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意圖謀反的消息幾乎一夕之間傳遍洛陽。
那時,時令已經進入歲末,嚴寒和冰雪覆蓋了京城。王惠風回了一趟娘家,回到東宮時,天已經黑了,東宮屬官一個個驚慌失措,看著她欲言又止。
“發(fā)生什么事了?”看著一幫人驚惶的面孔,她也不禁緊張起來。
“殿下下午就被召喚去了西宮,說是皇上身體抱恙,讓太子去西宮侍奉,此刻還未回來?!?p> “皇上病了,可有說什么?。俊?p> 眾人都搖搖頭。
東宮之人不知道的是,皇帝司馬衷并沒有病,正在與黃門玩樗蒲玩得不亦樂乎。而太子殿下,卻在顯陽殿西閣的偏殿中等候著,偏殿不是內殿,正對著外間,平日無人居住,此刻也無人陪伴,只聽得窗外北風呼嘯,屋內寒氣逼人。
正在司馬遹等的焦躁不奈的時候,皇后身邊的侍女陳舞端來一壺酒和一盤酒棗,請?zhí)邮秤谩?p> 司馬遹看看那酒,又看看陳舞,道:“父皇病了,我自當去近身服侍,豈有在此飲酒之理?”
陳舞不慌不忙的說道:“太醫(yī)令程大人正在為皇上請脈,皇上恐殿下在此久候,傷了身體,所以賜酒讓殿下暖身,殿下切莫辜負了皇上一番好意。”
司馬遹聽了這話,也只得端起陳舞已經倒好了的酒,一杯接一杯,喝了幾杯之后,自覺有些頭暈,趕緊制止陳舞繼續(xù)為他續(xù)杯,“我向來酒量淺,皇上也是知道的,你不要再倒了?!?p> “皇上賜酒,若是不盡飲,豈非不孝?”陳舞振振有詞。一個“孝”字壓下來,司馬遹哪里還敢反抗,只得由著她斟滿酒杯,一飲而盡,不多時,那足足有三升的酒壺已經滴酒不剩。
此時,在顯陽殿的另一邊,賈南風與黃門侍郎潘岳正在緊急起草書文,因為要效仿司馬遹素日的文風,頗為傷神。潘岳畢竟是當世知名才子,稍一躊躇,一篇像是出自司馬遹手筆的文字赫然在目,其辭云:
“皇上宜自了,不自了,吾當入了之。中宮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當手了之。并與謝妃共要,刻期兩發(fā),勿疑猶豫,以致后患。茹毛飲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許當掃除患害,立道文為王,蔣氏為內主。愿成,當以三牲祠北君?!?p> 看到潘岳這文字,賈南風欣慰的笑道:“難怪長淵經常提起你,果然才子手筆,這儼然出自太子之口,他向來又好做巫術,看那幫老臣還有何話可講?”
“單憑這些文字,能讓眾人相信嗎?”
“當然得他親筆寫下?!辟Z南風斜了一眼潘岳,喚道,“承福?!?p> “奴婢在?!?p> “侍候好筆墨,將這幅字拿去讓殿下謄寫?!?p> “是?!?p> 那喚作承福的侍女,端著筆墨紙硯和皇后給的那幅字,朝向西閣的偏殿走去。
此時的司馬遹已經是頭暈眼花,眼前來人看得也是稀里糊涂,分辨不清。
“殿下,”承福婉轉喊道,“這是為皇上祈福的禱神文,需要殿下親手謄寫,以顯殿下孝心?!?p> 司馬遹昏昏沉沉的,聽她這樣說,也只能坐在書案前歪歪斜斜的謄錄著,上面寫了些什么,卻是一個字都沒認清。待寫完,早已支撐不住,昏睡在案上。幾個侍女將他扶到一邊的榻上睡下。
翌日一早,司馬遹醒來,只覺頭痛不已,見陳舞在一旁,趕緊問道:“皇上身體可好些了?”陳舞笑道:“殿下孝心感動上天,皇上身體已經康復,此刻已經上朝了。說是昨日辛苦了殿下,此刻就請殿下回去歇息吧?!?p> 司馬遹聽了,放下心來,回到東宮。
式乾殿,皇帝正一臉嚴肅的召見百官。
“這是昨日從太子身上搜出來的,眾卿有何話可講?”
