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覺寺作為一座古剎,昔日香火鼎盛,許多百姓都會慕名而來祈福還愿,甚至一度相傳:這世間菩薩只有昭覺寺里的最靈。
時過境遷,如今的昭覺寺哪里還能看見曾經(jīng)的光景,就連那金碧輝煌的大雄寶殿也已經(jīng)太久沒有修繕過了。
正對著大殿的香爐里干干凈凈,不要說一炷完整的香,即便是香灰也似生出靈性逃之夭夭。
大雄寶殿內(nèi),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和尚閉著眼睛坐在蒲團(tuán)上,安靜地掐著一串佛珠。
一陣香風(fēng)刮過,大殿內(nèi)的燭火傾斜片刻,竟然比剛才燒的更旺了。
老和尚緩緩睜開眼,只見一個須發(fā)花白的老者吊兒郎當(dāng)?shù)乇P坐在香案之上。
若單論相貌,老和尚明顯要比老者大上不少??衫险哐壑心且荒▽κ篱g冷暖的不屑一顧,讓老和尚眼中猛然生出精光。
“敢問尊駕可是賒……”
老和尚最后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就看到老者咧嘴一笑,右手比出一個禁聲的手勢,示意他不該繼續(xù)說下去。
察覺到自己明顯失態(tài),老和尚起身宣了一聲佛號,臉上露出少有的恭敬:“是貧僧僭越,以佛門之身亂了香門之規(guī)!還望他老人家勿怪……”
聽老和尚這么一說,老者臉上的笑容反而漸漸消失,一抹不易察覺的憂傷稍縱即逝。老者深知,對方所指正是自己的師傅,也是當(dāng)年路過昭覺寺的賒香人。
老者飄身而起,面向殿外落在老和尚身側(cè):“師傅他……已經(jīng)不在了!按照香門門規(guī),他老人家賒出去的香債,由我這當(dāng)?shù)茏拥氖栈亍!?p> “這……怎么會!賒香人雖未入仙道,卻也絕不會如我等肉體凡胎生老病死!更何況,香不絕,則人不……”
老和尚情緒有些失控,甚至已經(jīng)完全不在乎破了佛門戒律。
可就在他要一口氣把話說完的時候,一股似有似無的奇香從他行將朽木的身體里慢慢剝離,如絲線一般被老者牽在手里。
看似簡單的舉動,猶如抽走了老和尚大半生機(jī),使得他再難支撐身體,身子一斜靠在香案上。
僅僅一個恍惚,生平經(jīng)歷猶如過眼云煙浮現(xiàn)在老和尚眼前。他看到年幼的自己剃度出家,法號“無問”。眼見昭覺寺幾度興衰,直至遇見一位自稱“賒香人”的枯瘦乞丐……
他一心向佛,卻不甘心佛門一次又一次斷絕香火。于是他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生平生唯一一次向乞丐“化緣”。而身為賒香人的乞丐,僅僅是從腋下搓出一縷異香遞給了他……
回過神來,無問和尚深吸一口氣,抬起枯槁的雙手看了看,老淚縱橫。他還記得乞丐當(dāng)年那句“緣盡之時,余香自有人收”。
或許眼下,正是那緣盡之時。
無問和尚盯著老者背影,嘴唇動了幾次之后才傳出懇求的聲音:“昭覺寺幾十年香火,無問自知無以為報!事到如今也只能厚著臉皮,請尊駕再賒一縷香!”
無問和尚的聲音雖然輕,但能聽出話里的真誠。甚至他用袈裟擦拭淚水的時候,視線也不曾離開過眼前老者。
大雄寶殿內(nèi),突然安靜的風(fēng)聲全無。
突然。
老者右手一抬,將那一縷奇香從無問和尚身上完全扯斷,純白色的氣息像火焰一般充斥整個大雄寶殿。
“哼!佛祖見香矮三分,你這禿驢又是個什么東西!香門門規(guī),一緣只賒一次香……不是我香門欠你的,是你欠我香門的!”
