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回憶
猶記得那一日,她正在庵堂里抄經(jīng),弟弟狼狽不堪地跑來,告訴她府中噩耗,拿著繼母讓人拼死送出的包裹,拉著她就想往城外逃。
她起初不信,以為弟弟糊弄她。
弟弟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怒瞪著她,告訴她爹爹沒了,繼母沒了,府里上下上百余人全部都被官兵抓走抄斬了。
她還記得弟弟血紅的雙眼,不過九歲多的少年,那一刻卻像頂天立地的男兒。
“你是我親姐,無論你多憎恨我和母親,我們都流著同樣的血。”弟弟的聲音布滿了痛心和怒意,“母親拼死讓我來給你傳信,囑咐我們姐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這個時候你還要抱著那些子虛烏有的怨恨嗎?你對得起父親,對得起祖母嗎!”
弟弟的呼喊聲猶如當頭棒喝,寧如意傻愣著由他拽著跑出了庵堂。
彼時京城動亂,四處都是持刀打殺的官兵和瘋狂逃離的百姓。
姐弟倆帶著兩個丫鬟在人群中躲閃穿梭,好不容易才逃出了京城。
她們一路跟著逃難的民眾,一個個城鎮(zhèn)流離,期間遇到了多少危險,又經(jīng)歷了多少苦難……
寧如意用力地閉了閉眼,她永遠忘不了冬雪因為她們被山匪欺凌后殺害的凄慘哭聲,忘不了他們只剩下最后半個饅頭時,弟弟笑著說不餓讓她吃的模樣。
后來弟弟生了重病,她們輾轉(zhuǎn)求醫(yī)未果,幸好遇上了華清風(fēng),在他幫助下求得大夫,才救了弟弟一條性命。
她們在一處城鎮(zhèn)安了臨時的家,姐弟相依為命,靠著針線過著困苦的生活。
那一段日子,雖然貧窮,卻是難得的安寧。
本以為能夠歲月靜好,苦點不要緊,只要姐弟都安在,她們總能慢慢過上好日子。
哪知再次遇上動亂,不得不重新踏上顛沛流離的逃難生活。
弟弟在一次山林捕獵中被毒蛇咬傷,短短半天就沒了性命。
那一刻,寧如意只覺得天地色變,悲痛欲絕。
弟弟沒了,她的半個主心骨也消失了。
秋雨勉力攙著她繼續(xù)逃離,走著走著就遇上了疫情。
因為那場疫病,她香消玉殞,醒來后,就回到了現(xiàn)在。
她,想見見何氏。
想好生看一看,為什么明明她從未對繼母好言好語過,在那樣的生死關(guān)頭,繼母卻讓弟弟一定要將她帶走逃離?
如果不是因為她的拖累,說不定弟弟就不會受那么多苦,不會死得那么慘。
寧如意在世安院前停了腳步,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邁步走了進去。
進了正堂,發(fā)現(xiàn)本該去上衙的爹爹竟然在,寧如意激動地瞬間紅了眼眶,朝他飛奔而去:“爹爹!”
寧淮遠今日天未亮就去了上朝,待早朝后因為剛領(lǐng)了一項新的任務(wù)需要出京出差數(shù)日,所以急匆匆回侯府收拾行裝。
見到寧如意回來,寧淮遠登時忘了府外還有同行官員正在等待,跟個老母雞似的拉著女兒問長問短。
看見女兒額頭青了一塊,立馬急著讓人去請府里的錢大夫過來診治。
自從發(fā)妻過世,寧淮遠就把自個兒當?shù)之斈锏卣疹櫯畠?,見不得如意有一絲一毫的損傷。
寧如意攔都攔不住。
何氏和寧煜站在堂里就跟透明人一樣,張望著寧淮遠里里外外地張羅著給寧如意看傷。
直到錢大夫出了診斷結(jié)論,寧如意額頭的淤青處理得不錯并無大礙后,寧淮遠才松了口氣。
接著又對女兒噓寒問暖,讓人張羅點心吃食,直到小廝再三來催他出門,依依不舍地叮囑了好一大段話才終于離開了侯府。
世安院上上下下可算松了口氣。
寧如意從矮塌上坐起身,美眸轉(zhuǎn)向一直站在旁側(cè)的何氏和寧煜。
她的目光在寧煜身上落了好一瞬,眼底是淺淺的笑意。
這個弟弟,前世逃難前她從未多看過一眼,逃難后漸漸熟稔,就漸漸喜歡上這個性子看似別扭實則善良的弟弟。
寧煜后退了一步,感覺后背寒毛直豎。
寧如意這是什么眼神?
