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曄
夜闌人靜,古老的明月窺視著草草修葺后的皇宮。
唐帝李曄披頭散發(fā),赤足奔走在大明宮冰涼的地板上,他左手提著酒壺,右手執(zhí)劍向四周亂劈亂砍,嘶吼著:“你們都在誆騙朕,都在謀奪朕的江山,都給朕滾出長安,去投奔你們真正的主子,都給朕滾!”
圍立的宦官宮女見他狀如瘋魔,心驚膽戰(zhàn),慌忙跪拜在地,低聲抽泣。
何皇后梨花帶雨,不顧一切地撲向李曄,從背后環(huán)住他的腰,泣不成聲:“陛下已回長安,萬事可從頭來!切莫悲戚過度,傷了龍體?!?p> 李曄的手僵在半空,長劍擲地,酒壺滾落,他憐惜地撫摸著何皇后扣住他的手,兩行清淚劃過他清癯的臉龐。
“阿瑯,朕自踐祚以來,沒有一天不想著興復大唐。然而王室式微,九州傾覆,外有藩鎮(zhèn),內有宦官,天下大事,朕已不可為。等我到了九泉之下,朕,無顏面對父兄。”
他長嗟一聲,庭內眾人無不動容于這一聲蘊含著悲戚心酸的嘆息。
李曄像是失去所有的依靠一般,猛然跌倒在地。何皇后不顧自己云鬢亂堆,玉容憔悴,只是緊緊地抱著李曄,靠在他的肩上啜泣。
李曄道:“阿瑯,你知道韓建和李茂貞為何肯放了朕嗎?”
何皇后道:“陛下乃萬金之軀,他們不敢再無由挾持陛下。”
李曄譏誚道:“李克用這些年在戰(zhàn)場上吃了不少虧,早已無力抗衡朱溫,李茂貞和韓建不愿讓朱溫打著救天子的名義打到他們的地盤,干脆放朕回長安。朕這個皇帝,不過是他們博弈的一枚棋子罷了。”
他的眼淚落在滿殿寒涼的月光里,癡癡地說:“沒有楊復恭,又有李茂貞。李克用虎落平陽,朱溫卻又如日中天。君若客旅,臣若豹虎。驅虎吞狼,反受其害,是朕的過失,朕實在是天底下最無能最無用最無奈的皇帝。”
李曄從袖中掏出明黃的卷軸,胡亂攤開,喃喃道:“阿瑯,你看看朕的罪己詔寫得如何?李茂貞焚我宮宇,殺我忠臣,屠我親族,朕卻還得復他的爵位,向天下昭告,討伐他是朕的過錯!你看看,我寫得好不好呢?”
何皇后不忍心看,哽咽道:“陛下還有韓大人,還有神策軍,還有我和裴妹妹,我們都忠心耿耿,愿歿身以投社稷,棄血肉而哺大唐?!?p> 李曄苦笑:“自群懿死后,朕的美夢就碎了,大唐的美夢也碎了。我要醒了?!?p> 提起杜群懿,何皇后也不免悲從中來。她安撫完脆弱的李曄,回到寢殿里又有三個幼小的孩子在等著她。
平原公主和輝王李祚無憂無慮地玩樂,早熟的皇太子李裕在燈下看懸于壁上的朱弓,憂心忡忡地問:“母后,父皇如何了?!?p> 何皇后不愿讓他擔心:“你父皇只是高興地多喝了幾杯而已?!?p> 李裕郁郁道:“母后,我是不是要馬上當皇帝了?”
