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韓渥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
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李振仰看閑云悠悠,這是一個和十年前一樣的晴天。那天的晴天麗日下,他從金榜的第一列走到最后最后一列,始終看到沒有自己的名姓。名落孫山,受人冷眼,他心灰意冷,離開長安這個傷心地。
物換星移,幾度春秋,如今他已是朱溫最寵信的幕僚。當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席間時,眾人的目光不由地朝他追逐而來,歆羨的,嫉妒的,不屑的,討好的,他都含笑著一一接過,擎起酒杯說道:“興緒一介布衣,卻勞煩諸位為我設宴洗塵,謹以清酒一杯,答謝盛情?!?p> 席間盡是當朝大臣,他們都心知肚明,李振這次來長安,正是奉朱溫之命結交臣子,締交大梁和朝廷的聯(lián)盟。于是紛紛上前敬酒,望李振能提攜一二。
觥籌交錯盡虛佞,推杯換盞無真衷。
東道主程巖喚來教坊的教習,令她請出手底下最得力的琵琶女,以絲竹管弦來增添宴席之樂。
不一會,眾蛾眉懷抱琵琶端坐于珠簾之后,烏發(fā)堆云,粉面桃花,纖指挑撥,嘈嘈切切,宛如玉珠走盤。
諫議大夫韓渥舉杯兀自飲酒,在他眼里,坊內諸大臣雖然繡衣朱履,舉止雍容,此刻諂諛媚上的模樣,與那些以樂娛人,以色侍人的歌女毫無二致。
他心情不佳,不免多喝了幾杯,雙眼朦朧地倒在案上,有人在推搡著他的胳膊,他慵倦道:“我醉欲眠,我醉欲眠?!?p> 李振笑意幽微:“曲雖有誤,周郎卻不肯顧啊?!?p> 韓渥恍惚之中隱隱約約聽見有女子在低聲喚他:“韓大人救我?!?p> 韓渥凝神細看,金絲地毯上,跪伏著一個眉目秀致的少女,剪水般的秋瞳滿懷希冀地注視著自己。
他在身旁看戲的人的你一言我一語中才知曉,方才這個琵琶女錯誤頻出,彈斷銀弦,告罪時卻說她此番出錯,是為了能見上諫議大夫韓渥一面。
韓渥的友人插科打諢道:“韓兄喜好音律,精通宮商,你若想引他一顧,應當拿出你十幾年的壓箱本領。輕易地斷了弦,實在是下下策啊?!?p> 那女子低垂螓首,不勝嬌羞:“情致所動,心猿意馬,不愿錯也得錯?!?p> 自古文人墨客便愛這等風流韻事,一人戲謔道:“韓兄,這女子方才說他曾與你有一面之緣,你可曾還記得?”
韓渥思忖片刻后搖首:“并無此事?!?p> “大人雖不記得,可小女子卻始終難忘。”女子哀哀怨怨地訴說道,“那年大人進士及第,騎白馬,過石橋,臨風賦詩,宛如謫仙一般。大人你可還有印象?”
李振朗聲大笑道:“驚鴻一面,以心相許,如此癡情的女子,咱們不如做個順水人情,玉成此事。”
他又對女子道:“韓大人若是應承下來,你自是心想事成。若他不想收了你,你擾亂宴席,教習一定會狠狠處罰你,這輩子只能當個下等的奴婢,你可后悔?”
聽到“懲罰”二字,女子花容失色,片刻之后,她咬著銀牙道:“不悔?!币贿呌痔鹧塾U向韓渥。
韓渥捏著酒杯,柔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羞怯地答道:“小女子名為李漸榮?!?p> 韓渥微微一笑道:“到我的身邊來喝杯酒吧?!?p> 他這一句話便是默許收了她,女子既驚又喜,裊裊地走到他身旁,飲下一杯酒。
小小的插曲結束,眾人繼續(xù)推杯換盞,酒酣才罷,直至日暮云斜。
李振欲離去,身后的程巖卻出聲叫住他:“李兄留步?!?p> 程巖乃神策軍中尉劉季述的親信,李振對他的意圖早已猜到十之八九。他故作醺醉之態(tài):“今日我醉了,若無要緊之事,還是明日再敘?!?p> 程巖忙道:“正是十萬火急之事,劉中尉想拜見朱將軍,祈求李兄玉成此事。劉中尉的侄兒劉希貞正在隔壁廂房恭候大駕。”
程巖領著李振來到隔壁的廂房,屏風后端坐著一個長相陰柔的青年,正是劉季述的侄子劉希貞。
程巖道:“圣人自從北狩歸來,終日萎靡,不理朝政,暴躁嚴苛,以至于無緣無故殘殺宮人。劉中尉屢次勸諫,圣人卻不聞不問,所以大家想和劉中尉一起,罷黜皇帝,扶持太子繼位。程某將所有事都和盤托出,為的是東平王能和中尉協(xié)力合作,共同平定天下大局?!?p> 平定天下大局?這幾個閹黨倒是自視甚高,以為如今他們還可以肆意妄為,擾亂朝綱。
李振嚴詞道:“中尉不知主少國疑的道理嗎?以百歲奴仆之身侍奉三歲的君主,這不就是禍亂國家嗎?亂國不義,廢君不祥,李某斷斷不敢犯下這彌天大罪。東平王擁百萬之師,為的是匡扶大唐社稷,尊崇陛下,猶恐不及。煩請你回去稟報中尉,罷黜這事,他還是好好想想吧?!?p> 說罷他拂袖而去,他背后有東平王朱溫的百萬雄兵撐腰,豈會給這些閹人權宦面子。
劉希貞掀翻案幾,恨聲道:“狗仗人勢的東西!”
馬車鑾鈴叮當,韓渥與李漸榮對坐著,李漸榮懷里還抱著斷弦的琵琶,銀弦蜷曲,泛著冷光。
韓渥揉著酸疼的眉心:“我一生清寒,只有陋室?guī)组g,薄田幾畝,你青春正好,不必跟著我受苦?!?p> 李漸榮道:“我既然決心出教坊,便再也不會回去了?!?p> 韓渥見她心意堅決,微笑道:“罷了,我喝得有些醉,你可以為我彈奏一曲嗎?回到府中,我自會差遣下人替你買一把新琵琶?!?p> 李漸榮卻拒絕道:“大人,我不會彈?!?p> 韓渥疑惑地睜開眼,眼前少女莊容正色,沒了一點兒女情態(tài)。
但韓渥還是沒有放在心上,他本性曠達自然,漫不經心地說:“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不彈,亦是好事?!?p> 李漸榮道:“大人,我來長安,為的不是來當一個歌女,我是來一把劍的?!?p> 她猛地向下一砸,咔嚓一聲,木屑橫飛,琵琶頭頸分離,腹中儼然是一把劍。
“大人告罪,漸榮大費周折,只為通過大人,能得見陛下,為陛下誅滅仇讎,掃盡奸佞?!崩顫u榮拾起劍,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