她也許只是想忘了他吧!”
君王說完,眼中更是落寞了,他不知道自己恨不恨那個跟著他進(jìn)宮,卻一直想著別人的女人,但這個人又是如此體貼自己,陪著批閱奏折,花費(fèi)半日在這后殿,可能她也不想失了那份純真,不想?yún)㈦s到后宮之中,可她終被后宮所害,而君王卻無法保護(hù),也許留在蘇青云身邊,她會更安全,更幸福吧。君王又怎么恨得起來呢?
看著君父如此落寞,公主終是明白了母后讓她勇敢的原因了,但此刻公主更不能提及幫忙尋蘇子期的事情了。公主只是靜靜陪著自己的君父,就像自己母后陪著君父一般,撫了那支蘸了朱砂的筆。
“你去找高將軍吧,讓他帶你去鳳鳴山,幫我找到蘇青云,把珠釵還給他,讓你母后隨他去吧。”君王聲音低沉,心情很復(fù)雜,有心痛,有愧疚,更多是堅(jiān)定,“也許你能在那里尋得蘇子期,如果不能,君父再幫你尋。”
君王說完擺了擺手,公主沒有說話,退下了高臺,回頭看著自己正在批閱奏折的君父,又退出了后殿,回頭再看了看自己的君父,想起了母后那句要勇敢,就離開了。
公主去別院找了自己的弟弟,那位被君父帶去戰(zhàn)場,又被高健翔所救的弟弟,也是母后留給她的另一個寄托。囑咐了幾句,告知自己要離開多日的事情。弟弟很乖,給了公主一個擁抱,和一個堅(jiān)定的信心,他相信公主,更相信高健翔。
公主帶上了君父派給她的幾個護(hù)衛(wèi),徑直出了京宮,去了將軍府,沒有說君父和她的談話內(nèi)容,只是言明了想去鳳鳴山看看蘇子期的師父,想讓高健翔一同前往。
而高健翔剛完婚,按風(fēng)俗也是要在一月內(nèi)回小落的娘家省親的,便欣然同行,這是君王算在里面的,有了高健翔陪同,他才放心自己最不愿意讓其受傷害的小女離了京宮,這也是之前將公主指婚給高健翔的原因。但是高健翔需要準(zhǔn)備一些物品,需要一天,公主便去了母后的陵。
翌日,公主出了京宮,在門外便見到了早就在此等待的高健翔和小落,一行人便趕往了鳳山鎮(zhèn)。離京有些遠(yuǎn),當(dāng)初蘇子期入宮更是走了很久,只是如今一行人快馬加鞭,速度倒是很快,十日便到了鳳山鎮(zhèn),只是到時已是夜將至,公主也是疲憊,先在高健翔的高府下榻了。
翌日,冬日的陽光灑在了鳳鳴山上,在白雪的映照下一片金黃,好不壯觀,公主因趕路著實(shí)疲憊,又寒風(fēng)裹夾,染了風(fēng)寒,身體很是虛弱,小落只是去了自己家中便回府上照顧,高健翔則是獨(dú)自一人上了鳳鳴山,拾級而上,腳步堅(jiān)定,就像當(dāng)年最后上山拜師父一樣。踏上山門那一刻,內(nèi)心無比復(fù)雜,雖為師父守了一月,可蘇子期守了一年,他想看見蘇子期,也不想看見蘇子期。
“你是誰?為何闖我山門?”一個稚嫩的聲音從當(dāng)年自己練功的地方傳來,只見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拿著烏木棍沖高健翔而來。
“竹風(fēng),不得無禮!”聽得孩童大叫,蘇子期還是從房中出來了,看見了高健翔,轉(zhuǎn)頭對孩童說,“叫師伯!”
“師伯?”孩童不可置信地看著蘇子期。
“讓你叫就叫,一點(diǎn)禮數(shù)都沒有,叫完去屋里泡茶,讓你師弟也出來叫人?!碧K子期嚴(yán)厲地瞪了一眼孩童。
孩童被蘇子期這個師父一瞪,哪里還敢多嘴,叫了高健翔一聲師伯便進(jìn)了房泡茶去了,高健翔便和蘇子期坐在了院子里的石凳子上,有些涼,遠(yuǎn)處還覆著雪,只是這石桌石凳被清掃了很干凈。竹風(fēng)端著茶,帶著另一位孩童來到了兩人的身旁。
“飛云,叫師伯!”蘇子期只是淡淡交代了一句。
“師伯好,我叫蘇飛云,見過師伯?!碧K飛云叫得很認(rèn)真。
蘇飛云學(xué)琴,蘇竹風(fēng)學(xué)刀劍,就像當(dāng)年的高健翔和蘇子期。叫完人,蘇飛云就進(jìn)了屋子,撫琴了,琴聲還有稚嫩,但是有了一些味道。蘇竹風(fēng)去了邊上練武,高健翔見了很是驚訝!
