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周雍之殤
風里卷著血腥氣,荒山上盡是密密麻麻的尸體。
小溪一般涌而不絕的血水,汩汩流到沾滿泥土的軍靴下,周雍狼狽的站在尸堆旁,發(fā)髻散亂,鬢間幾縷白發(fā)染著污血粘在兩頰,血味極腥,像是從血水里淌過的血人一般。
他出神的望著那些熟悉的親兵尸體,像是遲暮的老僧入了定,周身散發(fā)著絕望的灰寂,許久,沒有半絲動靜。
直到四周生出異樣,耳邊傳來清淺的腳步聲,他抬起頭,迎著刺目的陽光看去,只見一人黑衣褐靴,身姿硬拔,二十六七的年紀,面寒如冬夜飛雪,一身氣勢懾的人心顫膽寒。
一群圍攏在周雍身旁的黑衣人,見來人,面無表情的面容陡然一變,齊齊半跪地,伏身行禮,那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的動作,絕非一般軍隊可比。
周雍死水一般望著那人,迎上那雙凌厲黑眸,臉旁微硬了硬,深深吐出一口濁氣:“敢問可是殿帥?”
“殿前司都指揮使,賀瀮!”
賀瀮面龐覆冰而寒,瞥了他一眼:“奉圣上密旨,江州大營主將,冠軍大將軍周雍,領罪伏誅!”
他簡短吐出幾個字,卻透出鏗鏘有力的銳氣!
周雍灰敗的面色毫無波瀾,“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僵硬的脊背弓曲,朝著盛京的方向俯身叩了一拜。接著并未起身,只側(cè)過頭,沉沉看向賀瀮:“圣上有旨,周雍莫敢不從,只求殿帥開恩,放過山腳下那兩千無辜將士?!?p> 他喉嚨干澀,一字字似有千斤重:“我知圣上恐我雖去,卻留下親衛(wèi)結(jié)黨之患,請殿帥放心,今日這岷公山死尸,盡是我多年親衛(wèi)無二,此時已悉數(shù)命喪,還望殿帥容稟,將士從軍征戰(zhàn)從來不易,再不可因我一人,害更多無辜性命,讓更多無辜家庭飽受喪子喪夫之痛!”說著,周雍轉(zhuǎn)動腿膝,將頭朝著賀瀮重重磕了下去。
地石粗礪不堪,磕破的額頭沾滿臟污的泥灰,周雍年邁的身體匍匐在地,字字泣血,聲聲含淚。
賀瀮側(cè)過身避開這一拜,眉宇皺起凌厲之峰:“裕德三年九月,大碶太子金燕率軍來襲,西北邊陲故寧城,苦戰(zhàn),不得援,三日,城破,守將梟首,滿城狼煙?!?p> “上怒,令國公秦衡抗之,然大碶多卑劣,日日城墻以故寧民血祭旗,軍心大慟,國公亦難為,是故,戰(zhàn)未起,氣先竭。”
“敵軍大歡,酒酣,宴日夜,一神勇小將,率親兵十,夜入敵營,燃糧草,驚戰(zhàn)馬,逐金燕太子于城西涇水,砍身肉糜以屠之,敵首亡,趕赴士兵皆惶,不日,乃退!”
“后,故寧城復歸,國公如實奏上,小將神勇,救戰(zhàn)事于危難,挽百姓于水火,上聞,心悅之,始封寧遠上將軍,留守故寧,后三年,大碶平,上賜冠軍大將軍銜,掌津淮西路,江州大營帥印?!?p> “至今十九年,上每言冠軍大將軍,心喜尤甚,然一月,西北大雪,百姓受災,上急令戶部發(fā)糧,漕運西北救軍民之危難,不料運河突變,食糧傾覆,滿朝聞之,嘩然皆驚,上怒而查,有江州通判洛遠山密奏,江州大營主將,冠軍大將軍周雍,私通漕幫,搶劫食糧,危害社稷!”