咋看著像那餓了許久的野狼盯上了小白兔似的?
寧如意見狀默了默,轉(zhuǎn)而打量起何氏。
前世今生,這是她第一次仔細看何氏。
何氏今年約莫二十七八,雖然長相遠不及她的娘親,但還算耐看。
最好看的是那雙杏眼,溫柔似水。
寧如意想起第一次見何氏時她說的話?!叭缫猓遗c你娘親從小交好,你可以喚我何姨?!?p> 當時她是怎么做的來著?
寧如意回想。
她好像將何氏送她的禮物摔在地上,恨恨地踩了兩腳,轉(zhuǎn)身跑開了。
也不知當時何氏會該有多尷尬。
何氏嫁給她父親近十年,對她雖說不親昵,但從不會苛扣絳云閣的用例。
按著來說,應(yīng)該算是相當不錯的繼母了。
只是,寧如意仍不明白在那樣生死關(guān)頭,為何她還會記得她?
何氏被寧如意直勾勾的眼神瞧得渾身不自在起來。
如意為何這般打量她?
莫非是她臉上臟污了?
何氏后背漸漸僵直,先前迎接寧淮遠回屋時她曾照過鏡子,按理說臉上的妝容應(yīng)該無恙才是。
這眼神看得她心頭漸漸發(fā)緊。
如意不喜歡她這個事實,早在多年前她就已經(jīng)認命了。
想當年她為了嫁給寧淮遠,求祖母同意時曾信誓旦旦會替表姐照顧好如意,不想這個想法卻一直未能如愿。
如意怨她。
無論她付出多少,如意從未曾接受過她。
這些年她早認了,只一心做好該做的事,不強求如意能夠接受她這個繼母。
只是,今兒個是怎么了?
若她沒記錯的話,如意還是第一次這般看她。
“如意,”何氏終是忍不住開了口,“何姨這有上好的珍珠白玉膏,最是適合散淤潤膚……”
“好?!睂幦缫忸h首。
好……?
何氏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屋里的丫鬟婆子都不自覺停了手,一雙雙眼睛悄悄兒脧了過去。
二姑娘何時對夫人說過一個“好”字?
從來都是“不用?!薄盁o須?!?,甚至不發(fā)一語。
“你愛喝的紅豆蓮子百合湯,何姨讓人送去絳云閣?”
“好的,多謝了?!?p> 寧如意點點頭,領(lǐng)著冬雪出了世安院。
“沈嬤嬤,快過來!”何氏呆呆地看著離去的背影,忽然驚叫一聲。
沈嬤嬤見狀,忙示意旁的丫鬟婆子退出去,快步走到何氏跟前:“夫人?!?p> 何氏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剛才如意可是真的對我說好了?”
沈嬤嬤是何氏的奶嬤嬤,是她最信任的人,聞言笑著答道:“二姑娘方才不止對夫人說了好,還對著夫人笑了?!?p> “當真?不是我看錯了?”
何氏滿心歡喜,“快,快讓人去小廚房把紅豆蓮子百合湯給姑娘送去,再多備些姑娘愛吃的點心?!?p> “娘!”
寧煜撇嘴,“我也要吃紅豆蓮子百合湯,我也要吃點心?!?p> 他總覺得剛才寧如意的眼神瘆得慌,定是不安好心。
阿娘可不能輕易著了道!
哪知何氏白他一眼,伸手捏住他耳朵道:“你趕緊去寫功課!就算是休沐日也不能偷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