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短篇

陌中悉

(二十二)微光將近【下】

陌中悉 曹簫光 9241 2024-07-07 13:09:04

  冰冷的湖水如銀針般劃過我的臉龐,仿佛一張無形的手將我的雙眼籠罩,黯淡之中,我隱約看到一絲光亮。重力,已恍若不復存在;重力,又仿佛將我拉向湖淵。

  六小時前。

  “如果你們出了什么意外,我們會及時趕到。”程隊用手指敲擊了幾下桌面,鄭重地說道。

  “就那么希望我們出事?”對于接下來即將發(fā)生的一切,都是未知,雖說前有邀請函的鋪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然而我并不希望之前的猜測一一應驗。

  程隊低頭看了看躺在墻角的時鐘,時針和分針仍在轉(zhuǎn)動,只是表層已然出現(xiàn)裂痕,仿佛時間的縫隙。一旁是破碎的全家福照片。這些事物總讓我回想起那天夜晚發(fā)生的一切,那讓我耿耿于懷的一切。

  程隊摸了摸自己下巴,說:“到時間了,我捎你們一程?”

  林分擺了擺手:“不用了,這樣未免太過明顯。”

  “反正開我自己的車,有什么關(guān)系,又不是局里面的?!?p>  程隊似乎執(zhí)意要送我們。最后我開口說道:“我們自己去,你先好好準備,說不定我們的命還得等你來救呢?!?p>  程隊眉頭一緊,隨后又舒展開來:“那好吧,我先回去睡一覺咯?!?p>  邀請函上寫明的地點是城東的一處湖畔酒店,一旁還有配套的休閑莊園。林分告訴我,這座酒店并非我想象的那么簡單,具體細節(jié)他也沒跟我說,因為他也不甚了解,只知道政府里的那些人物經(jīng)常出入此處,有時順便去休閑莊園里逛逛。我問林分他是如何知曉此事的,他說父親在一家公司財務部工作,有一次陪老板去過那邊一次。我繼續(xù)問他“華杯大賽”之前是否也在此地舉辦,他回答道:“沒有。不過華杯大賽的舉辦地點本身就不是一成不變的,比如去年和前年的舉辦地都不同,沒有什么好奇怪的。不過有一點,像最初的舉辦地,是在學校,后來學校的場地過于局限,就改到了酒店會場舉辦,但是今年的舉辦地有點……”“有點什么?”“不知道,就是感覺有些奇怪?!?p>  酒店主體是一幢巨大的建筑物,高聳入天,全玻璃表面反射的陽光令人感到些許刺眼,我趕忙將視線轉(zhuǎn)移。順著林分手指的方向看去,我隱約看到不遠處茂密的樹林中藏匿著一座龐大的中式建筑?!澳蔷褪巧剿f園,這是山水酒店?!绷址纸忉尩?。

  酒店門口停放著很多車輛,似乎都是來參賽的。不遠處的兩位工作人員注意到我們,朝著我們徐徐接近。

  “請問二位是參宴還是參賽?”其中一位開口探詢道。

  林分從包中掏出那封紅色的邀請函,手指輕輕一抖,一張變?yōu)榱藘蓮垼瓉硭盐业哪欠庖徊⒎湃氚?,還沒等得及我問,他便搶先說道:“我怕你丟三落四,就一起拿上了?!?p>  隨著工作人員的指引,我們進入了內(nèi)廳。連接內(nèi)廳和外廳的是一條狹窄的黑色大理石長廊,四周仿佛刻意做出巖石的質(zhì)感,附著光線的黯淡和頭頂熹微的柔色燈光,給人一種希臘神話中的奇妙幻視感。與其說山水莊園外表是明顯的中式建筑,粉墻黛瓦,配以流水荷花,微池小亭,讓人仿佛身處園林之中,那么山水酒店內(nèi)部的裝潢,則是完完全全的文化碰撞,時間和空間的奇怪融錯給人以強烈的壓迫和不安感。伴隨著奏鳴曲的樂章連綿,我和林分穿梭長廊,誰能想到在走出長廊的那一刻,一切又倏忽地豁然開朗起來。闊大的內(nèi)廳如同西歐的教堂,將之前的一切不安與緊張瞬間一抹而空,不知不覺中,走廊的門被工作人員悄然關(guān)閉,仿佛默默關(guān)上了一個潘多拉的魔盒。

  內(nèi)廳的正中央排滿了等候席的靠椅,等候席的方陣不遠的前方豎立一個巨幅LED屏幕,其中投射的是“華杯大賽”四個大字,似乎是在提醒參賽的選手不要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與初心。

  我搖了搖頭,向一旁的林分嘟噥道:“現(xiàn)在的競賽都這種排場了嗎,是不是我跟不上時代了?”