賀瀮深眸掃向他,暗光潮涌,緩緩道:“圣上初得密奏,本不信此謠言,直至派人密查與你江州大營有關(guān),圣心雖怒,卻尤信你為人,只以為江州大營有人膽大包天劫了糧,你頂多是疏于督察管教之類,特將此事為你壓制下來,只看你如何自證清白,卻不想你只當是朝堂雷聲大,雨點小,草草處置了幾個士兵便敷衍了事,拿圣上當了傻子,卻不知這一行徑已是將你扯入污水之中,洗也洗不干凈,也是斷了圣上對你最后的信任,自取滅亡之舉!”說到最后,他冰冷之語忽變凌厲,一句句擲地有聲,如巨石重錘悉數(shù)砸在愧疚自責的周雍心上。
周雍雙手握拳,緊緊撐地,手背上隱有青筋痛苦的暴起,頜下胡須亦顫抖不堪,卻只能死死閉著嘴,辯駁不出一個字!
他知道自己辜負了圣上的信任,口口聲聲為國盡忠,卻終是朱心蒙塵,有愧皇恩!
“請殿帥殺了我這罪孽深重之人吧!”
喉嚨哽咽,周雍頭額磕地苦苦乞求,此刻只一心求死,只是手下觸著那濕潤深紅的泥土,他匍匐的脊背又是一僵,蒼手不停抖動狂顫,那濃腥的泥土如千斤錘狠狠的砸在胸口,讓他不禁老淚縱橫,再次叩求道。
“罪臣可誅,可這岷公山上的將士都是我夏宋大好男兒,只因跟錯了我這混賬主將,才有此無妄之災,求殿帥開恩容他們?nèi)胪翞榘?,莫要讓野狼走獸叼食了去,落得尸骨無存的下場!”
賀瀮劍眉寒射,瞥了眼那周邊尸堆,再轉(zhuǎn)頭居高臨下看著他:“圣上只恐你與漕幫勾結(jié)過甚,待你死后,有漕幫之人鼓動你親衛(wèi)行逆,如今只要驗證這些親衛(wèi)已亡,我會下令將他們好生安葬,再者他們是以剿匪之名被殺,朝庭會對他們做出相應撫恤,這些你可放心。”
他話音落下,身邊幾個殿前司精兵便去尸堆前一一翻查,補刀。
空氣中的血腥氣仍是不歇,偶爾傳來一兩道噗嗤聲,周雍只能緊緊閉著眼睛,蜷著手死死的忍著。
刀聲漸近,周圍殿前司精兵由散開漸漸圍攏,一把把屠刀已經(jīng)將八百親兵差不多補殺了干凈,熊田躺在尸堆旁,抱著胸前那瘦弱的腦袋,輕輕晃了晃,干澀的唇角微扯開,疲憊的聲音像是營帳里的幾許閑聊。
“趙孫子,怕嗎?”
“不怕。”
“你上來,就不后悔?”
“本來就是來陪你的,后悔什么?!?p> “趙孫子?”
“嗯?!?p> “老子記得你沒成親?”
“嗯?!?p> “所以,你是一直在等老子?”
“?……姓熊的,你是不是有病!”
“病?老子沒病,放心,至少那玩意沒病,等下去了,我去好好伺候伺候你,你就知道了?!?p> “咳咳,熊田,你……你混蛋!”
“別鬧,那叫××××××××××?!?p> “?!……”
密密麻麻的死人堆里,趙儲靠在熊田胸膛上,抬起眼用力瞪著他笑得猥瑣的模樣,一張斯文的臉羞紅至極!
緊緊托著趙儲的身體,熊田笑完,看著走近他們的黑衣人,看著朝他們緩緩舉起尖刀的動作,眼里帶著疲憊和釋然。
“有你陪著真好,趙儲,我的好兄弟?!?p> “臨死,倒是承認了我一句好,老熊,下輩子,不許看不起,讀書人!”
“哈哈,讀書人,從來就沒有看不起過!”
說到這兒,兩人不由想起什么,然后都笑了,刀風拂在面上舒舒癢癢,死對于將士來說,從來就不是一件值得膽怯的事。
烈日折射在刀面的光,刺得兩人睜不開眼,倏地,周雍猛的抬起頭,眼睜睜看著那刀柄落下,望著那無懼而笑的兩人,他口中猛的溢出鮮血,喉嚨像是被烈火灼燒成了空洞,生生顫動著唇瓣,卻發(fā)不出一個音。
這些都是他造的孽!
“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