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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如尾巴跟在后頭

第12章 樽井沙灘

幸福如尾巴跟在后頭 月寒哲 4760 2020-03-25 21:00:00

  站在奚溪面前的男人,用沒有想象中那么好的中文,自我介紹說:“您好,我叫鶴田高志?!彼f話時,唇上一撇淡淡的胡須,像蝶戲山上的毛毛蟲,軟綿綿的,粘在原地蠕動。

  他穿著一件不合身的藍(lán)色西裝,發(fā)蠟不均勻地涂抹在不長不短的黑發(fā)上,顯得格外油膩,看得出來,是刻意裝扮過了,可是依然給人一種不修邊幅的感覺。奚溪能想象出他平時的樣子,比如蓬頭垢面,比如從不穿西裝。

  鶴田高志開一部老式本田汽車,把奚溪從大阪關(guān)西機(jī)場,捎到難波一帶辦公室里,請她坐下,朝門口呼喚一句日本話,奚溪只聽得出來,他是在喊一個人的名字。

  不一會兒,進(jìn)來一名女子。

  女子留著“梨花頭”,日本當(dāng)下街頭最時髦的發(fā)型,尾梢卷曲,每一撮鬈發(fā)都像活蹦亂跳的兔子,彈性十足。齊劉海下面,是一張圓圓的臉。

  女子端來一杯綠茶,朝奚溪笑笑,露出一顆虎牙,非??蓯邸?p>  鶴田高志介紹說:“這位是野澤小姐,我的最佳拍檔?!?p>  奚溪嫣然一笑,心里總算明白了,這家“鶴田私家偵探社”,其實(shí)就是一家夫妻老婆店,整個辦公室也只有兩名員工。

  野澤小姐把茶杯放下,寒暄幾句,就出去了。鶴田高志嘴里像含個橄欖,用生硬的中文說:“奚小姐,我們根據(jù)您,提供的信息,已經(jīng)展開第一輪調(diào)查,目前,日本境內(nèi)的中國人里面,并沒有找到,和奚峰名字一樣的人。不過,也有差不多的,野澤小姐已經(jīng)做了整理,下一步,就是排查??傮w來說,線索很少,這次邀您前來日本,主要是想從您這里,得到,更多信息?!?p>  奚溪忽然覺得很不好意思,因?yàn)閷τ谧约核鶎ぶ耍跎?,母親講的故事,不外乎兩人戀愛經(jīng)歷,更何況當(dāng)時對此人失望透底,恨之入骨,根本不會主動去做深入了解,所以,該提供的信息、資料也全在郵件里交待過了。她此刻有些懊悔來到日本,因?yàn)檫@個多余的舉動,對案件無濟(jì)于事。

  奚溪沉吟一會,抱歉地說:“鶴田先生,實(shí)不相瞞,我知道的也就這么多……”

  這個長著日本標(biāo)準(zhǔn)五官的男人仿佛咬到了舌頭,一時語塞。須臾,方才故作體面地說:“沒關(guān)系,這本來就是,鶴田的工作?!?p>  “實(shí)在抱歉,幫不上什么忙……”奚溪頓了頓,總算想起母親搶救回來的照片,于是一面埋頭翻找包包,一面高興地說,“鶴田先生,我來日本之前,找到一張照片,我拿給您看看吧,或許會有幫助……”

  “照片?”鶴田高志重復(fù)這兩個字,兩根手指憑空比劃一個方框,“您說的是照片嗎?”

  “沒錯,是照片。”奚溪回應(yīng)。

  “太棒了,麻煩奚小姐,給我看一下?!?p>  奚溪遞了過去。

  鶴田高志雙手接過這張滿是傷痕的照片,看了又看,方才露出喜色的臉龐,立馬又恢復(fù)了平靜。照片年代久遠(yuǎn),雖說是同一人,但經(jīng)過蹉跎歲月的雕琢,誰又能永葆年輕時的模樣?他不免有些失望,但在客戶面前,依然要保持專業(yè)素養(yǎng)。

  他打趣地說:“奚小姐,我覺得,您父親比鶴田,更年輕?!?p>  “鶴田先生很幽默?!鞭上獣猓瑸楸苊鈱擂?,隨即笑起來。

  鶴田高志指著照片說:“奚小姐,您和您的父親,長得,真娘!”