  林分也十分疑惑:“你的感覺是對的。之前的舉辦地相比于此地太過樸素,而今天我們所站立的地方又太過奢華,就是有種奇怪的割裂感油然而生?!?p>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緩緩向我們移來,他邊邁著步子邊向我們揮手。本身距離就有些遠,臉龐略顯模糊,更何況就算看清了多半我也不認識。但我注意到,林分的眼皮有些翕動,強忍著鎮(zhèn)定。我肯定此人一定與林分相識,但林分似乎并不想和他建立聯(lián)系。

  “林分,你來了。嗯?這是你弟弟?”此人略帶笑意,不失禮貌地問了一句。

  我看到林分僵著一張臉,并沒有接應的意思,感覺再這樣下去,氣氛就會變得尷尬起來。于是我也擠了個微笑,輕聲說道:

  “是的,我叫林時。我們之前好像沒見過?”

  此人擺了擺手:“雖然我們之間沒見過,但我經(jīng)常聽林分提起你。哦對了,最近在學校有段時間沒看到林分了,他是在家專心準備競賽嗎?”

  聽罷此話,我隱隱有不詳?shù)念A感,這段時間經(jīng)歷的事情太多了,然而除了警方和校方,未曾有第四方知曉事情的原委,被人誤解也在所難免。但是林分就不一樣了,我觀察到他本身就對面前這位身份未知的人抱有意見,加上此人又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很害怕林分突然激動。

  果然不出所料,林分直接動手推了那人一下,那人毫無防備,臉色驚愕向后退了幾步。

  林分怒吼一句:“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那人似乎并未料到林分會做出這樣的行為,揉了揉肩膀,苦笑道:

  “林分,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這段時間你一直這樣,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的關(guān)系變得如此微妙了?!?p>  林分猛地一回頭,拉住我的手,加快腳步拽著我離開了這個位置,向等候席挪去,只留下我們身后那個錯愕的他。那人顯然一頭霧水,我也是如此,但他很識趣地并沒有追上來。的確,我覺得對于雙方而言,彼此都需要一點時間。

  在等候席坐了一段時間,或許是剛才的肢體沖突,又或是會場的人越來越多,氣氛略顯焦灼。我著實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好奇心,便發(fā)語問道:

  “林分,你和那人究竟什么關(guān)系?他說你們之間關(guān)系有些微妙……”

  “別說了,他叫楚筠。就是我上次和你說的?!绷址肿柚刮依^續(xù)說下去。

  “哦,原來是他,上次你提及他時,我就注意到你有些不對勁?!蔽胰粲兴嫉卣f道。

  林分注視著高懸的米黃色天花板,沉默了良久,終于嘆了口氣,說道:

  “算了,說出來心情也好受點?!?p>  “那是兩個月前的事。不過那段時間附近,我們的關(guān)系還挺正常的。我和他是在上一屆‘華杯大賽’認識的,當時我們被分到了一個小組,合作完成了許多項目。自那以后,我們也開始深入交往。直到兩個月前,你應該知道,市里舉辦了科技創(chuàng)新理論大賽,我和楚筠都報了名。那些日夜,我每天都著手設(shè)計我的項目,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有一天我把設(shè)計草圖帶到了班級,楚筠也來找我討論了一些問題,我覺得就是那個時候,他趁我不備,偷看了我的設(shè)計草圖。最后提交的項目,他得了一等獎,而我只得了二等獎。因為我注意到,他的項目里部分的設(shè)計點竟然和我的一些想法高度重合。真是卑鄙,靠這種手段獲獎,不知道要不要臉?!?p>  我的表情逐漸凝固,不過我還是接著問了一句:“你有證據(jù)證明他偷看了你的設(shè)計草圖嗎?”

  “這難道還需要證據(jù)?如果他不偷看,又如何能想出和我一樣的設(shè)計?!?p>  “一模一樣嗎?”

