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覆滅，殿外的天空突然出現(xiàn)了火燒云，無邊無際，滾滾而來。
城中早已尸橫遍野，血色殘陽，竟有一種異樣的美艷。
火燒云并不美，美的是用人血染紅的云?；鸸獠⒉幻?，美的是生命于大火下轟然消逝的壯烈。
江徵的死亡，帶來的竟是整個國家的傾覆。
季青終于明白那時男子眼中的譏誚，也終于明白，自己從未殺死過他。他始終活著，活在這個社會塌陷的每一寸中。
敵軍已至，戰(zhàn)鼓震天。
季青咬牙站在大殿中央，緊握長刀，身體卻早已瀕臨極限。
從天空凝視大地，軍隊就像蟻群般躁動著，軍隊前另有一螻蟻負(fù)隅頑抗。季青在殺戮中發(fā)出毛骨悚然的冷笑。
“國家又如何？這國腐爛，便是要滅亡的！”他大吼，“你死尚不足惜，更何況這天下人！”
“放箭——”敵軍首領(lǐng)早已不耐，一聲令下，萬箭齊發(fā)，如洪水般黑壓壓地遮住天空，涌入季青蒼老的身軀里。
沒有疼痛，有的只是解脫。
是啊，為何他季青會感到解脫？在死亡的這一刻。哪怕已經(jīng)過去十二年，婭的面孔還是夢魘般出現(xiàn)在眼前，他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來，究竟是為了這個國家，還是尋死。
這般死了，他季青仍可青史留名?？苫钪?，他卑賤的生命仍會日復(fù)一日地遭受折磨，婭的痛苦無時無刻在他身上烙印，他常常出現(xiàn)幻覺，常常自殘，甚至無數(shù)次想殺死自己。
本以為婭的仇報了，那種如影隨形的夢魘便會消失。但沒想到，江徵死后，那種感覺更加強(qiáng)烈了。
“你從未想過幫婭復(fù)仇，你想要的，不過是遠(yuǎn)離她的味道?！币坏滥新暪眵鹊卦诙呿懫?。
“不，不是的?！奔厩嘣诤诎抵写蠛埃拔覑蹕I，我愛她，所以我才殺了江徵——我殺了江徵——”
“哈哈哈哈哈哈……”那人笑了起來，像是聽到天下最好笑的事。
“醒來吧，醒來，贖罪?！?p> 黑暗里，冥冥之中有一道刺目的金光乍現(xiàn)。無數(shù)記憶瘋狂涌現(xiàn)，與身軀中的另一道光融合，匯聚成一副又一副畫面——
十五歲的婭遇見了清俊的少年，二人心心相印，托付終生。
十六歲的婭鳳冠霞帔，鑼鼓喧天地踏上紅轎，前方的少年一襲紅衣，高頭大馬，瀟灑風(fēng)流。
紅綢揭開，迎接婭的不是心上人，是素未謀面的陳世超。
府上滅門之際，婭爬著祈求黑影中的男子，然而那男子冷笑一聲，將婭踹倒在地。
男子的臉慢慢從黑暗中浮現(xiàn)，那張臉，熟悉至極。
那便是季青自己的臉。
“轟隆……”似有什么東西轟然倒地，季青被迫從夢中驚醒。然而那張臉又歷歷在目，那張熟悉的，卻有著著狠毒神情的面孔。
那是他自己，原來，都是他自己。
疼痛感鋪天蓋地的襲來，腦子里似乎被什么攪動著，牽連著每一根神經(jīng)，每一處皮肉都劇烈疼痛著，季青猛瘋狂地敲打著腦袋，在地上翻滾咆哮著。
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地出現(xiàn)在季青身邊，季青在模糊的視線中瞥見江徵的身影。
“江徵……你……你沒死……”
“我說了，你殺不死我?！苯缑鏌o表情地俯視著季青，“因為你，才是罪人。”
“難道到現(xiàn)在你還不明白么？”江徵的眼神充滿悲憫。
“侍郎之子，當(dāng)朝宰相，季青？”
天空有驚雷劃過，季青忽覺一道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嚨。
“宰相季青，一生順?biāo)?。德高望重，政績卓越。娶富商陳世超之女為妻，為人清廉恭和，平步青云，史冊留名?！?p> “然這一派光明之后，是你的野心勃勃，利用邊防將軍之女，既討好了陳世超黨一干人，又鏟除了幾個難啃的骨頭?！?p> “好手段，不是么？邊防將軍滿門被滅，其女不堪受辱，于陳府門前自焚，那叫做小曼的丫頭，也凈鼻封喉被賣去了妓院?！?p> “這世上不過消失了幾十個人，卻換來你季青榮華富貴的一生。不錯的買賣?！?p> 季青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江徵每說一句，便如刀割落在他身上，聲聲是血。
他的心臟已經(jīng)在無數(shù)次沖擊中變得麻木，他甚至覺得，一切都是一場夢罷了。沒有江徵，沒有婭，他醒來仍舊孑然一身，逃離這一切的一切。
他究竟是誰？江徵？季青？婭？他到底算什么？誰可以告訴他。
“你到底是誰?！?p> 季青瞪著空洞的眼睛，像一條瀕死的魚般看著江徵。
“我是江徵?！?p> “放過我。”
“是你沒有放過你自己。”江徵的面貌變得越來越模糊，“到了現(xiàn)在，你仍舊沒有懂得懺悔你自己?！?p> “那你又算什么呢？你有什么資格來救贖我?！?p> “吾亦有罪，便隨汝在地獄徘徊?！?p> 漸漸的，江徵的臉越來越看不見了。周遭群魔亂舞，百鬼夜行。嘶吼聲尖叫聲，前仆后繼地淹沒了季青的身影，他們一口一口，將季青吞進(jìn)了肚子。
“吾亦有罪，便隨汝在地獄徘徊……”
“吾亦有罪……”
窗外天光大明，百鳥爭鳴。新開的桃花艷麗地抖擻著枝葉，滿天滿地地盛開在山野。初春的風(fēng)輕柔地在堂屋游蕩著，天地皆是溫柔的新象。
“師父——外頭有客人來啦！”
一個小腦袋從竹簾后冒了出來，小曼笑意盈盈地看著季青。
“知道了。”季青整了整衣裳，走至大廳，見廳外正站著一個細(xì)長的人影。
那人影聞聲轉(zhuǎn)過頭來，只見白到?jīng)]有絲毫血色的面上，一張血紅色的嘴一張一合：
“季道長，久仰。小人王仁，近日城中陳府遭遇滅門事件，我家主人特來請道長出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