黃門令董猛依皇上旨意,將一份青紙詔書傳遞到站在最前面的司空張華,張華稍微瀏覽了一眼,隨手遞給旁邊的裴頠,即出班奏道:“皇上,此書必不是太子所作,想是他人矯詔。”
裴頠也出班表示同意張華所說,他朗聲奏道:“是否太子手書,將太子之前奏本拿來核對即可。”
眾人聽了這話,也都表示同意。幾名侍郎即刻找了司馬遹往日的奏折,來與這份青紙詔書核對,結果是筆跡完全一樣。張華和裴頠兩相對視,心中駭然,卻找不到問題的癥結。
這樣,糾結著,一直到夕陽西下,也沒有結果。
第二日,朝中繼續(xù)就太子謀反之事進行探討。
正在眾人探討得如火如荼之時,董猛拿了一封書信來,說是長廣公主所呈,司馬衷打開來,卻是一封短函:“事宜速決,而群臣各有不同,若有不從詔,宜以軍法從事?!遍L廣公主是司馬衷的姑姑,素來對他極為疼愛,她的話,他自然比較聽得進去些。
正在猶豫不決之計,賈南風看到朝中風向不利于自己,便變換策略,告訴司馬衷,只將司馬遹先貶為庶人,囚居金墉城。眾人聽了這權宜之計,也都默默表示同意,留下時間來好好審查問題的來龍去脈。
懲罰一旦決定下來,就事不宜遲,當即就派了尚書和郁持節(jié),解結為副,以及大將軍梁王司馬肜、鎮(zhèn)東將軍淮南王司馬允、前將軍東武公司馬澹、趙王司馬倫、太保何劭,領了上千的侍衛(wèi),前往東宮宣旨,廢太子為庶人。
東宮官屬聽到此話,盡皆駭然,可見如此情形,也是作聲不得,只得任由太子跪下接旨。
王惠風此時才明白何以太子之前會對她說那番話,想必他心中早已預知到會有這一天。太子心平氣和的接受了圣旨,回到內殿,由東宮黃門服侍著換了便服,見王惠風在后面悲戚的看著他,微笑著說道:“如此,幾個孩子就交給你了。”
東武公司馬澹聽了這話,卻笑道:“何必如此,太子妃和三個皇孫也會陪你一起去金墉城的?!彼抉R遹聽這話,回過頭,狠狠的盯著司馬澹,他見司馬遹如此兇狠,心中有些忌憚,方才斂容低頭。
果不其然,司馬遹方才走出崇賢門,就又看到第二道圣旨下來,宣召讓太子妃與三皇孫一起入金墉城。而謝淑妃和保林蔣俊則押入宮中暴室考問。司馬遹聽了,只得長嘆一聲,滾落兩行淚珠,料知無濟于事,狠狠心,大步踏上為他準備的粗犢車,在一幫宗親護衛(wèi)挾持下前往金墉城。
到了金墉城,王惠風才知道事情的始末,半餉做聲不得,如此雕蟲小技,何以就能讓濟濟一堂的文臣武將毫無辦法呢?
司馬遹撫了撫王惠風的頭發(fā),搖頭嘆息道:“你怎知有多少人覬覦這太子之位。”他嘆息了許久,方才想起,陡然說道,“你得想辦法出去?!?p> “不,我要跟你在一起?!?p> “你聽我說,你一定要出去,這件事情我是冤枉的,事情的經過,我會寫下來,你帶出去,交給岳父大人,請他為我澄清,只有如此,我才有活路,你明白嗎?”