  “他又不傻,肯定做了一些改動,但整體思路幾乎是照搬的?!?p>  聽完林分的講述,我大抵對楚筠有了一個清晰的輪廓。雖然林分沒有提到確鑿的證據(jù),但如果這事是真的,那么楚筠確實有些不要臉,靠抄襲獲勝還有顏面跑過來當場質(zhì)問人家為何對其有意見,這充分彰顯了一個人的虛偽本質(zhì)。說不上厭惡,但確實對楚筠的印象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陰影。

  半小時后,華杯大賽正式開始。

  首先是主持人上臺發(fā)言,如同我印象里的一切大型會議一樣,走流程一般說著一些客套話,諸如“歡迎各位全市各校的佼佼者”“今天就是你們才華的綻現(xiàn)”“舞臺即將交給你們來演繹”“未來必將由你們來創(chuàng)現(xiàn)”之類,聽得我雞皮疙瘩散落一地。然后便是隨機分組,每組三人,賽程由多個項目組成,每個項目由同組的三個人共同完成,最終以小組為單位分別獲獎。我注目著大屏幕上來回跳動的名字,宛若一串串高速滑落的珠鏈,又如同一瀉千里的瀑水,又恍若閃閃而過的螢群。最終,屏幕定格,一切塵埃落定,我清晰地看到屏幕上我和林分的名字出現(xiàn)在了同一組,同時另一人正是我們剛才一直在討論的他——楚筠。

  這么巧合嗎?我們?nèi)齻€人都來自同一所學校,按理來說不應分在同一組,更何況我和林分還有親緣關(guān)系。仿佛這一切都是有所預謀的結(jié)果,難道正如邀請函上的預言,我們會在這里遭遇不測?難道這一切都是舉辦方刻意而為之的體現(xiàn)?即便我不愿相信,但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揭露這一切。

  就在所有人要將手機上交統(tǒng)一保管的時候,我偷偷地向程隊發(fā)送了一條短信,看著綠色消息框旁的加載圈始終無法填滿,我變得焦慮不安,在心里默默祈禱。然而事情并不會因為我的意志而改變,命運的齒輪也不會因為雨痕的碰撞就停止轉(zhuǎn)動,經(jīng)過漫長的時間之后,消息框旁的加載圈已然變成了一個赫然醒目的感嘆號,重重地刺進我的內(nèi)心。我忙將手機關(guān)機,因為我知道此時已經(jīng)和外界斷了聯(lián)系,再做任何事情已全然徒勞,只會更早地暴露自己目標。

  上交手機后,我小聲地和林分說了一句:“這里裝了信號屏蔽儀,我們無法和程隊取得聯(lián)系了?!?p>  林分淡定道:“沒關(guān)系,都一樣?!?p>  接著他便坦然跟隨隊伍走進項目廳,跟在他身后的,除了我,還有楚筠。

  一小時就這么過去了,第一個項目是我和林分共同完成的,他提供了抽象的思路,而我給出了具象化的解答方式,唯有楚筠一直在旁邊沉默寡言。換作其他小組,要是有這樣坐井觀天的成員,估計早就被舉報了。然而林分似乎對他的這種袖手旁觀的行為并沒有什么意見。相反,如果楚筠執(zhí)意要幫忙,林分容不容許,還要畫個問號。因此,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雖說微妙,但也是最優(yōu)選擇。

  比賽總共囊括十個項目,小組可以依次完成,若遇到困難,亦可以跳過選擇事先完成下一項,最后按完成項目的數(shù)量和優(yōu)化程度進行打分,最終由舉辦方組委會進行排名公示,前三名分別獲得一二三等獎。去年楚筠和林分就是這樣拿到一等獎的。

  還剩最后二十分鐘時,我們完成了倒數(shù)第二個項目,雖然中間還跳過了兩個項目,但我林分一致決定直接前去完成最后一個項目。我們按下提交鍵,示意舉辦方我們的意圖,卻遲遲得不到回應。我們懷疑按鍵出現(xiàn)了故障,使得信息無法正常傳遞,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就浪費了大量的答題時間。

  也許是難得有時間空閑下來,林分斜靠在桌緣上,略帶愜意地說道:

  “感覺過程很順利,并沒有什么遭礙。”