“師弟,你教他刀劍拳腳?”高健翔的視線從蘇竹風(fēng)身上回到了蘇子期身上,很是疑惑。
蘇子期沒有說話,只是為高健翔倒了一杯茶,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可這讓高健翔更為驚奇,蘇子期學(xué)的是琴,從未學(xué)得刀劍拳腳。可此時蘇子期還是開口了。
“弦斷那晚,我睡得很好,謝了!”蘇子期喝了一口苦茶,這是剛到鳳鳴山師父讓他們一定喝的。
師父說,茶的苦沒有學(xué)藝的苦,學(xué)藝的苦比不上生活的苦,生活的苦比不上,師父沒有說,但蘇子期現(xiàn)在知道了。
“你知道?”高健翔一直以為蘇子期的命在那一晚是他救的,可是現(xiàn)在他明白了君王在軍帳中沒和他說的后半句。
“花了三個月出去轉(zhuǎn)了一圈,才明白師父為何留在鳳鳴山教我們了,所以帶回了兩個回來教?!碧K子期現(xiàn)在說話很像當(dāng)年的師父,讓高健翔有些晃神,仿佛師父就在眼前。
“你沒來我的婚禮,我有些傷心?!备呓∠柽€是說了這句。
“就像師父故去那天,你沒有出現(xiàn)一樣,現(xiàn)在你還了?!碧K子期依舊在喝茶,沒有辯駁,卻終是原諒了高健翔。
“我和小落的婚禮,沒有一個我的親人,確實(shí)有些像師父故去,只有你一個人。”高健翔知道蘇子期以為是自己和公主的婚禮。
蘇子期只是盯著高健翔,沒有說話,茶杯到了嘴邊,卻是沒有將茶水送入嘴里,只是盯著高健翔。
“明日下山,來我府上把那天沒有彈完的那半闕曲彈完吧!”高健翔看著蘇子期的表情,站起來拍了拍蘇子期的肩膀,便下山去了。
高健翔始終都沒有喝一口茶,他已經(jīng)知道了世上何物最甜,又何必再去體會一遍苦呢。而蘇子期卻一杯一杯喝茶,難道不是想讓茶的苦蓋過心中的情苦嗎?
蘇子期還是呆立在石桌邊,就是呆呆坐著,就像當(dāng)時離宮在宮門呆呆站立一樣,直到夜開始覆上鳳鳴山,才落下淚一滴,結(jié)成冰晶落在石桌上,有了破碎的聲音,才緩緩站起身。
“明日師父下山,你們吃過早飯就管自己練功,不準(zhǔn)偷懶!”回到屋子,蘇子期就對著兩個徒弟說道。
“師父,你不是說上山之后就不下山了嗎?”竹風(fēng)擎著小腦袋說著,眼睛里是期待,期待師父帶上他。
“什么時候輪到你管師父?要不要我叫你師父?”蘇子期頓時就嚴(yán)肅起來,看著蘇竹風(fēng)。
蘇竹風(fēng)縮了縮脖子,沒有再說話。
“師父,你的那把桐木琴我剛才幫你擦拭好了,放在琴袋,你明天就不用擦了。”蘇飛云沒有抬頭看著蘇子期,只是看了看桐木琴放著的位置。
蘇子期看了看蘇飛云,沒有說話,眼中好像看見了曾經(jīng)的自己,隨后便走出了屋子,去了東邊的屋子,點(diǎn)了燭,赫然看見屋子里五把桐木琴,看年頭應(yīng)該就是師父說的十年琴,想著自己至今沒有一把,蘇子期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除了琴,還有畫,有師父的畫像,落款寫著小蝶。還有幾張女子的畫像,畫的是同一個女子,只是畫有點(diǎn)泛黃。桌子上留著師父的一封信,蘇子期打開了。
“琴自為情生,無情,便是有如此多的十年琴又如何,沒有你再無琴?!?p> 蘇子期臉上止不住的淚水,淚珠滴在信紙上,化作水暈,浸濕了信紙的一角,看著那張畫像,那個熟悉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腦海,那張俏臉,那雙淚目。隨即便出了東邊的屋子,來到屋內(nèi)拿了琴,負(fù)在背上,就急匆匆出了門。
“師父,我想和你去?!碧K飛云從屋內(nèi)沖了出來,“我也想聽你的《蝶飛》!”