  “啥?”奚溪一臉疑惑。

  “您們,真娘!”鶴田高志捏捏臉頰,抬高聲調(diào)重復(fù)一遍,“對,真娘,真的很娘……”

  “鶴田先生,那個字不念‘娘’,念‘像’,西一盎,像,真像,真的很像!”奚溪忍俊不禁。

  “啊!對不起!”鶴田高志鸚鵡學(xué)舌,“祥,真祥,真的很祥……”

  奚溪哭笑不得。

  又過了半個鐘頭,奚溪才告別鶴田高志和野澤小姐。鶴田高志說要送她回住所。她婉言謝絕,推說想獨(dú)自去逛一逛。

  這個季節(jié),大阪天氣尤為奇怪,在辦公室交談時,一定下過雨了,所以路面潮濕;可這會兒又是烈日當(dāng)空,空氣里盡是水汽蒸發(fā)的味道。

  奚溪邊走邊想,她的到來對案件不但沒有促進(jìn)作用,反而心里更沒底了,飛機(jī)上還信心滿滿,踔厲奮發(fā),可如今卻像腳下的雨水,一點(diǎn)一滴都被掛在日本天穹的太陽所蒸發(fā),留下來的,恐怕只有陌生的氣味。

  她茫然失措,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兒走?又該怎么做?

  大阪來過好多次了,可是一直沒有好好玩過,以前僅僅流連于各大商業(yè)街區(qū),采購一些用得到和用不到的化妝品、藥品。這次行程安排,除了與鶴田先生會晤以外,還打算去之前沒去過的景點(diǎn),好好玩一玩,近一點(diǎn)的,比如大阪城、天守閣;遠(yuǎn)一點(diǎn)的,比如奈良公園、京都嵐山……

  然而此刻,全沒了興致。幸好空空如也的肚子打起鼓來,提醒她去心齋橋商業(yè)街,吃了一碗豚骨拉面。這碗面吃得也不是滋味,面館榻榻米上,烏泱泱坐滿了人,所有人都脫了鞋,露出襪子,埋頭吃面,一團(tuán)腳臭彌漫在頭頂上空,剛進(jìn)門時,味道特別熏人,可一坐下來吃面,就仿佛聞不到了。

  酒店在心齋橋附近,奚溪辦好入住手續(xù),到房間和衣癱躺,猶如酩酊大醉。精神上的疲軟遠(yuǎn)比生理上來得徹底,她仿佛失去做任何事情的動力。失落感如同洶涌的波濤,浪打一浪,將她吞噬。她想起一種鬼魂,只有三歲小孩的身高,專門騎在倒霉者的頭頸上,壓得人喘不過氣,心力交瘁。惹上這樣的鬼,人就愈發(fā)倒霉。奚溪打了個寒顫,使出渾身氣力,走到一面鏡子前,凝注半晌,用手掌拍打肩膀,反復(fù)交替。她不迷信,可命運(yùn)一次又一次向她發(fā)起挑戰(zhàn),只能歸罪于無中生有的鬼魂身上。不過,這樣的念頭稍縱即逝,就在硬邦邦的肩膀,開始慢慢放松那一刻。她對鏡子里的自己,搖了搖頭,為方才荒唐的想法感到羞恥。

  當(dāng)奚溪決定不再胡思亂想,打算外出飽餐一頓的時候,鶴田高志來到酒店,他說:“奚小姐,您走后,我把您父親的,照片,上傳到日本,最大的,尋人網(wǎng)站上,沒想到,很快,就有回復(fù),對方?jīng)]說名字,只說認(rèn)識您父親,和我約好,明天在泉南市,樽井沙灘,見面。我想,奚小姐還在大阪,不如,和我一起,去瞧一瞧?!?p>  聽到這個消息,奚溪喜出望外,心情好比這兒的天氣,陣雨過后又馬上恢復(fù)晴朗。

  第二天是周六,太陽一大早就踢開云朵,將萬丈光芒灑在白白的沙灘上。這里即將舉行一場大型音樂節(jié)。

  奚溪與鶴田高志抵達(dá)時,沙灘已是人山人海。他們穿梭在人叢里,表情木訥,實(shí)在搞不清楚那位匿名者,為何要約在如此喧鬧的地方會面。直到鶴田高志收到短信,方才明白,對方是今天表演嘉賓其中一員,他住在東京,表演結(jié)束后,當(dāng)晚就要趕回去,所以只好約在現(xiàn)場,匆匆見面。他在短信里寫道:“等我表演結(jié)束以后,會第一時間通知你們到指定地點(diǎn)碰面,不要著急,好好享受這場音樂節(jié)!”鶴田高志把短信內(nèi)容轉(zhuǎn)譯成中文,給奚溪看一遍。

