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過后,日子漸漸燥熱了起來。
流經邪劍宗至青云城的那條冰冷徹骨的小河,也漸漸回暖了幾分。
不過好日子沒過多久,青云城便接連下了半個月的雨。
城中百姓鮮有人出城,吉祥樓的生意倒是比往常好了不少,勾欄賭坊也是日日笙歌。
一身青衫的算命瞎子,端著銅碗,拿著柳條,成天唉聲嘆氣不止。
有人在時,他便搖頭晃腦,感嘆世風不古,說民風奢靡憊懶;
無人在旁,便悄摸摸地溜到艷樓旁,豎起耳朵一聽便是好幾個時辰。
小巷的劉家鐵匠鋪子也有好幾日沒響起錘鐵聲。
每次燒紅了鐵胎,掄不到三五錘,劉鐵匠便嘆氣搖頭坐回躺椅上,皺著眉頭發(fā)愣。
當初來青云城的時候,本以為尋到那人,便什么事都迎刃而解,誰知道那人竟然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如今替那人重鑄金身,要么陪那人一起渡河,不然的話,便只能打道回府,各人自掃門前雪。
“再知道就不來了,如今魚沒捕到,倒是惹了一身腥?!?p> 劉鐵匠手指勾動,恨不得一鐵錘砸死自己。
大雨傾盆,小樓里的姑娘也消了溜達的心思,生怕花了胭脂,壞了妝扮。
官道旁的賣花姑娘日日吆喝,但平日里一擲千金的少爺公子,見長街少了巧笑顧盼的笑靨,一個個也就懶得下轎。
簡陋茶館茶水浮浮沉沉幾遭,仆從氣喘吁吁,抬著大轎穿街過巷,少爺碰不到能調笑一番的姑娘,他們也就無暇坐下喝上一碗粗茶。
邪劍宗似乎也比往常都冷清了不少。
天色一亮,瘸子便麻溜地朝著青云城跑去,雖說身上無半分錢財,但見著城中那些有過數面之緣的街坊伙計,一把生一把死的下注,倒也覺得心潮澎湃。
徐傲依舊是抱著那把黑劍去破舊的劍門前徘徊。
他從始至終一直沒有拔出過劍,只是循著劍門中云霧飄散的方向,比劃著劍招。
半個月前,他已能照著云霧,演練幾招像模像樣的劍式。
那一日,黑劍在鞘中不住晃動,似要出來一試高低。
而劍門之中的云霧忽而消退三尺,他瞧見了原來隱匿在劍門迷霧中,雕著龍頭有水井粗的九條鐵鏈。
無字碑上顯露出一副山水畫卷,不過還沒攤開,便被碑石底下一個模糊的“劍”字斬斷。
姜寇在見到鼻涕泡踏入初陽三品后,將自己的臉扇腫了七八回,好幾次都被誤會有豬妖潛入邪劍宗。
心生郁悶下,便學著當時鼻涕泡的樣子,將自己關在廂房中,沒日沒夜地吐納煉氣。
師炎自從倥侗山回來后,總覺得心緒不平,仿佛有什么事被自己忽略了,又好像有什么事被自己太過分在意了。
來邪劍宗前,爹爹常說,若有事不解便傳信回去。
糾結了一番,師炎終于還是決定將近日的種種,一字不露地讓學舌捎音信帶回。
而當厚顏消失后,鼻涕泡便覺得平日里無趣了很多。
吃飯無趣,睡覺無趣,行無趣,坐也無趣。
有時心里郁結,便學著柳石庭,坐在石殿前的石階上看雨。
薛乞有時候也會湊熱鬧擠做一堆,一會兒看看雨,一會兒逗逗屋檐下挪窩的螞蟻,一會兒又溜進去在無字碑上蘸水寫字。
不過大多數時間,都是柳石庭像傻子一樣盯著屋檐水發(fā)愣,鼻涕泡像傻子一樣盯著柳石庭發(fā)愣。
“這些天你到底在看什么?”
