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M:父親,筷子兄弟)
霜降剛過,西山堡已然迎來了2002年的第八場雪。
蘇昌明拎著掃帚將滿院子的積雪掃成兩個大雪堆,隨即沖雪堆狠狠拍了兩下。
偷偷沖屋里瞟了一眼,見媳婦兒王秀珍正坐在爐火旁努著勁納鞋底,便不顧額頭上一片白霧彌漫躡手躡腳把身上套著的破舊軍大衣往車棚里的手扶拖拉機扶手上一放,轉身溜出自家大門。
見斜對面敞開的大門中棉衣棉帽全副武裝的老兄弟還在一掃帚一掃帚刷著,蘇昌明有些急不可耐地跑進去,順手撈起立在墻角的禿掃帚也跟著刷起來。
約摸過了一刻鐘,一個大雪包出現,被凍得跟鐵似的深棕色土地暴露在昏昏沉沉的陽光下。
兩個大老爺們相識一笑,二話不說溜出門,向著村里唯一的小賣部徑直走去。
西山堡的冬天,大部分家庭的男人們都是這樣跟媳婦老娘斗智斗勇。
只要溜出家門,外頭便是廣闊天地。
當然,這個季節(jié)也不會跟愣頭青一樣去外頭的世界看看。
小賣部是很多人共同的去處,因為那里有煙有酒,還有幾張低矮的炕桌和隨時加煤的鐵爐子。
炕桌是用來掀牛九的。往往這三個人玩的游戲,每桌都會圍好幾個人等著替補。小賣部的老板不會攆人,甚至還時不時往爐膛里扔幾個土豆烤了給這些圍觀的。
圍觀的人們總是恪守道德,從來不會在圍觀的時候通風報信。
但一局牌終了,便會爆發(fā)出極為盛大的討論會。啥時候應該出什么不該出什么,出了什么二家三家會怎么出,怎么打就贏了,圍觀者們往往討論得比當局者還要熱烈積極。
以至于輸了的那一家會懷著強烈的愧疚感自發(fā)出局,而后在一番激烈爭搶后,新一輪的牌局開始。
總也有梗著脖子不讓位的,但連輸幾局,手里事先分發(fā)好的火柴頭頭輸個精光,就只能心疼地到火爐旁買兩瓶溫熱的啤酒給贏家,然后黯然落幕,淪為旁觀者的一員。
蘇昌明和小張推門走進小賣部的時候,正好遇上其中一桌牌局剛剛結束。
看著桌前你推我擠愣是沒有人補位,蘇昌明撥開兩個干看熱鬧的一屁股坐上去,讓方才那些爭爭搶搶的人全都爭了個寂寞。
“蘇昌明,你個賊慫,老子剛捂熱的板凳讓你給占了?!?p> 方才還爭搶的圍觀者們瞬間統一了槍口,沖蘇昌明開始不痛不癢的道德譴責。吵吵鬧鬧的環(huán)境并沒有讓蘇昌明放棄如此輕易就得來的絕佳機會,扭頭沖圍觀者們一咧嘴:
“誰讓你們不坐。昌榮,稱兩斤瓜子散了,把這些家伙的嘴堵上?!?p> 小賣部的老板蘇昌榮是蘇昌明的本家,聽著自家老哥如此擺闊,坐在火爐旁的屁股抬都沒抬一下:
“你就窮大方,我看后晌傳出去嫂子不把你渾身摸個遍?!?p> 兩斤瓜子雖然也就個把塊錢,但在這年頭,西山堡家家戶戶都是靠家里的十來畝地一年一茬的糧食和農閑時候外出打工生活,就因為掀牛九搶個座搭上幾塊錢委實不劃算。
要是讓王秀珍聽見了,只怕少不了要來他的小賣部里啰嗦幾句。
何況這些年蘇昌明為了供兒子上學,家里緊緊巴巴,只怕身上也沒幾個錢,到頭還要給他記在賬上。
剛到嘴的好處被蘇昌榮一句話收回,圍觀者只能把怨氣撒在蘇昌明身上。
“你說你個賊慫,就知道哄我們?!?p> “就是,身上半文錢沒有,快把位子讓出來。”
“我聽說大學生現在不包分配了,你說你供大學生供成這樣,你家蘇寒出來能干啥?”
從搶座位本身,到蘇昌明為什么這么寒磣,圍觀者們七嘴八舌說個不停,終于惹得剛想要開牌的頭家蘇尚河皺起了眉頭。
“一群鱉孫都給我安靜點,蘇昌明摸牌。你們懂個球,不供娃子念書,等著跟你們一樣啥球不懂當一輩子苦勞力啊?”
小賣部里有老有少,但蘇尚河哪怕說粗話卻根本沒有誰敢出來頂半句嘴。
概因他雖然年齡跟蘇昌明差不多,但輩分很高,還當著西山堡的村支書。村里大小有事,這位書記都能給辦個七七八八。干村支書這些年,蘇尚河威望很高。
呵斥了一聲,蘇尚河低下頭露出一絲笑容。
“昌明啊,這段時間寒娃子來過信沒有?明年開春他大學就該畢業(yè)了吧,準備到哪里找工作???”