  奚溪于心底嘆了口氣。

  無奈之下,他們只好跑到入口處詢問如何購票入場,卻被告知現(xiàn)場沒有售票服務(wù),所有參加音樂節(jié)的觀眾都是提前預(yù)購入場券的。鶴田高志讓奚溪別擔(dān)心,他會想辦法,盡可能混進(jìn)音樂節(jié)里去。于是,他揩揩額頭上的汗珠,徑直走到不遠(yuǎn)處、稍微安靜點(diǎn)的地方打起了電話。

  音樂節(jié)還沒開始,入場觀眾早已排好長龍。奚溪耳邊盡是嘈雜之音,她站在原地,呆呆望著鶴田高志,只見他手機(jī)緊貼耳朵,手舞足蹈,神情焦灼。他講話的聲音依稀可聞,只是滿口鳥語,不曉得啥內(nèi)容。奚溪猜想,入場券估計(jì)沒希望了。

  隊(duì)伍開始慢慢往音樂節(jié)區(qū)域魚貫而入。此時,鶴田高志回來了,表情較剛才舒緩許多,他對奚溪說:“奚小姐,您在這里,不要動,我去羅森,很快回來。”

  等他從外場奔回來的時候,手里攥著兩張入場券。

  他們跟著長龍尾巴入場,鶴田高志才氣喘吁吁地解釋說:“運(yùn)氣不錯,前幾天正好知道,有一個朋友和家人今天要來,不過,他不喜歡,太吵,票,會社送的,我對他說,我要進(jìn)去,很重要,他就送給我了……”

  他說得很簡單,甚至毫無邏輯,奚溪卻聽懂了,大概意思是:鶴田先生想起來,前幾天碰巧有一位朋友對他講過今天要來這里。幸運(yùn)的是,這位朋友本來就不喜歡熱鬧,但公司送了入場券,不來聽又覺得可惜,所以硬著頭皮拖家?guī)Э趤砹?,正好接到鶴田先生的電話,說急需入場券要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此很慷慨地把票讓給了他。

  尋父之事一路走來磕磕絆絆,阻礙重重,奚溪自以為習(xí)慣了,可每當(dāng)遇到困難,還是會沮喪、會難過,不過,總算好事多磨。如此看來,這次到日本的決定可能是正確的,不曾想這么快事情就有了重大進(jìn)展,心里既期待又緊張,緊張是因?yàn)橐姷交钌母赣H,該如何面對?如何說話?雖然這個場景在腦海里幻想過無數(shù)次,可沒有一次能夠想得透徹。

  音樂節(jié)區(qū)域,迎面臨時搭建一座巨型舞臺,燈光絢爛,蓄勢待發(fā)。布局在四周的環(huán)繞立體聲低音炮躍躍欲試;幾分鐘之后,開場音樂飄入耳內(nèi)。

  舞臺底下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人人舉起雙手,盡情歡呼,盡情吶喊。他們膚色各異,來自不同國度,頭發(fā)五顏六色,黑、金、紅、白、藍(lán)、黃,甚至還有粉的。一眼望去,女性居多,她們大部分穿著超短裙,緊身褲,T恤衫,露臍裝,鏤空裙,蕾絲裙,牛仔褲,流蘇鞋,涼鞋,人字拖……媚態(tài)十足。奚溪曾經(jīng)陪前夫武駿臨參加過不少音樂節(jié),說起來也算見過世面,可如此火熱、喧鬧的場面,卻是頭一回。

  鶴田高志站在旁邊,一直想跟奚溪講話,苦于沒有機(jī)會,音樂持續(xù)轟炸,震耳欲聾,最終被迫放棄,索性安下心來,好好享受這場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來聽的音樂節(jié)。他發(fā)現(xiàn),音樂真是奇妙的東西,至少此時此刻,能讓他忘卻生計(jì)的苦惱,忘卻工作上的煩心事。

  同樣有此感受的還有奚溪,她在音樂魔力的感染下,內(nèi)心深處充滿澎拜的激情和抑制不住的快樂。仿佛沉浸在萬人狂歡的音樂世界里,時間一下子變慢了,慢得令人忘乎所以,此刻你會覺得人世間一切都是美好的、滿懷希望的,而生活中的不如意也幾乎消散得一干二凈。

  天色漸漸變暗,舞臺上的燈光顯得更加絢爛、華麗。音樂更迭不休,不斷有亞洲頂級音樂人給現(xiàn)場樂迷帶來驚喜,不過,讓奚溪深切體會到驚喜的,卻是迄今為止聽到的唯一一首中文歌。