王惠風這才清醒過來,她鄭重的點點頭,可是,如何才能出去呢?
此時已是歲末,家家都在過年,雖然金墉城是在洛陽西北,離皇城已經有了一些距離,但也能稀稀落落的聽到一些鞭炮聲。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境況之下,自然是沒什么心境過年。夫妻二人整日里憂思的都是怎樣才能離開金墉城,怎樣才能在朝堂之上澄清事實。
好在剛剛過完年,棘手的問題不需要二人傷腦筋,自動就解決了,朝廷派人來接王惠風離開金墉城。因為她的父親王衍已經上表奏請讓女兒與司馬遹離婚,論起來,賈南風與王惠風也是表親,自然不會為難她,當即就應允了。
二人聽了使者來傳的旨意,司馬遹心中自是高興萬分,可王惠風卻是另一種情緒,能夠離開金墉城,就有了一份為太子澄清的希望,可是想到要將他一個人留在這個地方,心里也未免有些不忍。司馬遹自然了解她的心意,握了握她的手,以示鼓勵。
到底,王惠風踏上了王家派來的馬車,一路上卻也忍不住痛哭流涕,護送的人見她哭得如此痛斷肝腸,也不免唏噓?;氐郊抑?,王惠風急急的掏出司馬遹所寫的事實經過,王衍接過來一看,只見書中寫道:
鄙雖頑愚,心念為善,欲盡忠孝之節(jié),無有惡逆之心。雖非中宮所生,奉事有如親母。自為太子以來,敕見禁檢,不得見母。自宜城君亡,不見存恤,恆在空室中坐。
去年十二月,道文疾病困篤,父子之情,實相憐愍。于時表國家乞加徽號,不見聽許。疾病既篤,為之求請恩福,無有惡心。自道文病,中宮三遣左右來視,云:‘天教呼汝?!?p> 到二十八日暮,有短函來,題言東宮發(fā),疏云:‘言天教欲見汝?!幢阕鞅砬笕?。二十九日早入見國家,須臾遣至中宮。
中宮左右陳舞見語:‘中宮旦來吐不快?!棺】瘴葜凶m汈е袑m遣陳舞見語:‘聞汝表皇上為道文乞王,不得王是成國耳?!?p> 中宮遙呼陳舞:‘昨天教與太子酒棗?!愠秩?、大盤棗來見與,使飲酒啖棗盡。鄙素不飲酒,即便遣舞啟說不堪三升之意。中宮遙呼曰:‘汝?;噬锨俺志瓶上?,何以不飲?天與汝酒,當使道文差也?!?p> 便答中宮:‘皇上會同一日見賜,故不敢辭,通日不飲三升酒也。且實未食,恐不堪。又未見殿下,飲此或至顛倒?!?p> 陳舞復傳語云:‘不孝那!天與汝酒飲,不肯飲,中有惡物邪?’遂可飲二升,余有一升,求持還東宮飲盡。逼迫不得已,更飲一升。飲已,體中荒迷,不復自覺。
須臾有一小婢持封箱來,云:‘詔使寫此文書?!杀泱@起,視之,有一白紙,一青紙。催促云:‘皇上停待。’又小婢承福持筆研墨黃紙來,使寫。急疾不容復視,實不覺紙上語輕重。父母至親,實不相疑,事理如此,實為見誣,想眾人見明也。
事情的經過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王衍此時身為黃門侍郎,日常伴隨御駕左右,自然有上奏的權利。他看完之后,瞬間臉色煞白,意欲離開。王惠風見狀不好,跪倒在父親面前:“爹,殿下是冤枉的,你無論如何也要為殿下洗刷罪名呀,不然,不然,殿下只怕是兇多吉少了?!?p> “此事非同小可,你給我點時間好好想想,必得想一個萬全之策才行?!闭f著,將那信箋折好塞進隨身所帶的盤囊之中。
事情的經過清晰明了,太子殿下遭受賈南風的陷害這是確定無疑的。只是,賈南風向來心狠手辣,詭譎多詐,且耳目眾多,朝中想要廢黜她的人又何止一二,連她的親信賈模都有此心。然而,想的多,敢于行動的卻鳳毛麟角,因為此事干系太大,若是有所疏漏,將遭受滅門之災,楊駿、衛(wèi)灌、司馬瑋等人的前車之鑒不過發(fā)生在十年前,王衍是親歷見證者,此時如何能不心驚肉跳,坐立不安?