老者說完雙目通紅,大殿內(nèi)的氣息也逐漸變成灰白,又變成青翠的綠色。無數(shù)虛幻的芳草之影在殿內(nèi)飛旋。
這時。
小和尚終于滿臉堆笑的跑到大殿前,一眼就看見了奄奄一息的無問和尚,以及兇神惡煞的老者。
“放開主持師傅!我們昭覺寺只念佛不求人……”小和尚戰(zhàn)戰(zhàn)兢兢,可是見到如此場面卻也沒有怯懦。
老者并未理睬小和尚,反倒是妱兒雙手背在身后,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假小子的痞氣,不時逗弄著肩上的葉子。
“呦~沒看出來,小小年紀(jì)挺有骨氣。要不要跟著姐姐,哦不,跟著哥哥我,保證你吃香喝辣有酒有肉……”
“不要!你們都是壞人!你們合起伙來欺負(fù)主持師傅!”
小和尚說著,就往大雄寶殿內(nèi)沖去。
妱兒一臉壞笑的盯著自己師傅,擺出一副只插嘴不插手的樣子。
正當(dāng)老者以為小和尚會被擋在殿外時,小和尚身上浮現(xiàn)一層金光,頂著大殿內(nèi)的香風(fēng)一步一步走到無問和尚跟前。
這一幕看呆了妱兒,也讓老者多看了小和尚兩眼。
無問和尚艱難地拿起手,放在小和尚光滑的頭頂,寵溺地看著他:“靈慧不得無禮!世上記得賒香人的不多,不欠香債的同樣不多……佛祖尚有千年香債,你自更不必說。”
老者聞言眉毛一挑,轉(zhuǎn)身第一次正視名為靈慧的小和尚。
世間不論任何人,只要有香債在身,賒香人都會一眼看穿。可是在靈慧身上,老者看不到丁點(diǎn)香債,也看不出半點(diǎn)香緣。
遲疑片刻后,老者轉(zhuǎn)身看向仍在殿外觀望的愛徒妱兒,大袖一揮將其拉進(jìn)殿來。
“師傅您干什么呀?我錯了還不行嘛!至于生這么大氣么!”妱兒一邊站穩(wěn)身形,一邊低聲嘟噥。
只是她沒有注意到,老者的雙眼在她和靈慧之間不停徘徊,愈發(fā)精彩。
那眼神,就像給自己找到了良婿一般。
如此往復(fù)幾次之后,老者才又一次看向無問和尚。
“你方才所言,是要為他求一香緣吧?!?p> “尊駕慧眼如炬,貧僧不敢隱瞞,正是我這徒孫靈慧。若尊駕能賒香于他,再好不過?!?p> “賒香即賒緣,我與他尚無機(jī)緣,豈能因你曾為香主,我就賒一縷香給他?若如此,豈不世間早就亂了!”
“如今這世道,還不夠亂么?”
“……”
老者一時無言,雙目落在妱兒身上,陷入兩難。
回想起昔日人丁興旺的香門,如今只剩自己師徒三人,老者心中著實(shí)沒有底。
“一緣賒一香,一香賒一人!我香門雖已不復(fù)往日,但門規(guī)不能破。今夜我收回你身上的余香,自然不會再賒給你這徒孫。不過,若有其他賒香人與他有緣,我自然不會阻攔?!?p> 老者說著,目光落在妱兒那張并不耐看的臉上,轉(zhuǎn)而投向殿內(nèi)的金身大佛,頓時所有香氣都消散一空。
無問和尚已然油盡燈枯,低頭看著靈慧欣慰一笑。緊接著,無問身上的袈裟化作片片紅光,袈裟下的肉身碎如光塵,慢慢消失……
當(dāng)無問和尚完全坐化后,一枚金色的舍利子飄到老者面前,落在他手心。
“他老人家的香債,無問還了……”
幕水公子
賒香小課堂:香門門規(guī),一香賒一人。這里的香是一種氣運(yùn),不是香爐里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