  我顯然也有了些松弛感,已然將邀請函的事情拋擲腦后,開玩笑道:“這不還沒到最后一個項目嘛。俗話說,蓋棺定論?!?p>  “也就是說,我們的棺材板還沒落下?”林分大笑道。

  我推了他一下,提醒他不要亂說,但依舊帶著笑意。

  也許楚筠此時的心里想著“人類的悲歡并不相同,我只覺得他們吵鬧”,又或許他在暗暗慶幸這次又能夠再坐收漁翁之利。

  果然是想什么來什么。楚筠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想要開口說話,但欲言又止,仿佛有很多話要說,然而到了嘴邊卻盡數(shù)凝固。

  就在這時,項目廳的門被打開了,進來幾個西裝革履的工作人員。他們進來第一句話便是“很抱歉我們這里出現(xiàn)了失誤,讓你們久等了,現(xiàn)在我?guī)銈冞M入下一個項目廳,浪費的時間我們會為你們補上”。然而林分卻將嘴湊到我的耳畔,小聲說了一句: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的裝束和之前的引導員有些不同?!?p>  他們剛進來時,我便注意到了這一特征。但我想到引導員他們也不一定是同一批,衣服不一樣也十分正常。不過聯(lián)想到適才的“蓋棺定論”,我警覺了起來。

  工作人員注意到我們的異常舉動,似乎有些緊張,旋即補充道:“加時是從現(xiàn)在開始算起的,繼續(xù)耽擱的時間,組委會是不會負責的。”

  聽他們這么一說,我們也沒有什么辦法,呆在這兒也不是辦法,是微光還是黃泉總要邁出那一步。于是我們?nèi)齻€人跟隨工作人員的引導,走出了這間項目廳。在前進的過程中,我注意到領(lǐng)頭的工作人員總是時不時回過頭來瞥上幾眼,然后將他粗糙的手指放置在耳機旁,嘴里還小聲嘀咕著什么。即便周圍寂靜一片,我能聽到的,依舊只有模糊的聲線。

  不知走了有多長時間,猝然一只手輕放在了我的肩膀上,還未及我回頭,一張嘴早已湊到我的耳邊:

  “感覺這不是去項目廳的方向?!彼噶酥感焙蠓健?p>  也許是和楚筠的交談,也許是察覺到了一絲異常,我放緩了腳步,但顯然走在最前方的林分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仍舊保持著原有的速度,于是我眼睜睜地看著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

  的確,比賽一共有十五組,十個項目分別位于不同的項目廳,每個項目廳都安排有十五張答題桌,與參賽的十五個小組一一對應。我們這一組由于本身完成的進度就比較快,加上中途又果斷跳過了兩個項目,所以很快就單獨來到了倒數(shù)第二個項目廳,也就是我們才走出的那個項目廳。但是根據(jù)賽前酒店和舉辦方提供的地圖來看,十個項目廳是呈“回”字形排列的,倒數(shù)第二個項目廳位于“回”字最左端,出來之后,穿過一條長廊,再向右拐去,正數(shù)第二間廳便是接下來我們要去到的地方。但令人始料不及的是,楚筠所指的方向,正是那最后一間項目廳所在的位置。我看到那項目廳的古銅色的大門緊合,而工作人員竟直接無視了這一切,徑直掠過,朝著你我都不知的方向駛?cè)ァ?p>  我努力說服自己,畢竟地圖也只是草草看了兩眼,記憶有所偏差也情有可原,更何況前方還有那么多的大廳,說不定工作人員會在某一間大廳的古銅色大門前停下,目送我們進入其中,并按之前所有的流程一樣,附上一句:“祝你們?nèi)〉眉芽儭薄H欢?,這一切不過是我的一廂情愿,死死掙扎,自我安慰,因為工作人員正在我抱有期待的同時,伺機向左拐去。由于我和楚筠與前方的工作人員和林分保持著一定距離,因此最先觀察到的是他們身影的消失。

  如果說剛才的悄悄掠過可能只是我與楚筠記憶上發(fā)生的偏差,那么這一次轉(zhuǎn)向便印證了我們之前的猜想。因為此時我們正處于“回”字的最上方,突然轉(zhuǎn)向,就意味著我們即將離開“回”字項目廳集群。舉辦方的工作人員怎么可能在參賽人員還未完成所有賽事的前提下,擅自將選手帶離賽場。聯(lián)想到不久前的按鍵失聯(lián),工作人員的異常裝束,以及工作人員的焦急催促等等,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在告訴我,他們不是工作人員。

  仿佛是和我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共鳴,楚筠兀自開口:“他們不是工作人員,他們要將我們誘出賽場?!?p>  我有些不解:“誘出賽場?”

