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邂逅在異鄉(xiāng)
是彭翰先發(fā)現(xiàn)的程純。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她站在那把舊舊的紅色大傘下,面前是一個擺著冰糖葫蘆的玻璃小車,傘下還堆著一個個用塑料袋和毛氈毯包裹著的紙箱,紙箱里是各色干果、餅干等年貨。
干貨區(qū)域是一對中年夫妻在負責(zé),生意非常好,男人負責(zé)抓貨,女人負責(zé)稱重算錢。冰糖葫蘆這邊只有程純一人負責(zé)。
午飯點買冰糖葫蘆的人怎么這么多?不過誰規(guī)定吃冰糖葫蘆要挑時間了?
彭翰剛吃完餛飩和當(dāng)?shù)靥厣〕匀饣馃?,現(xiàn)在正站在飯館門外。他媽媽和老板娘聊開了,彭翰不知道是該吐槽還是該嫉妒自己的母親。她生性健談,待人謙遜有禮卻并無一絲酸腐的氣味,生活中精打細算對待別人卻慷慨大方,待人接物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
就像剛才,不過一頓飯的功夫就和那老板娘相談甚歡,仿佛多年未見的故交。多年經(jīng)驗告訴他,催促是徒勞的。
“你這孩子催個什么勁???你能有什么要緊的事,吃個飯都狼吞虎咽的。你等一會兒讓我們把話說完……”彭翰提醒她接下來還要去參觀世界風(fēng)箏博物館,卻遭一番數(shù)落。
吃飯的時候他就從玻璃窗發(fā)現(xiàn)她了:穿著一身紫色系帶面包服,系著一條嫩綠色的圍裙,圍裙上面印著某調(diào)味品的廣告,腳上穿著棕色的雪地靴。
第一次看見她穿得這么艷麗,雖然棉服是淡雅的,但是嫩綠色的圍裙和紅色的大傘在白茫茫的街道上顯得格外突兀。她頭戴一頂芒果黃的毛線帽,手上是彩虹條紋半指手套,沒戴眼鏡。
顯然她做這份工作并不十分熟練,好在速度不快但是很有條理。她認真地給顧客的糖葫蘆裹上糯米紙,然后小心翼翼地裝進窄條型的紙袋。
很少見到她像現(xiàn)在這樣開心大笑,彭翰把這理解成做生意必不可少的客套。
兩點鐘,她還站在那邊,也不知道吃過午飯沒有。
旁邊和她一起的女人(想必就是她嬸嬸)和她笑著說了些什么。程純從玻璃車?yán)锬贸鲆淮葺呛J開始吃起來,她忽然走到小車前面把手伸出傘外接著洋洋灑灑的雪花,雪有什么好看的?她竟然看著笑起來,他記得她有兩顆小虎牙。
“走吧彭翰,看什么呢?風(fēng)這么大站在人家門口當(dāng)擋風(fēng)簾吶……”
“媽,你看那是誰?”
與此同時程純也注意到街對面的這兩人了,她沒戴眼鏡瞇著眼睛仔細看著。她驚詫地縮回手,另一只手里還舉著吃了一半的草莓糖葫蘆。
“王老師!是你嗎?”她揮舞著手臂呼喊著,接著又喊另一個人,“彭翰!”
“哎呀!是程純嗎?”王敏華被水蒸氣蒙了眼鏡看不清楚。對面的人還在王老師、王老師的叫著,聽出聲音,她興奮地拉著彭翰的手穿過人行橫道來到街對面。
叔叔嬸嬸也圍過來熱情地打招呼,嬸嬸一聽說眼前這位衣著樸素的女士是程純的班主任,激動地連忙握手。
“原來是給叔叔嬸嬸幫忙來的,在這邊怎么住的?寒假作業(yè)寫完了嗎?”果然是老師,走到哪里都不忘關(guān)心學(xué)生的作業(yè)。
她邊詢問邊把程純的一雙手攥在自己手里。程純還沒來得及回答,叔叔從身后的一堆存貨中找出那個休息時用的折疊凳,連聲抱歉:“王老師實在不好意思,我們這兒只有這一個小凳子,您請坐。”
后腳嬸嬸抓來一把巴旦木塞在王老師手里:“王老師您嘗嘗……”,又抓了一把核桃仁塞到彭翰手里,“小伙子個子真高喲,多吃點核桃仁補腦。對了,王老師、小伙子你們吃不吃糖葫蘆?這些都是我們自己串的……”
王老師才坐下又趕緊起身:“她嬸嬸您別這么客氣,這些東西留著賣錢。我們剛剛在對面吃過飯,”王敏華伸手指了指剛光顧的那家飯館給程純嬸嬸看,“可千萬別拿糖葫蘆了,我血糖高吃不了那個,這孩子他不吃甜食。是吧?”
