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除了逢年過節(jié)唱大戲外,村里時不時來些民間藝人,特別是夏天,唱揚琴的,唱落子的,唱墜子的,唱花鼓的,也算熱鬧有趣,這里面最有印象的還是“瞎腔“。
“瞎腔“聽起來和墜子差不多,但演唱和道白用的都是方言,唱腔時而甜美,時而低沉,聲情并茂,五味雜陳,很受百姓們的歡迎。唱瞎腔的都是盲人,一般是兩個,一老一少。來村里唱瞎腔,是他們謀生的手段,晚上唱到多半夜,白天休息,有的也給人算卦。
街中部路南橫臥著一塊長方形條石,不知道是哪輩人什么時候放在那里的,已經(jīng)磨的光滑油亮,村民都叫它大門石頭。唱瞎腔的瞎子手里攥一根問路棒,肩上搭一個粗布背袋,帶著弦子,一來到村上,就被人領(lǐng)到了街上的大門石頭那里,還沒等兩個瞎子坐定,一幫小孩就圍上來,“唱一段,唱一段,先唱上一段聽聽“,孩子們亂起哄。瞎子往往不說話,摸索著坐定,慢騰騰地從后背上取下弦子包,摸索著解開口,把弦子拿出來,摘下弓子,弦子支在腿上,坐正了,左手輕輕抖動兩下,右手擰擰弦軸子,很快,那人就輕咳一聲。另一個則在旁邊不遠處站定,一手手里拿一副竹板,也輕咳一聲,算是回應,這時倆人不約而同地把臉稍微抬起,這邊坐著的右手輕拉,左手壓弦,一股清妙的樂聲便緩緩流出,那邊站著的兩手上下翻滾,把兩副竹板打得噼里啪啦,行云流水。兩人配合默契,時快時慢,聲音傳出好遠,意思往往是告訴鄉(xiāng)親:今天我要在這里唱啦,你們都來聽啊。
傍晚收工時候,回家的人們大都從大門石頭那里經(jīng)過,瞎子趁著來往的人多,往往唱上一段,十多分鐘半個小時左右,算是展示一下水平,來往的人往往駐足聽一下。唱完了,人們各自散去,回家吃飯,瞎子也把竹板打得呱嗒呱嗒響。聽到這個聲音,大家就知道瞎子在要吃的了,于是,附近的人家,有的端來碗面湯,有的拿來個窩窩,瞎子是來者不拒,給什么都接著。如果沒吃飽,接著打竹板。
晚飯后,人們一個喊著一個:“走,去大門石頭那里聽戲去!“。于是,大門石頭那里就逐漸集聚了不少人,點上了氣死風燈,老爺們拿著馬扎來了,找地方坐下來裝袋煙,邊抽邊聊些莊稼牲口的大事情;老娘們披著大褂子也來了,敞著懷,拿著大蒲扇,幾個熟悉的找地方坐下,吃啥飯喝啥湯地問一遍,就家長里短,柴米油鹽地說起來;小媳婦抱著孩子也來了,站在遠處看著。只有小孩子們跑著四處亂竄,擠來擠去,不時地被大人訓斥一聲,‘老實會兒!’
突然,一個瞎子站起來,清咳一聲,來一句道白,‘說得是……’,這時,大家就知道要開唱了,都端坐起來,街上戛然安靜起來。瞎子接著道白:“說書不說書,上來先表四句詩。說得是,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選親,但看筵席杯中酒,杯杯先勸有錢人?!?p> 最后一個字說完,弦子簡板馬上響起來,很快,唱腔聲音從瞎子那里傳出來。如果說剛才說的是定場詩,接下來就是‘書開正封’的開場唱詞了,這幾句每天都差不多。
擰擰弦子定準聲,
請一請老少眾賓朋,
閑言碎語咱不表,
眾鄉(xiāng)鄰,眾鄉(xiāng)鄰恁靜坐慢慢聽
俺唱得是……
要不就是:
閑言碎語咱不表,
書接上回往下明!
接下來就是瞎腔大戲了,一段一段地地往下唱。常聽的大戲有《嚴海斗》、《呼延慶打擂》、《包公案》,還有《三俠五義》、《薛仁貴征西》、《劉墉下南京》……這些戲很長,兩個瞎子不緊不慢地唱下來,一般能唱多半個月?!俺竭@里散了吧,明天咱再往下聽“,每天晚上,瞎子都會巧妙地給聽戲的人留下一個精彩的懸念。人們便在不舍中站起來,議論著回家了。
那些唱瞎腔的,其實演唱水平都很高。一次來了兩個瞎子,老的似乎和街上的人熟悉,都稱他為“老四“。這個老四晚上在唱戲前,對大伙說了一句,“我唱的好壞,全都靠我的弦子,我現(xiàn)在吃飽了,喝足了,我得問問我的弦子吃飽了沒有?“,于是,他和那個弦子發(fā)生了一段精彩對話:
“我說,弦子“,老四說。
“噯,啥事呀“,拉弦子的手稍微動了動,就發(fā)出人一樣的聲音,大伙嘖嘖稱奇。
“你吃飯了嗎?“
“吃完了“
“吃的啥飯?“
“喝哩面條子“,弦子說得惟妙惟肖。
氣死風燈下,老四唱的聲情并茂,時而歡快如歌,時而悲痛如泣,偶爾還學幾句女人聲音,棗梆、二夾弦、大平調(diào)這些地方戲的腔調(diào)也讓他恰到好處地融入進去,拉弦子的手上上下下,揉打碰滑,拉的嗚嗚咽咽,把人們的心都聽碎了。唱到動情處,下面的人唏噓驚訝,甚至一街筒子人都哭得稀里嘩啦,小孩子也往往被某種聽不懂的東西感染,不再跑不再竄,托著腮幫子完全沉浸在戲文情節(jié)中。
九十年代后,村上再也沒有來過唱瞎腔的人,那種特殊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但至今仍回蕩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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