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未時末,驕陽似火,曬得城郊官道上熱浪滾滾,野地草叢樹梢蟬鳴聲一片,在這燥熱的天氣吵得更令人心煩。
王公度接到傳令兵快騎通報,率三百親兵抬著十幾只大木桶出城,在城東南三里處的淝水岸邊一排垂柳樹蔭下迎候,要等的人還沒到,經(jīng)野外悶熱空氣一蒸,已是滿頭大汗。
“待老夫來嘗嘗這涼茶滋味如何……”王公度見士兵們都放下了木桶,桌案上也備好了一疊疊的陶碗,便取過一只,上前揭開桶蓋,拿起一個竹筒嵌有長柄的小勺打了一碗,咕嘟咕嘟地喝完,咂咂嘴道:“咳咳……這些伙頭軍真是該打,茱萸葉和黃菊放少了,蔗糖也不舍得,不香甜!”
“是南大營伙頭軍煮的茶,卑職也試試……”親衛(wèi)牙將一聽,也跟著喝了一碗,隨之破口大罵起來。
“唉喲……熱死了!真這么不好喝?張隊主!給某也來一碗!”
樹蔭下的眾軍士們都扒開衣襟,坦胸納涼,這時看見只覺口舌生津,一個個直吞唾沫,明明都說不好喝,還全都躍躍欲試。
不多時,南面官道上馬蹄聲嗒嗒作響,數(shù)百騎從簇擁著一名將領(lǐng)緩步而來,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后面的軍士隊列一眼望不頭,都扛著槊矛,倒伏著旗幟,不少士兵甚至光著膀子,一路走著,手揮衣袍扇涼。
“這邊來!這邊來!人馬都飲了茶水再回營!”
一名親從很是機靈地跑過去招呼了,那邊來的軍士都停步觀望,大聲歡呼起來。
王公度也帶著幾名軍官迎上前去,見那將領(lǐng)正是李德元,便笑著拱手道:“某都回壽陽幾天了,公和你回的也太遲,后面沒有敵軍追趕吧?”
“有是有,一些哨騎不必理會,大部那得五六天才能趕上來吧!”李德元頭戴束發(fā)插簪小冠,一身朱紅軍服前胸后背都汗?jié)褚淮笃?,一躍下馬抱拳還禮。
“來來來!先飲茶!”王公度笑著伸手相請,又問:“此去南汝陰,公和可擴充了一些部伍?”
“合肥周邊幾縣募集,烏合之眾湊了兩千之?dāng)?shù),官吏也拉回一些,都頂不得大用?!崩畹略觳缴锨叭?,取過陶碗打了涼茶就一陣牛飲。
王公度有些羨慕道:“南汝陰畢竟是郡啊,某只來得及募了一千,這樣與你部兩千編入中營,由陛下直領(lǐng),嘗試編練新軍,倒也不錯!”
“陛下想編練新軍?這時機不太合適,如今好幾萬兵,再整編可就很是繁瑣了?!?p> 見李德元有些不以為然,王公度捋須一笑道:“這倒無妨,左軍陸萬斛統(tǒng)兵一萬,已于前日率將士家眷及部份輜重先北上往汝南了,剩下中、右二軍都是輕兵,要帶的雜物不多。而陛下及中府官吏不到千人,僅有斥侯與班劍共一千,沒有中領(lǐng)軍,是不太合適。陛下的意思是,將你、我兩部多余的三千雜兵編成六營,轉(zhuǎn)兼馮晏、張翼兩位郎將統(tǒng)之,這無可厚非的。”
“王太守……不!現(xiàn)在是王司馬啊,這要恭喜你了!”李德元笑著拱了拱手,又道:“想必是王司馬在操持此事吧?某并無異議的。只是現(xiàn)在時間緊迫,中府可定下西巡之日?”
王公度道:“陛下近衛(wèi)新軍六營,自是某在編練,再加明一日就可初步編成。中府起行之日就以后天,你看如何?以右軍護衛(wèi)中府及各色人等先行兩日,中軍還可以休整兩天,只是撤離時要做好斷后,把淮水浮橋都拆了?!?p> “此屬應(yīng)當(dāng),沈使君出發(fā)已有幾天了?”李德元皺著眉問。
王公度道:“六天!算起來應(yīng)該剛到陳郡沈丘,他要將高司馬的陳郡官兵調(diào)到穎川、汝南去,沿汝水兩岸往西一線,我們不能棄守,東面陳郡、汝陰、譙郡現(xiàn)已空虛,留給王仲德頭疼吧!”
“可惜了!先帝開創(chuàng)的大好局面一步步崩壞,真是所托非人,我輩可是任重道遠吶!”李德元搖了搖頭,甚是遺憾。
王公度甚有同感,卻是曬然一笑道:“公和勿須感慨,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們先進城!”