疾步而行的蘇子期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看蘇飛云,只是淡然一笑:“多穿點(diǎn),外頭冷?!?p> 蘇飛云隨即進(jìn)屋加了一件便出來了,蘇子期就和蘇飛云下山去了,山路很長,長過殘?jiān)略谘┥系挠痴眨莾扇四_步很堅(jiān)定,速度很快,饒是這樣,到高府時也已經(jīng)是夜涼時分了。
蘇子期沒有去敲門,只是在高府門口席地而坐,從琴袋中取出琴,架在雙膝之上,擦拭著琴,撫摸每一縷琴弦。蘇飛云也學(xué)著師父的樣子席地而坐,只是褲子有些厚實(shí),腿不能盤起來,他也沒有多做努力,就伸直了在兩邊。
蘇子期終是再次撫琴了,琴聲悠揚(yáng)婉轉(zhuǎn),有些悲涼夾雜其中,絲絲縷縷傳入高府之中,他不知道公主能否聽見,但是他還不想進(jìn)去。
公主染了風(fēng)寒,喝了藥便有些好轉(zhuǎn),情況不差,只是本是安睡的時間卻突然睜開了眼睛,隱約琴聲傳入,眼角落了一滴淚,是啊,很熟悉,她也隨著琴聲哼吟起來,又隨即披上了衣服,向琴聲的方向走去,不多時便來到了大門口,正是當(dāng)時落淚的音點(diǎn),自是落了一滴淚,可這次琴聲未停,悲涼已經(jīng)完全被歡樂和幸福所代替,原來這就是《蝶飛》的后半闕曲子。
公主再也忍不住了,當(dāng)大門打開,一曲終了,她終是尋得了,尋得了!捂住自己的嘴,淚水還是在流,蘇飛云拖著身子站了起來,幫蘇子期拿了琴,立在墻側(cè)。蘇子期也起身了。
“你不會怪我,不是只給你彈了后半闕曲子吧?”蘇子期也忍不住抱住了公主,那個仍在抽泣,仍在顫抖的柔弱的身子。
“我以為我找不到你了!”公主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雖然身體有些乏力,但是握緊拳頭捶打在蘇子期的胸膛之上。
“對不起,我以為動情要熬過去,才知道情才是琴活著的證據(jù)。我來晚了?!碧K子期撫著公主的每一縷青絲,就像撫著每一縷琴弦,只是手上抱得越來越緊。
“師父,我?guī)湍惆亚賻仙饺グ?!師兄一個人肯定會害怕的?!碧K飛云看著自己的師父終于彈了后半闕曲子,看見了那位能讓師父愿意彈完整曲曲子的人,就不再停留了。
“我陪你上去,一個孩子上山師伯我也不放心!”高健翔也從屋子出來了,看著蘇飛云的樣子便想起了曾經(jīng)的蘇子期,想起好像一直都是蘇子期照顧自己的感受。
“子期,趕緊和公主進(jìn)來,外頭冷!”小落也從屋子出來,但只是站在屋門前沒有出來。
松了手,蘇子期轉(zhuǎn)身拿起琴,隨后牽著公主的手往屋子里走去。
“琴還是給我先留著,你和師伯先上山,明日我和你師娘再上山。明日不準(zhǔn)偷懶!”
“是的,師父!”
“這把琴不是你那日所做的吧?”回到屋子內(nèi),蘇子期就開口問了公主,仍是抓著公主的手。
“我母后留給我的,還有這支珠釵,君父說讓我還給母后青梅竹馬的人,叫蘇青云?!惫饕呀?jīng)止住了淚水,滿臉的幸福。
“蘇青云!”蘇子期嚇得站了起來,愣了許久。
原來那些畫像畫的是公主的母后,難怪師父當(dāng)年留在了鳳鳴山,他也和我一樣放棄了,只是我們有些不同。
“子期,你怎么了?你認(rèn)識這個人嗎?”公主看著蘇子期神色慌張,呆愣地站著。
“認(rèn)識,我明日帶你去找他?!碧K子期又坐了下來,看著公主,然后鄭重地說,“這個蘇字,我以為是我的,你也以為正好是我的蘇,其實(shí)這是蘇青云的。明日也帶給他吧?!?p> “嗯!”公主現(xiàn)在尋回了蘇子期,很幸福,重重地點(diǎn)頭。
翌日晌午時分,蘇子期和公主一行到了山上,只是山門有規(guī)矩,有些人不能進(jìn)山門,所以只有公主和蘇子期進(jìn)了,飛云和竹風(fēng)正在練功,蘇子期只是看了一眼就牽著公主的手,來到了師父的墓。墓碑上赫然刻著。
“師父蘇青云之墓”
蘇子期在邊上為公主的母后做了一個衣冠冢,埋了琴和珠釵,刻了一個墓碑,沒有姓名,只是刻了“師娘之墓”,隨后兩人鞠躬磕頭,清掃了墓地四周。公主沒有去東邊的屋子,只是看了一眼。在屋子里寫了書信,讓隨行的護(hù)衛(wèi)給回燕京,一封給弟弟,一封給君父,便留在了鳳鳴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