對這么多年以來村里唯一一個考上名牌大學的后輩,蘇尚河給予了充分的關心。雖然那些七嘴八舌的也沒說錯,大學生確實不包分配了。
但蘇尚河明里暗里打聽到的消息,蘇昌明家的娃兒可能不是一般的大學生那么簡單。
蘇昌明信手抓了一張牌,咧著嘴搖搖頭:
“他的事,我哪知道。他四年級那會兒我這個當老子的就被他罵初中生比不過他小學生,現在上大學就更不用說了。
前兩年還跟我要點生活費,現在錢也不要。要不是上回聽縣里有個新考上的娃子說他在學校里還有點名,我都以為他干啥沒出息的事了?!?p> 蘇昌明看似無奈實則炫耀的話讓那些準備找機會再奚落他一回的人乖乖閉上了嘴。
但閑聊還在繼續(xù)。
“河爺,聽說下個月又要開始征兵了?”
不是誰家的娃都跟蘇寒一樣有那個腦子讀大學,當然誰也不想自家的娃兒像自己一樣繼續(xù)辛苦一輩子。
當兵,是這些無法寄希望于教育改變命運的村民們唯一可以想到的出路。
就算在部隊當兩年義務兵,退伍安置給的那筆錢,也多過土里刨食好多倍。
出言詢問的王柳生家里孩子剛上高二,學習成績不好,還仗著地里干活練出來的把子力氣跟著一群小混混瞎搞。家里沒少吊起來打,奈何這小子也是個打死不服的犟種。
想著送到部隊去磨一磨,省得將來混到號子里去,王柳生詢問的聲音格外懇切。
當頭家的蘇尚河往炕桌上扔下幾張牌,沒抬頭,卻認真回答著他的問題:
“年年都是這時候,你們這群瓜慫不都算好日子了?前天剛到鄉(xiāng)里開的會,你們家的小壞慫是該送進去管一管。上回我到城里,就看見他跟一群染了毛的壞慫街上溜。
一對天,蘇明昌快出。
我算算啊,今年咱們村合適的小子也沒幾個,上頭攤下來的任務又完不成。你說這計劃生育搞了多少年,咱們村眼看著小學六個年紀都續(xù)不上了,征兵還有多少適齡的攤派多少。
老子這個書記當的,跟個拐娃娃的一樣。前幾年條件不好,一個個都想送娃兒當兵,我見了武裝部的那些領導是求爺爺告奶奶向多要幾個名額。
結果現在你看看,要不是個人管不住的,寧愿領著進疆扛麻袋都不愿意送去當兵。真當你娃兒去了就上戰(zhàn)場回不來啦?
再給你一對喜兒。
今天蘇昌亮沒來吧,你們誰順路回去問問,他家的蘇楊要不要給報上?!?p> 談及征兵蘇尚河一肚子火氣。
今年鄉(xiāng)里給西山堡攤了四個名額,蘇尚河剛去談了三家,結果一個都沒成。
雖然王柳生家這個鐵板釘釘,但適齡的也就那么幾個,攤派的任務肯定是完不成了。
鄉(xiāng)領導面前不敢抱怨,但村民們面前他可不用忌憚什么。
圍觀的人大都咧嘴笑著不愿接話,不過很快就有人開始攛掇起來。
“河爺,聽新聞大學生不是不用管歲數么,要不你問問蘇明昌,他家的名牌大學生去不去當兵。真要去了,絕對一個頂十個,縣里的領導都給你發(fā)個大獎狀?!?p> 咧嘴笑著的人們愣了一笑,隨即大笑起來。
就連一直專心于掀牛九的蘇昌明都忍不住笑著罵道:
“滾球。我辛辛苦苦供個大學生,當的哪門子的兵。早些年考軍校倒是行,結果河爺也知道,喝了三瓶礦泉水還壓不住人家的秤?!?p> 人們又笑了起來。
當年蘇寒就是村里最聰明的,可惜當時蘇昌明家里條件不好,蘇寒上學的時候又惜錢,高考結束報軍校個子倒是不矮,體重差最低標準五斤。
旁人給出了主意說吃東西喝水壓秤,蘇昌明跑去給蘇寒買了四個饅頭五瓶水吃到蘇寒要吐,結果壓根沒有半點用。
從此蘇昌明對兒子的當兵夢不再懷有任何希望。
這事兒也不知道誰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以至于每次提起兒子當兵蘇昌明都要罵人。
逗樂子的圍觀群眾還不死心,甚至還有意挑撥:
“你家那娃兒不是挺喜歡當兵的么,過年的時候他回來不還看他穿著一身花綠皮周吳鄭王的。我還以為你蘇昌明腦子開了竅,找人托關系送到軍校去了呢?!?p> “啪,”蘇昌明扔下手里最后幾張牌,瞪大了眼睛回頭看著:
“你們誰家的我不管,蘇寒這小子要是現在敢提當兵,老子非得把他吊到房梁上打一頓。”
那咬牙切齒的模樣,瞬間讓挑撥他的人感到意外的滿足。
小賣部里頓時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簾秋霽
這本書,三進宮。但現在活了。 前些天寫的開頭,一直沒有繼續(xù)寫下去的欲望,因為內容不免矯揉造作了太多。我的大學生活并沒有那么優(yōu)秀,似乎也沒認識什么厲害的老教授,更沒有一個妹妹來體會這種親情。 所以寫了兩章就不太得勁。 在新年伊始,我希望用一個不太有文筆但至少我覺得真實的章節(jié),來開啟這本書的人物關系和時間。 對于大家的期待,我深感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