思前想后,他還是不敢將這封信呈上御前,卻提筆將其謄寫了一份,派人送到梁王司馬肜府上。此時,梁王剛平定西北齊萬年叛亂,回到京師,朝廷任命他為征西大將軍、尚書令、領軍將軍、錄尚書事,集軍政大權于一手。在王衍看來,此事萬無一失,司馬肜是宣帝司馬懿第八子,年紀既長,權力又大,由他出面,定可保得太子無恙。
梁王司馬肜收到信之后,沉吟了好一會兒,隨即吩咐備車,他帶著書信來到了弟弟——趙王司馬倫府上。兄弟二人看了那書信,準備去召集文武百官為太子昭雪。司馬倫卻見親信幕僚孫秀在一旁欲言又止,便道:“俊忠,你有話講?”
俊忠是孫秀的表字,自從進了趙王府,孫秀就憑借他的權謀和諂媚之術獲得了司馬倫的寵信,此時見司馬倫詢問,也不客氣,直言相告:“司馬遹聰慧過人,性情剛直,日后登基,必不會受制于人。明公自來與皇后親善,盡人皆知。即便今日迎立太子,除掉皇后,將來只怕也難獲其恩賞。”
“哦。”司馬倫并不是一個有主見的人,見孫秀如此分析,頗為感興趣,向前探頭問道,“如此說來呢?”
“依我之見,不如使借刀之計,讓皇后除掉太子,然后再為太子報仇,除掉皇后,這樣一來,明公不僅立下大功,而且……”
“而且什么?”說這話的是一直在一旁關注的司馬肜。
“要說起來,這至尊之位是當初宣帝打下的根基,明公是宣帝嫡親子嗣,難道就真的甘心情愿看著這皇位由著旁人占據?”
他這話可謂是大逆不道,可趙王和梁王聽了,卻雙眼發(fā)亮。是啊,他們是宣帝的親生兒子,還有比他們更有繼承權的嗎?如今的皇上司馬衷,誰都知道是被賈南風操控在手里的傀儡,他司馬家的江山如何能長期掌握在這樣一個外姓婦人之手。想到這里,那顆潛藏在內心里,一直以來想都不敢想的奪取皇位之念不僅浮出水面,而且頗有幾分正義之感。司馬倫捋著自己的胡子在密室里踱來踱去,思考良久,方才說道:“這樣,八弟,這封信你就當沒看見,只是……”
他忽然想起,這信的原稿在王衍手上,如果王衍當廷揭發(fā),那可如何是好?
孫秀見狀,已知他的心意,遂道:“明公可是擔憂王夷甫?”
“是呀,這得想個萬全之策才好,否則不好交待?!?p> “明公多慮了,那王夷甫道貌岸然,他既然將信遞給王爺,足以證明他自己沒有勇氣當庭指證,否則又何必多此一舉?”
兩人聽了,雙雙點頭稱贊,“俊忠這話不錯,王夷甫浪得虛名,倒不用擔心。你我兄弟,又怎能看著那幫小兒將父親留下的這片基業(yè)毀于一旦?”
“是,是,是。”梁王聽了弟弟這番話,忙不迭的點頭。
“你放心,若俊忠所言,果真謀得,你自是頭號功臣?!彼抉R倫拍了拍哥哥的肩膀以示親昵。
梁王聽了,含笑點頭,也不再顧慮,將那封書信順手丟到一旁燃得正旺的火盆里,紙沾火即燃,頃刻間便化作了飛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