  “他們肯定是受其他選手所雇,要將我們誘出賽場。根據(jù)賽事規(guī)定,在比賽結(jié)束前擅自離場,將取消本次比賽的小組全部成績。”楚筠停下腳步。

  看來真是內(nèi)行更比內(nèi)行清啊。不愧是干過同樣伎倆的人,就是更能領(lǐng)略到他人的意圖。雖然我們都同樣感覺到不對勁,但是重點卻截然不同。我的內(nèi)心始終懸著那一把利劍——邀請函,因為我無法分辨這些工作人員的意圖是否與邀請函上那詭異的圈圈劃劃有所關(guān)聯(lián),而楚筠卻還在這里擔心比賽被人陷害。果真是干多了虧心事,大白天都怕鬼敲門。

  楚筠指了指右前方閃著綠瑩瑩光芒的通道,那是安全通道,示意我們從那里出去,找到舉辦方組委會,舉報這一行為。我轉(zhuǎn)念一想,這確實是個好辦法,但舉不舉報顯然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讓我和林分安全脫身。

  也許是那些工作人員回頭突然發(fā)現(xiàn)少了兩個人,我隱隱聽到不遠處本來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又愈加迫近,等我意識到大事不妙,準備逃遁時,工作人員又出現(xiàn)在拐處盡頭。領(lǐng)頭的面色嚴峻,用近乎命令的語氣說道:“走快點,別磨磨唧唧。”

  林分與我四目相視,我盡全力不動聲色,向他們慢慢靠近。就在我快要走到林分面前時,我用雙手筆畫了一個方向,林分瞬時便領(lǐng)會了我的意思,轉(zhuǎn)身便向安全通道的方向跑去。我和楚筠見狀,也伺機向通道疾馳而去,然而還沒等我跑幾步,只聽見后方傳來一聲叫喊:

  “停下!林時!”

  林分距離通道還有幾步,而我才剛剛跑過拐道,聞言一驚,愣在原地。在林分回頭的那一剎那,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恐懼與絕望,他的腳步仿佛被水泥凝固。我緩緩回頭,只見領(lǐng)頭的工作人員舉著右手,朝著林分的方向。在暗黃色的燈光下,待看清了他右手所持之物,驚駭之浪瞬間將我的大腦完全覆沒。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晚的圖景,徐文稟手持手槍,在暗夜中若隱若現(xiàn),是他槍膛中的子彈,將那一張全家福碎裂,將祁隊和父親的生命奪走,使我記憶中的一切支離破碎。

  而這幅圖景,如今又再現(xiàn)于我的眼前。

  暗黃色燈光反射下的槍口無比锃亮,仿佛雪地里的銀狼,已看準了獵物。

  “既然都知道了,那我只能提前在這里將姓林的這位做掉了?!鳖I(lǐng)頭的冷笑道。

  “邀請函?!”我大聲叫道。

  我看到林分的眉角一抖,咽了口口水,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是在告訴我,命運無從更改,既然那一刻選擇前行,就要接受既已決定的結(jié)局。

  “林時。父親母親都走了,總要有人去陪他們,往后日子里,還得你照顧林秒了?!?p>  還沒等他說完,只聽一聲槍響,我猛地閉上眼睛,強忍淚水。

  “林時,林分!快跑!”

  我睜開眼睛,驚訝發(fā)覺林分竟毫發(fā)未損。旋即向身后看去,只見楚筠和領(lǐng)頭的雙雙躺落在地。楚筠緊緊地壓住領(lǐng)頭那握緊手槍的右手。剛才那一聲槍響,大概是楚筠趁其不備從后方突襲,將其撲倒在地,情急之下,領(lǐng)頭的扣下了扳機,但好在子彈沒有射中任何人。

