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的聲音仍舊生機勃勃,自帶著幾分笑意與輕快,總是面對著的是滿亭不相識的紈绔公子哥兒,也仍舊親近得沒有半點架子。
似乎那清冷的聲音中帶出的疏離,全都扔給了承蘭。
穆輕眉今天穿了身水藍色衣衫,布料柔軟光滑,有意無意地拂過承蘭撐著桌子的手,羽毛一樣,惹得他憑著本能想躲開,卻又不可自抑地妄想著靠近。
“那不過是虛名罷了,我哪里彈得好呢?”,穆輕眉微轉身,與圍著自己的一圈貴族子弟笑道,仿若沒有注意到面前眾人遲疑驚詫的神色。
更沒有看到身邊那個仍舊背對自己而坐,遲遲未能行禮的承蘭。
不用穆輕眉說什么,眾人已經(jīng)慌忙跪下,為首的是鄔家的長子,一個勁兒著急解釋:“殿下恕罪,此人是鄉(xiāng)野商戶,沒見過世面……承蘭!見著公主還不行禮?!”
膝蓋腳踝的疼痛都叫囂著,像是被齒輪一點點地嚙咬,深深刺入到他的骨髓血肉里,承蘭撐著胳膊試了半天,最后卻只能嘆了口氣,拽拽穆輕眉的袖子,抬頭巴巴地瞧著穆輕眉,低聲道:“疼?!?p> 這樣輕巧簡單、卻又越矩冒犯的動作,讓穆輕眉不由地呼吸一滯,垂頭去看承蘭,卻見他直直地看著自己,仿若要透過一雙眸子,直往穆輕眉心里去似的。
避開承蘭的視線,穆輕眉轉而望向承蘭握著自己袖子的手:那雙疤痕累累、絕對算不上好看的手。
將袖子拽出來,穆輕眉沉聲道:“身子不舒服就別來赴宴?!?p> 承蘭卻因為她這話來了氣,反倒強撐著自己要站起來。
大概是因為剛入秋,又接連有幾場大雨,承蘭的腿腳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折騰,勉強踉蹌著站起來,卻還是覺得酸痛。
他一門心思咬定了穆輕眉,即使面對穆輕眉的冷淡,也沒什么退縮的,反而毫不氣餒地深深望著她,柔聲道:“在下想和殿下說點話。”
穆輕眉皺眉,避開視線,沉默了半晌,才與亭中眾人道:“你們先下去?!?p> “你要說什么?”,亭里才剛只剩下承蘭與自己,穆輕眉卻已經(jīng)覺得后悔焦躁。
“我錯了?!?p> 承蘭微微彎下身子,堅持不懈地與穆輕眉保持目光平齊,誠懇而虔誠地低聲說:“我害怕……我聽說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是假的,我……”
他的眼眶紅得莫名其妙,他的感性實在突如其來,打得穆輕眉措手不及,只能在他的目光里咬著唇默不作聲。
“我怕你有一天會不喜歡我,有一天會不要我……我天天做著噩夢,夢里,你一次一次地說不認識我,說你厭惡我……”
他深吸一口氣,明明眸子里流露的都是脆弱不堪,卻反而提唇笑了,自嘲而釋然的笑:“可結果卻是我自己推開了你?!?p> 穆輕眉后退一步,就好像唯恐自己的裙擺被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沾濕一般,搖頭道:“回不去了承蘭,我也等過你、盼過你;日復一日、茶飯不思地只為了等一封廬江來的信……
“可是……”
她終于抬頭看向了承蘭,看向了那樣一雙令她捉摸不透的眸子,那樣一個拼了命想對她剖心剖腹,卻終究隔著點什么,永遠沒法親近的承蘭,毫不拖泥帶水地,將心中的內容一字一句地說清楚:
“可是我沒等到。你做出那樣的決定的時候,果斷決絕,半點余地沒給我留,現(xiàn)在又讓我到你身邊,怎么可能呢?”