枯坐了幾天,鼻涕泡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柳石庭微微一笑,將手伸出檐外,一滴水恰好被他接在手中,水花四濺,又化作無數的小水滴溜走。
“看雨啊?!?p> “看雨能看出什么玩意?。俊?p> 鼻涕泡低聲地嘟囔了幾句,柳石庭不經意地皺了皺眉,用僅能自己聽見的聲音,輕聲呢喃道:
“能看出身不由己?!?p> 正在無字碑前練字的薛乞手一頓,劍字的最后一勾戛然而止。
鼻涕泡嘆了口氣,跟這個木頭坐在一起總是有種說不出的難受,索性站起身,朝著東廂房走去。
短短數月,吳遲好像長大了很多,以前只知道躺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而今已能咿咿呀呀叫喚,偶爾還能在爬上幾步。
見到有人走進來,吳遲翻了個身,滿臉歡喜,像個小狗崽一樣湊了過去。
鼻涕泡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瓜子,又想起了厚顏,嘆了一口愁緒。
等大雨消停了,他得再去一趟倥侗山,說不定厚顏還在那兒等他呢。
倥侗山,大雨將落葉沖下山坡,堆得山上處處散著一股暮春的潮氣,山間古樹東倒西歪,僅有一株歪脖子梧桐孤零零地站著。
“吃啊,喜歡什么拿什么?!?p> 毛球兒咬著一根碧玉般的荊棘,落落大方地指著旁邊一堆稀奇古怪的靈草,對著厚顏笑道。
碧眼鬼狐捂著眼睛,淚水一顆顆往下落,那是它近千年的私藏,自從這位毛球兒姑奶奶來了之后,便被充了公,連碰都不讓它碰。
本以為是姑奶奶心眼小,貪得無厭,誰料只不過是自己沒入她的法眼。
厚顏愣了愣,肚子咕咕叫了兩聲,自從邪劍宗出來后,好像確實許久沒有吃過東西了。
它慢慢走到毛球兒身旁,學著她的樣子,拿起一顆看著還比較順眼的黝黑蘿卜咬了一口。
霎時一股暖流從喉間直沖丹田,渾身暖洋洋的,像是入冬時躺在青石板上曬太陽一般。
毛球兒噗嗤一笑:
“你倒是有福氣,臭狐貍可是眼饞了這顆象山許久都不敢碰?!?p> 聽她這么說,厚顏還以為是什么吃不得的東西,張嘴就要吐出來,毛球兒見狀連忙撲上去,一把捂住它的嘴巴。
“別吐,這可是好東西,象山一寸,延壽百年呢?!?p> 見厚顏眼中精光一閃,咕咚一聲連忙咽下去,毛球兒瞇眼一笑,坐了回去。
“雖說妖獸壽長,但也不過千載歲月,稍不留神就過去了,能多活三年五載,說不定有幸踏入甲子,方能再續(xù)命千年,不然也只是幻夢一場?!?p> 不多時,毛球兒手中那根荊棘已被吃完,她站起身,又在那堆小山中翻找,抽了一根樹枝,樹枝上接著七八片白嫩如蠶的細葉。
“來,再試試這個,這叫做驚鴻花,以前那些道師若是死了漢子或者婆娘,便找一片驚鴻花放到他嘴里,哪怕百年之后,依舊顏如初見,一如當年驚鴻一瞥?!?p> 見毛球兒說這驚鴻花是給死人吃的,厚顏頓時下不去嘴。
“張嘴,吃了它?!?p> 見厚顏扭扭捏捏,毛球兒走到它面前,將嘴巴掰開,塞了一片進去。
“叫你吃你就吃,除了容顏不老,驚鴻花可還有另一個傳說?!?p> 毛球兒最喜歡的便是跟厚顏說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看著它滿目崇拜的樣子,心里便是一陣暗爽。
象帝殿里的連一個門侍都比她懂得多,更別提是殿內的那些老家伙了,她說一句,他們可以說上千句。
相較之下,眼前這個癡癡傻傻又什么都不懂得狗東西,倒是真好滿足自己小小的虛榮心,這么好的聽客可上哪兒去找??!
見厚顏還在眼巴巴地聽她說驚鴻花的另一個傳說,她咳了咳,站在小山堆頂上,昂首挺胸說道:
“說是吃了驚鴻花,破劫晉升時,便有機會能瞥到大道,一眼驚鴻,便是如此,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我倒是沒聽說過有誰瞥見過大道,象帝殿那位掌燈的爺爺說他以前見過,我才不信,不過我覺得離陽那位已經仙逝的道祖應該見過,化身頑石的小道祖可能也見過,不然他們怎么會那么厲害?!?p> 果不其然,這話一出,厚顏大嘴一張,除了毛球兒爪子上的那一片,其他的都被他吞進了肚子。
毛球兒倒也不惱,這里的東西雖說不錯,但她什么好東西沒見過,見厚顏吃得開心,竟比她自己吞進肚子還舒坦。
“來,狗東西,還有這個,這也是個好東西,你嘗嘗。”
毛球兒每遞過一樣靈草,便賣弄地說上一通,厚顏便吃得愈加起勁。
碧眼鬼狐躺在一旁,心如死灰,頭朝著洞壁,眼不見心不煩,就當自己這千百年做了一場患得患失的夢吧。
不多時,小山一般的靈藥堆便被厚顏搬了個空,它摸了摸鼓脹鼓脹的肚子,狠狠打了一個飽嗝,滿足地躺在冬草上。
也得虧落入洞穴前它狠狠喝了幾口殷羊的血,殷羊屬陰,血極寒,能與之相媲的,便只有傳說中的上古寒江。
不然以它這樣靈草當豆子一樣的吃法,饒是體質強悍,估計也得爆體而亡。
毛球兒伸了個懶腰,她倒是沒想到厚顏的胃口這么好,不愧為犼族后裔,吞天犼果然名不虛傳,可真是能吃啊。
更沒想到的是,區(qū)區(qū)一只初陽三品的鬼狐,竟然能搜羅到這么多好東西,這得是費了多少心思,招惹了多少仇家,踩過了多少次生死關啊。
此時,一道幽怨啜泣聲傳來,碧眼鬼狐身下已淌了一灘玉淚,蜷縮著身子,毛發(fā)已被浸濕,看著別提有多可憐了。
“好了好了,臭狐貍,不就吃了點你的東西嘛,等我玩夠了,到時候帶你去象帝殿?!?p> 碧眼鬼狐一聽這話,身子一顫,連忙坐起身,只是眼中幾分愁色依舊未消。
“到時候再送你一滴九尾狐的精血。”
此話一出,碧眼鬼狐一下又癱倒在地。
毛球兒還以為它不滿意,皺了皺眉。
“好吧好吧,給你三滴,你別太貪得無厭啊,不然我怕風狐爺爺到時候會劈了你?!?p> 鬼狐爪子在地上使勁抓著,想讓自己站起身,無奈毛球兒的許諾是在是太過震撼,直接擊碎了它修煉千年的骨氣。
九尾狐于狐族而言,那便是天。
三滴九尾狐的精血,那是老祖宗祖墳全炸了都求不來的福分啊。
碧眼鬼狐喜極而泣,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