  我想這一聲槍響足以引起全酒店人的警覺,無論是來賓還是參賽選手,只要有人及時報警,那么我們很快便能脫身。

  我剛想去幫楚筠,只見一旁的工作人員不知道從哪里掏出來一根鐵棍,狠狠地敲在楚筠的脊背上,發(fā)出的聲響仿佛沉悶的鼓聲。楚筠感受到一陣劇痛,但仍舊緊緊抓著持槍的手,沒有絲毫卸力的跡象。他察覺到了我的意圖,大聲喊道:“你們先走,別管我?!本o接著鐵棍又緊緊地落在了他的脊背上,這一次比剛才的力度更大,瞬間就讓楚筠沒了力氣,尖嘯一聲,松開了手,兩腳抽搐著。我明白此時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剛想轉(zhuǎn)身離去,突然幾個工作人員一擁而上,將我緊緊縛住,壓倒在地,不能動彈。我感受到一陣冰寒觸及在我的太陽穴上,我本想讓林分不要管我,但當我用盡余光看向通道盡頭時,卻發(fā)現(xiàn)那里空無一人,只有幽幽綠光和無盡深邃。我在心里苦笑,我第一次是如此地希望林分無情,而他也確實做到了,無情是對人最大的傷害,同時也是對親人最好的慰藉。

  我的耳旁響起嘈雜的聲音,有與地毯接觸的腳步聲,有工作人員的破口大罵聲,亦有我身上衣服與那些人粗糙雙手之間的細微摩擦聲。

  “快去追?!鳖I(lǐng)頭的喘著粗氣。

  “要活的?好,我這就送來。”領(lǐng)頭的似乎從耳機里接收到了什么命令,將槍口從我的額頭上移走,但幾個工作人員依舊將我的雙手和胳膊緊緊束縛,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就這樣,我被強迫著和這些人重返原先的道路,向拐道折去。

  我擔心林分,害怕整個酒店現(xiàn)在都已被控制。但我仍舊在內(nèi)心滿懷希冀,希望他能找到出口,找到微光,找到人群,找到姍姍來遲的程隊。到那時,全市都將發(fā)現(xiàn)“華杯大賽”背后的陰謀,張漁的死因也終于能重見天日,我和林分也雙雙脫身,楚筠和林分也得以和解,一切都將結(jié)束,我、林分和林秒將在這破損的世界下繼續(xù)生活下去。我希望,微光將近。

  “那人怎么辦?”有一個發(fā)問道。

  “看看還有沒有氣。”領(lǐng)頭的不耐煩地回答道。

  “還有些。頭,要不要做掉。”

  “沒事不要節(jié)外生枝,就算他能活下來,后半輩子也只能臥床茍活了。”領(lǐng)頭的揉了揉肩膀,戲謔道。

  走廊的盡頭是一處電梯,等我們抵達時,電梯門正好緩緩打開,我被用力地推了進去,重重砸在了電梯墻壁上,引得整個電梯轎廂搖搖晃晃。

  “老實點?!?p>  電梯開始運作,超重讓我感受到電梯正在上升,而失重又讓我明白電梯即將抵達目的地。

  電梯的門再次緩緩打開,不過上一次打開,我看到的是電梯內(nèi)狹窄的轎廂,而這一次,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處巨大的天臺。

  只見天臺盡頭沒有圍欄,直接與天空相連,而在那附近,擺放著一些小桌,桌上放著一些西餐和紅酒,還有微微閃動的燭光。天色漸暮,風疏搖動,小桌雖多,但人客唯二,坐在小桌兩旁,對著寥廓的天空,舉杯邀飲。

  我居然發(fā)現(xiàn),坐在左邊的那人,身影有些令我熟悉,是那種滄桑的身影,是那種歲月的身影,我仿佛在哪里見過,又或是在哪里夢過,是那種熟悉,也是那種陌生,或許說,是陌生中的熟悉。

  “他來了?!鳖I(lǐng)頭的說了一句,便退回進轎廂中,電梯門也隨之關(guān)上。

  “周,我就說過,這孩子不錯?!弊筮叺哪侨嗽俅闻e起酒杯,抿了一小口,然后轉(zhuǎn)過身來,看了我一眼。

  “郭,你的直覺很棒。”右邊的那一人附和道。

  原來,那個身影我真的見過,而且是在現(xiàn)實當中。那日的落葉,那日的流水,那日的腳印,那日的尸體,那日的日記,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會忘記。

  那充滿皺紋的臉龐,分明是校長的臉。

  “林時,我知道你很驚訝,但確實,一開始推薦你來‘華杯大賽’,正是為了如今的相見?!毙iL說道。

  我哽咽道:“所以說,邵塵真的和您有關(guān)?”