承蘭覺得喘不過氣,他從穆輕眉來到廬江之時,便開始盼著穆輕眉能將一星半點的目光投注到自己身上;他幻想著一切都能如往日一般,平淡里卻總是帶著讓他沉溺其中的柔情;可最后,穆輕眉的眸子平靜而從容地望向自己的時候,他卻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破裂了。
殘渣一點點墜落,像是夾帶著血肉的碎骨,劃裂承蘭的心上那片因為穆輕眉而柔軟的凈土。
他知道自己因為那段早已經(jīng)成為往事的過去,硬生生地將到手的幸福流失,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自作自受,是他弄丟了曾經(jīng)愿意晨起為自己摘一枝花的穆輕眉……
可是他是怎么弄丟的?
日復一日的夢魘,接連不斷的高燒,連同幻境與現(xiàn)實混淆在一處的瘋魔……將承蘭困在痛苦的荊棘里,黑暗的深淵里,面臨著太陽,反而失去了勇氣。
他沒法描述這種狀態(tài),他更不能訴說曾經(jīng)失去所有尊嚴、被困在一方床榻的漫漫長夜。
可不知哪來的力氣,他不可自抑地微皺了眉,偏頭不在看穆輕眉,卻只是看著那緊密連接、并排而行的琴弦:
“我……我都……”
很累,但承蘭決定說下去:
“我說給你聽,我怕承蘭撕裂給你看,你能不能……”
“公主!”,承蘭的話戛然而止,停在了那一句幾乎是能讓他崩潰的問話處。
若云快步進來,知道承蘭對廬江了如指掌,根本懶得避諱,道:“后院有人鬧起來了?!?p> “夫人小姐們都在宴席上,那瘋婦被下人押著,嘴里瘋言亂語,全是咱們聽不懂的話。”
“別去!”,承蘭聲音猛然高了幾分,不容置辯道:“這是他家極隱晦之事,你此時去了,若被人發(fā)現(xiàn),自身難保?!?p> 穆輕眉默不作聲深深望了承蘭一眼,轉而吩咐若云:“讓咱們的人暗地里看著,別出頭了。”
承蘭松了口氣,方才孤注一擲要講述往事的勇氣卻沒了,只是笑笑:“我腿腳這些天實在不太受用,先坐會兒,成嗎?”
承蘭的腿傷成什么樣穆輕眉不是不知道,更別說她曾陪著承蘭熬過許多個傷痛難抑的時刻,點點頭,穆輕眉簡短道:“坐吧?!?p> 兩人在琴邊并肩而坐,承蘭歪頭看了會兒穆輕眉,忽然勾唇輕笑出聲。
穆輕眉不解,也偏頭瞧他,問:“怎么了?”
“殿下帶的是我送您的蝴蝶釵?!?p> 穆輕眉一愣,忙不迭伸手去取,可是滿頭的珍珠串子、翡翠花枝,哪有那么容易取得下來。
“別動?!?,承蘭的聲音到了耳邊,氣息都能捕捉到似的:“你把頭發(fā)弄亂了讓人亂猜,到時候可別怪我。”
穆輕眉沒接話,乖乖收了手,卻見承蘭修長的脖頸離自己那樣近,連喉結的輕微動彈都讓她不敢呼吸。
“給?!?,將釵子遞給穆輕眉,承蘭坐正身子,詫異問:“閉氣做什么?”
穆輕眉搖搖頭,深深吐出一口氣,心卻鼓擂一樣響起來。
臉又燒了,穆輕眉知道這一切根本逃不過承蘭的眼去。
“你就是個禍害,你知道吧?”
承蘭難得地真心笑了,沒有自嘲、亦沒有頹然,只是單純的高興、簡單的滿足。
他輕撥琴弦,悠然而自得地,低聲道:“你心里有我。”
穆輕眉不曾給他回應。
卻只是將蝴蝶發(fā)釵放到了琴邊,連告辭都沒有,便轉身離去。
那發(fā)釵上,蝴蝶輕微扇動翅膀。仿若承蘭便是那陣風,無論何時才起風,蝴蝶總是會跟隨著振翅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