彭翰連忙點點頭。
王老師說完就要把那一把干果放回紙箱里,叔叔一番阻攔:“又不值錢,老師您別嫌棄?!蓖趵蠋熤缓昧粝?,彭翰不知所措地捧著那把核桃仁:“謝謝阿姨?!?p> 王老師又和夫妻二人寒暄客套一番,之后便坐下來和程純說話,女學(xué)生蹲在她身旁,跟在學(xué)校上課一樣,你一問我一答地交代她在這邊的生活情況,激動得小臉緋紅。
她回答發(fā)的那二十套試卷還有五張沒寫。
王敏華摸了摸程純被寒風(fēng)吹得又紅又紫的臉,連聲說:“很好很好……”程純不知道她那一連串很好背后是什么意思,只顧沉浸在異鄉(xiāng)相逢的喜悅之中。
程純一直疑惑王敏華和彭翰兩人怎么會同時出現(xiàn)在此,老師還親熱地管他叫這孩子。她詢問似的目光看向彭翰,他沒領(lǐng)會她的意思。
彭翰僵硬地站在旁邊,一手插在棉服口袋里,脖子挺直下巴往后縮在高高的領(lǐng)子里,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當(dāng)她聽王敏華說她和彭翰是母子時,驚得下巴都要掉了。她反感的人和她尊敬的人竟然是這等親密的關(guān)系,程純心底莫名涌起對彭翰和王敏華的愧疚之情,雖然這愧疚之情來得莫名其妙。
一想到自己曾經(jīng)對王老師的獨子懷有敵意,程純覺得自己羞于面對她,但是都是彭翰先惹怒她的呀。
她再抬頭看彭翰,發(fā)現(xiàn)他也沒有那么丑——她和管雨菲常說,彭翰這個人不僅性格傲慢,而且長相怪異。
對,她背地里常用怪異這個詞形容他的相貌:過分濃黑的眉毛,短而寬的面孔棱角分明,兩片薄唇經(jīng)常扯成嘲諷的弧度。
他的黑眼珠和他的眉毛一樣漆黑,眼里閃爍著咄咄逼人和不屑一顧的光彩……總而言之,這是一個毫無親和力、長相粗獷、有辨識度的人。
你甚至只看他的脖子就能辨認出此人:在他脖子右邊長著一顆綠豆大小的黑痣。
彭翰不明白程純?yōu)槭裁赐蝗欢⒅约旱牟弊涌?,他看了看自己高高的灰色領(lǐng)子,不自然地轉(zhuǎn)過頭。
“媽你在這等我一會,我去買瓶水?!币宦飞纤X海里全是她張凍得紅撲撲的臉和那十根露出半截的皸裂腫脹的手指。
程純終于緩過神來接受了班主任和彭翰是母子這個事實:“王老師您為什么要隱瞞你們的關(guān)系呢?”她猜測是為了避嫌吧,畢竟同學(xué)們會不由自主戴著有色眼鏡和老師的孩子們交往。
就像她現(xiàn)在一樣,對他已經(jīng)不像之前那樣厭惡了。
王敏華露出她熟悉的溫柔親切的笑容,一瞬間程純仿佛回到了南方那間溫暖的教室:“這是彭翰自己要求的。我呢,是無所謂的,不過這樣也好……”王老師頓了頓接著說,“大家都沒發(fā)現(xiàn)我們是母子,說明老師還是做到了一碗水端平。你也知道,如果學(xué)生們知道了他是班主任的孩子,多多少少會帶著點別的想法和他相處……”
程純笑著點點頭表示同意:老師的孩子在自己班上給人的印象就是老師的眼線在班上。
兩人聊了有十分鐘,程純終于知道王老師母子怎么也到WF來了。
“每年寒暑假我和彭翰的爸爸都會帶他到外省看看,從小到大已經(jīng)去了不少地方了,這次山東之行是他爺倆計劃的。第一站是青島,WF是第二站,最后在濟南玩兩天就回家了?!?p> “他爸爸在賓館休息呢。上午去了十笏園,我和彭翰一會去風(fēng)箏博物館看看。晚上坐火車去臨淄,”王老師欠了欠身坐直。那小板凳太矮,人坐久了會不由自主地彎腰駝背蜷縮著,“風(fēng)箏博物館去看過了嗎?”
“來這第二天叔叔就帶我們?nèi)チ恕!背碳內(nèi)鐚嵪喔妫R齊可算大開眼界了,還嚷嚷著在紀(jì)念品區(qū)買了一個蜘蛛俠風(fēng)箏呢。
彭翰回來的時候手里拎著一袋奶茶,他先給叔叔嬸嬸每人一杯?!爸x謝謝謝……”夫婦兩人實在不好意思。
他轉(zhuǎn)身拿出一杯給他媽媽,最后把剩下的那杯給程純。
她沒接,仿佛那杯奶茶是燙手山芋一般,眼睛里流露出驚恐的神色。
嬸嬸趕緊過來圓場:“小伙子你自己喝,純純從小就不喝珍珠奶茶?!钡拇_,自從曹美琳去世后,程純再也沒喝過珍珠奶茶,準(zhǔn)確地說是任何奶茶都不碰了。
王敏華即刻領(lǐng)會到了嬸嬸眼里的難言之隱:“可能過敏是吧?”
程純不發(fā)一語點著頭。
“那肯定不能喝,彭翰你自己喝吧。”
他的臉色明顯難看起來。
王敏華趁夫妻二人不注意把手里的巴旦木放回紙箱里,她好像一顆都沒吃??腿藵u漸多起來,她起身告辭,臨行前用開玩笑的口吻叮囑程純繼續(xù)幫彭翰隱瞞身份。
嬸嬸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一包干果硬往王老師懷里塞,王老師慌忙擺手拒絕。一時間兩人推搡著,不明真相的人還以為她們在打架呢。彭翰和程純站在旁邊眼巴巴看著大人之間的這番客套。
嬸嬸無奈只好把目標(biāo)轉(zhuǎn)移到杵在一旁的彭翰身上,王敏華眼見不能不收,掏出三百塊錢塞在程純的圍裙口袋里,急匆匆拉著兒子揮手離開。
“愣著干嘛?還不追上去還給你老師!”叔叔急得直跺腳,偏偏這個節(jié)骨眼上一窩蜂似地涌上來一群游客。
待程純擠出人群,王老師和彭翰已經(jīng)攔了一輛出租車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