兩日后的一早,壽陽城北定淮門大開,劉義符率班劍侍衛(wèi)五百騎出護城河橋,就見高道謹(jǐn)已率一萬右軍在郊野列陣以待,大軍前面有內(nèi)史左子逸、記室劉怡、內(nèi)侍謁者韓龜壽,與張弼、柳安民率中府新六營攜帶著三十余輛大車正等著。
喬駒子、曹娘子率內(nèi)侍、宮婢隨從人等豎起黃羅傘蓋,侍立在一輛四馬拉拽,裝飾豪華的嶄新寬廂朱漆大車兩側(cè),后面還有一輛三馬挽拉的小一號寬廂車,高令嫻帶著四名婢女站在車前。更后是十幾輛副車都是兩馬挽車,那是少數(shù)侍從乘坐并照看御用行李的。
劉義符沒有盛裝,這天氣炎熱只穿著單薄的上衣下褲軍服,腰間革帶懸掛長劍,腳蹬烏履圓頭高靿靴,至黃羅傘蓋前舉目眺望了一下,隨之一揮手登上車轅,居高臨下道:“傳令右司馬,準(zhǔn)備起行!”
“諾!”總班劍直苑義夫打馬而去。
劉義符推開車廂前小門,微低著頭鉆了進去,就見車廂內(nèi)鋪了紅底黑色云紋織毯,兩側(cè)各置了一張小條案,可以接見官員。主位后豎立有龍雀紋朱屏,屏下與兩邊置有幾個半高的書柜,地上有小榻方枰和條案,屏風(fēng)右側(cè)還有個小門垂著簾子,他拔拉開一看,里面置有一張可容一人睡下的床榻,簡直是一輛房車。
劉義符上榻,在條案后有坐墊的方枰上跪坐,不一會兒就聽外面鼓聲響起,軍樂齊鳴,各軍軍官傳令的喊聲不斷,想是大軍已開始起行。
全軍行進序列是王公度參謀安排的,劉義符已過目御批,最前是馮晏率騎兵一軍、步卒一軍,共四千兵為前導(dǎo),隨之是高道謹(jǐn)率三軍步卒護衛(wèi)中府官吏,后面以五百騎班劍侍衛(wèi)分作前二后三護衛(wèi)御駕及侍從,最后是中府新六營、斥侯營押隊。
路過八公山鳳嘴坡下,宜都王使者臧邃、袁淳也一并帶走,至于謝遁,已被處斬,由李德元派人送往南汝陰。
當(dāng)天渡過淮水浮橋北上,沿途所見田地荒蕪,人煙稀少,偶爾可見如小城鎮(zhèn)一般的塢堡,多為豪族大宗所盤踞,只以依附的佃農(nóng)在塢壁附近占據(jù)肥沃田地耕種,稍遠則拋荒。
劉義符坐在天子革輅大車內(nèi)閑得有些無聊,鋪開紙筆寫下了《西巡記》三個大字,想了想又再寫一份,拉開車廂側(cè)簾喊來喬駒子,將寫有標(biāo)題的空紙遞出車外,命他送去后面車內(nèi)給高令嫻。
呵!這是不是有點強迫癥呢?看看她的文采怎么樣,若寫得好到時抄過來,潤色成一篇文。劉義符想著啞然失笑,隨之開始落筆,打算將沿途見聞載于文字,以備中府官員們參考。
當(dāng)天晚上宿營于一處塢堡外現(xiàn)成的營地,這是先行的左軍陸萬斛所部留下的,倒省事許多。經(jīng)四天到達汝陰郡(安徽阜陽),在郡城西郊宿營,因城內(nèi)官吏大部已經(jīng)被沈叔貍先一步卷走,郡府處于癱瘓狀態(tài),也沒人迎駕。
不過賀安平隨沈叔貍北上,已在城內(nèi)郡府、城南一家宋氏的塢堡分別建立了一個情報點,汝陰郡以及北面的陳郡之北的宋、魏邊境情況被整理成文冊,呈于劉義符案前,使他對魏境有了一些了解。
北方五胡政權(quán)更迭極快,十六國維持得長的也不過幾十年,留下許多雜胡久居中原及北方,至后秦亡后多歸附北魏,已經(jīng)在主動漢化,比如苑縱夫、苑義夫兄弟就是羌人,后秦姚氏姓姚只是音譯,與真正的姚氏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還有鮮卑步陸弧氏改姓“陸”,丘穆陵氏改姓“穆”,更有胡夏匈奴多有姓劉者,但與夏帝孔甲賜劉累為御龍氏之后的“劉”姓沒有半點關(guān)系,多冒姓而已。就像賊人闖進你的家,讓你與家人給他為奴,還篡奪你的姓氏與精神思想是一樣的。
不過這時代的士族墮落得厲害,特別南方僑遷士族,皆甘做守戶之犬,對于北伐根本就沒有興趣,所以被北方士族蔑稱為“島夷”、“南貉”,而南方士族鄙稱北方士族為“傖荒”,南北互不認(rèn)同,隔閡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