何皇后驚慌失措,捂住他的嘴叱責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
李裕停了半晌才說:“我今天聽見兩個小黃門說,北司遲早會廢掉父皇的皇位,父皇…庸弱,與其讓父皇被朱溫挾持,倒不如重立皇帝他們好掌事?!?p> 何皇后怒道:“那些臭太監(jiān)的話一個字也不要信,你不要受他們的蒙騙,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等你父皇把他們都除掉了,世道也就清明了?!?p> 李裕卻極小聲地說:“母后,我想當皇帝?!?p> 嵇攻玉一陣心悸,夢里的一切都在頃刻失去了聲音和畫面。
睜開雙眼看著黑漆漆的帳頂,它們就像一團墨色的烏云緊緊壓迫著嵇攻玉的心臟。
“攻玉,你看見什么了?”石敬瑭道。
嵇攻玉心有余悸地擰著自己的衣角,不斷喘著粗氣。
故人不可見,吹夢到長安。
昔日的長安城,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雕欄玉砌,錦繡成堆,朝喧弦管,暮列笙琶。醉酒的太守騎著馬搖搖晃晃,玉樓的公子揮筆間滿紙煙云。
那曾是所有人的夢想,詩人的樂土,百姓的安居。
李茂貞縱容部下劫掠焚燒,殘垣斷壁,草木幽深。
嵇攻玉忍不住絕望地抱住腦袋,她頭痛欲裂,腦海中是長安百姓無邊無際的離別與痛苦。
他人的悲歡離合她向來無從共情,不想理會,也無計可施。
只是因為李昪。
李昪隨唐帝李曄一起乘著簡陋的牛車重回京城,目睹沿路長安城百姓的困窘悲愁,通過青蚨蟲之血營造的夢境傳達給了嵇攻玉,如萬斛赤血注入血肉,流遍四肢百骸。
石敬瑭又大又溫暖的右手握住了她的,她抬眼一看,石敬瑭的雙目極亮,璀璨如星辰。
嵇攻玉安下心來,解釋道:“今上文治武功,比僖宗可好太多了??刹恢醯模L安的百姓倒比二十年前更苦了。李昪見破敗的長安城,有悲憫之心,卻拿不起救人的刀。”
李昪有著一個尊貴的姓氏和古怪的名字。
初次見面,他解釋道:“昪,是光明和喜悅的意思。這是我娘對我的期許。”
嵇攻玉也和善地說:“我的名字是楊福金,是有福氣和有金子的意思?!?p> 他是師父的徒弟中年紀最小也最為奇特的一個,他不習武術,專攻醫(yī)藥。
師父對他尤為偏寵,只愛和他講那些朝代興衰和王朝往事。這種寵愛實在讓人嫉妒。
嵇攻玉在不算長的長安歲月中體悟到這個眉目清俊,舉止端方的少年和她的身份是不同的,他凌駕于師父的諸位徒弟之上,和陛下也尤為親近,作為太醫(yī)常隨陛下。
她旁敲側擊李昪是否是王室宗親還是權貴之子時,卻又沒來得及找到線索去揭開謎底。
這樣一個謎一樣的人物就和長安城的云一樣遠離她的生活,因為青蚨蟲之血的因緣際會,她又能體會這個陌生人的生活。
石敬塘的腦海里也浮現(xiàn)出李昪的模樣,孤高清冷,帶著點客套的禮貌。
“李昪和我們可不一樣,他是個悲天憫人,憐孤惜寡的好人,可惜他又能做什么呢,無非是和我們一樣,隨波逐流罷了。”石敬瑭的語氣低柔,似是勸慰:“攻玉,其實我知道,你一直想回長安,可那座長安城如今只有一個日暮西山的王朝,一個搖搖欲墜的帝王,你此行一去,何等兇險。”
嵇攻玉知道他打算說什么,打斷道:“敬瑭,我知道你擔心我,但你既是我的朋友,就該知我懂我,不該阻攔我。從前我們做什么事,不論生死,不論成敗,都是一起的。但這次,我要一個人去。庸庸碌碌一輩子,你不甘心,我也不甘心?!?p> 她的面容是如此平靜和堅韌,如一塊精雕細琢的良玉。
石敬瑭無可奈何地道:“是你,又倔又要強,隨我。我早知道你就是這種人,不然的話,你一個節(jié)度使的女兒…”
嵇攻玉眉頭一皺,糾正道:“他才不是節(jié)度使,楊行密他以前是亂臣賊子,現(xiàn)在照樣還是個亂臣賊子?!?p> 提到這個她不愿意提起的名字,胸口也開始不規(guī)律地起伏。
“我永遠記得當年神策軍使李守節(jié)說的話,白骨攢孤冢,將軍覓戰(zhàn)功,錦繡華服,不是針線造就,是數(shù)不盡的英雄骨。他楊行密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他做不到的,我也能做到?!?p> 石敬塘見觸了她的逆鱗,忙道:“罷了,節(jié)度使府東苑第三間,羅隱住在那里,你想去找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