  臺上五個青年意氣風(fēng)發(fā),瀟灑自如地彈奏各自的樂器。前奏緩緩響起,聚光燈照耀出他們酷酷的臉龐,其中一張熟悉的面孔,隨即印入奚溪眼簾,恍如夢境……

  寒哲真真切切地立于舞臺中央,高大挺拔,帥氣逼人,給臺下萬千樂迷和淹沒人叢中的奚溪,彈奏吉他,深情歌唱。

  第一首華麗搖滾在瘋狂的歡呼聲中收尾,接著,禪子樂隊(duì)準(zhǔn)備演唱一首抒情的原創(chuàng)歌曲,現(xiàn)場氛圍識趣般地安靜下來。

  寒哲手握麥克風(fēng),閉目悠揚(yáng)唱道:

  我以為幸福如尾巴跟在后頭

  苦悶會慢慢地溜

  我以為一路上牽著你手

  沿途沒有哀愁

  我以為夢想一定會開花結(jié)果

  路過愛情的沙漠

  我以為一路上跟著你走

  跌跌撞撞到盡頭

  時間帶著你和我走了一圈

  甜蜜的時光如飛鳥一躍不見

  沉默的你為何憂傷迷戀

  黃昏過后的雨天

  我是愛你的

  可惜你卻不懂得

  我們的傷心欲絕是一樣的顏色

  我是愛你的

  請你不要再難過

  為何彼此躲在角落哭

  錯過幸??鞓?p>  ……

  奚溪陶醉在溫暖、動聽的歌聲之中,眼眶竟莫名濕潤起來。歌詞里寫出純純的愛情觀,這正是她一直以來憧憬和向往的。她捫心自問,雖與寒哲并無太多交集,但兩次接觸下來,發(fā)現(xiàn)他有一種天然生就的感染力,這種感染力在今日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她必須承認(rèn),此刻被寒哲迷倒了,因?yàn)橹划?dāng)這是一個夢,一個甜美而遙遠(yuǎn)的夢。

  寒哲演唱結(jié)束。奚溪熱淚盈眶,目送禪子樂隊(duì)離場,有種意猶未盡的感覺。

  “您們中國的樂隊(duì),唱得真好,棒極了!”鶴田高志的聲音飄來,忽遠(yuǎn)忽近。

  就在此時,一首銜接禪子樂隊(duì)繼續(xù)“轟炸”臺下樂迷的重金屬搖滾歌曲戛然而止。幾秒之后,低音炮音響里傳出一個渾厚的男聲,是一段日語,可以判斷,是通知一類的說辭。等他講完,現(xiàn)場擁擠的人群開始分成兩撥,挨著肩膀、踩著后跟緩緩散離。

  鶴田高志把奚溪拉到一邊,略微緊張地說:“奚小姐,他們說,剛剛得到氣象廳的通知,未來兩小時內(nèi)大阪會發(fā)生地震,海邊是危險場所,容易引發(fā)海嘯,目前要疏散這里所有的人群。外國人和本國人分開撤離,躲到附近避震區(qū)……”他難得把中文講得如此順暢,然后又指向左邊的人群,“奚小姐,您先跟他們走,晚一點(diǎn),我想辦法來找您!”

  奚溪點(diǎn)點(diǎn)頭,似乎還沒有來得及從夢中蘇醒,就恍恍惚惚跟著人群走。

  不知不覺走了很長一段路,走到哪里也不清楚,反正別人走,她也走,別人停,她也停。最后,來到一個空曠的地方,區(qū)域警察過來疏導(dǎo),講蹩腳英文,告訴他們不要恐慌,坐在原地等待。這一等,便是三個鐘頭。

  地震到底發(fā)生沒有?根本不清楚??傊上獩]有感受到任何強(qiáng)度的震感。志愿者過來,給他們派發(fā)礦泉水,說地震很可能是誤報(bào),但為了安全起見,建議大家還是留在原地,切勿走動。

  奚溪從未遇過逃離自然災(zāi)害之類的事情,今天算是開了頭,雖然地震看起來鬧烏龍的可能性極大,然而,這場浩浩蕩蕩的撤離行動,讓她聯(lián)想起電影里世界末日的場景,不禁汗毛卓立。她看看周圍的人,忽然想起了寒哲……

  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人在何處?是不是還留在音樂節(jié)現(xiàn)場?他安全撤離了沒?

  “奚溪,你怎么在這?”

  一個熟悉的嗓音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她抱著膝蓋坐在地上,抬頭循聲望去,只見寒哲高高立于面前,臉上淺淺抹了一層粉,正訝異地看著她。他眉頭先是一皺,然后慢慢舒展開來,與此同時,嘴角上揚(yáng),露出迷人的微笑……

月寒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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