  “不,那只是個意外,僅僅只是個意外而已。你要知道,在完成各種事情的路上,總是充滿了意外?!毙iL擺擺手,將酒杯輕輕放置在桌上,然后站了起來。

  “可邵塵不是邵榮殺的嗎?”我問道。

  “郭,沒必要告訴他那么多,已經(jīng)夠了。”一旁的那人似乎想阻止校長繼續(xù)說話。

  “是的啊,命運已經(jīng)編織,沒有昔日的因,哪來今日的果。但我們彼此都仍想改變些什么。”校長說道。

  “林時,你認為命運可以改變嗎?”校長又問道。

  我不知道答案是什么,因為我連自己的命運都沒有弄清,何來改變一說。

  校長似乎并沒有期待我的答案,徑直走到天臺邊上,朝下看去。下方是靜靜的湖泊,雖未至冬,但湖水已然刺骨,隨風虐過,湖面泛起皺紋,如同校長的臉龐。

  他感慨道:“要下雨了,一切又要開始了?!?p>  然后轉(zhuǎn)身走到我的面前,伸出他的右手,邀請我與他共至天臺邊緣。

  在天臺邊緣,我朝下看去,看清了那洶涌的湖水,仿佛巨龍的眼睛,看穿人一切的心靈。

  “你知道這個天臺叫什么名字嗎?”

  我搖搖頭。

  “叫觀雨臺。雨幕在此開始,也在此落幕?!毙iL靜靜地嘆了口氣。

  “林時,對不起?!?p>  我剛想扭頭,誰知巨大的推力讓我重心不穩(wěn),直接從天臺邊緣墜落下去。于天臺第一次看見的,是湖水的眼睛,而最后一次看見的,是校長那看不透的眼睛。

  未及思考,冰冷的湖水便如銀針般劃過我的臉龐,仿佛一張無形的手將我的雙眼籠罩,黯淡之中,我隱約看到一絲光亮。重力,已恍若不復存在;重力,又仿佛將我拉向湖淵。

  我奮力掙扎,向上游去,等到我將頭露出水面,看向頂端天臺邊緣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里早已沒有了校長的身影。

  一束束銀針落下,刺入湖面,劃過臉龐,愈來愈多,愈來愈密。果真如同校長所言,雨幕開始了。

  然而詭異的是,仿佛有一塊幕布相隔,巨大的湖面被劃分成兩塊。我揉了揉眼睛,拭去水滴,想要仔細觀察那塊“幕布”??辞逯螅也挪煊X,幕布相隔之下,雨線相反。宛若雨水從我這邊的天空落下,又從那邊的湖面落回天空。與其說是落回天空,不如說湖水才是那邊的天空。

  “林時?!?p>  我聽到有人在喊我,似乎是從雨幕那邊傳來的。

  “林時?!?p>  我只能聽到聲音,但看不見任何身影。

  “林時?!?p>  我四處尋找,仍舊無果。

  “林時。雨幕開始了?!?p>  就在我再次回頭將目光投射雨幕的那一剎那,我看到了那個無數(shù)次縈繞在我眼前的身影。那分明是徐文稟的身影。

  “徐文稟,你不是死了嗎。”我大聲叫道。

  “林時。雨幕開始了?!彼坪醪]有聽到我的問題。

  “林時。雨幕開始了?!彼捶磸蛷椭貜椭@一句話。

  猝然,我感到雙腳一陣劇痛,我想要用手去觸摸,卻一不小心將頭埋入水中,沉了下去。我掙扎,卻下沉得越快。四周一片寂靜,剛才聲音已然消停。難道說剛才落水的那一刻,我便再也沒有浮回水面,早已沉入湖底,而剛才所經(jīng)歷的那一切,僅僅只是我怨念的具象體現(xiàn)。

  朦朧之中,一束光射入湖底,而我也昏昏欲睡。我看到了微光,但困意已然席卷,此時此刻,我只想好好地睡去,在這湖床,以水為枕,編織一場夢,一場微光將近的夢,送給陌生中熟悉的自己,同時,亦鑄為墓地。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