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水瑤行動不便,榴花便將裝黨參的竹筐一同帶了出去,準備交給藥房,好有個交代。
厲水瑤則乖乖聽話,獨自在房間休息。
此時的房間一片狼藉,榴花為了尋找她從厲府帶出來的上好藥粉,將所有東西翻了個底朝天。
她從厲府出來的時候,是沁兒幫她收拾的行囊,說是將幾瓶必備的藥粉一同放了進去,她對此并不關心,便任由她處理了??上?,她并不知道沁兒將藥粉收納在何處,讓榴花一通好找。
厲水瑤看不下眼前的狼藉,費力地站起來,移動到了衣柜處,想趁無事,整理一番。剛把幾件衣服疊放整齊,目光便不自覺地落在了角落處的山水紋飾檀木鑲金首飾匣上。
她猶豫片刻,還是不由自主將首飾匣取了出來,輕輕拉開抽屜,將收藏在里面的珠寶小心翼翼地拿了出來,正是兩串墜了紅寶石的編織手串。
上面的紅寶石耀目奪人,赤如雞血,澄如幽潭。可是,它在尚書府一眾昂貴珠寶里,也只是普通貨色,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件,堂堂尚書小姐怎么會將它們視若珍寶?令人費解。
厲水瑤輕輕摩挲著手串,思緒逐漸朦朧,她決定放棄抵抗,任由記憶將她拉回五年前那個碧空如洗的日子。
那日,宣州街頭,一位白衣少年身騎駿馬,肆意飛馳,將灰衣仆從遠遠甩在身后,急急地趕。
“少爺,慢點!”
少年卻正是意酣之時,哪里聽得進去?只顧快馬加鞭,且聽風聲在耳邊狂嘯。
不多時,他的一雙深邃褐瞳中分明映入了一座雄偉建筑的影子,這才緊急勒馬。
只見,馬首高揚,馬蹄揮騰,馬兒在一聲綿長的嘶鳴中,急停下來,揚起半截沉灰,馬上少年卻從容淡定,毫無驚色。
他翻身下馬,快步走上臺階,對著出來迎他的老婦人綻放爽朗笑容,深深作揖道:“祝春曉拜見姨奶奶,祝姨奶奶福壽安康!”
老婦人看著面前豐神俊逸的少年,慈祥的面龐上露出溫柔淺笑。這老婦人不是別人,正是厲老夫人。而他所到之地也不是別處,正是厲府。
原來,祝春曉是厲老夫人堂妹之獨孫,與厲水芙、厲水瑤姐妹同輩,她們應喚他一聲兄長。
當年,厲老夫人之堂妹白茹芯嫁給了時任沂水織造祝文昌,沂水織造掌管沂水織造署,專為皇帝及朝廷制作服裝及裝飾用絲綢,品級不高,卻是個肥差,祝家上下吃穿用度不愁,生活很是富裕。
可惜,這樣風光的日子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祝文昌夫婦育有兩女一子,唯一的兒子祝茗體弱多病,藥石不斷,正常生活都有些為難,更不用說入仕為官或從事其他營生了。
好不容易生下一個兒子祝春曉,沒等他長到三歲,便撒手人寰。祝文昌年紀老邁,退而致仕,沒幾年也駕鶴西去了。
自那時起,祝家算是徹底衰落了,只剩下孤兒寡母,靠積蓄田產度日,生活十分拮據(jù)。
白茹芯心氣極高,忘不了曾經“金玉滿堂”的體面生活,最大的心愿便是重振祝家,尋回往日榮光。
她看孫子祝春曉聰穎好學,異于常人,便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悉心培養(yǎng),希望有一日他能考取功名,光耀門楣。
祝春曉也十分爭氣,七歲能詩,被鄰居們稱為“神童”,九歲考中秀才,成為當?shù)貧v史上最年輕的秀才,十五歲更是高中舉人,一路可謂順風順水。
舉人在地方上已經算很威風了,可是,白茹芯覺得孫兒可以達到的高度遠不止如此,便修書一封寄給遠在宣州的堂姐厲老夫人,希望能讓祝春曉前來投奔她,提前為后年在京都舉辦的會試做準備。
厲老夫人收到這封信的時候,著實意外。兩人做女兒時,關系并不融洽,互相看不慣,經常鬧別扭。
各自出嫁后,更是有近四十年沒有聯(lián)系過,此番白茹芯修書過來,還欲將孫兒托付于她,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
厲老夫人向來不是氣量狹隘之人,也深知,以對方的脾性,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會有求于她,便欣然允諾了。
所以,半個月前,白茹芯在收到回信后,立即讓孫兒祝春曉從沂水城出發(fā),北上往宣州來了,終于在這日午時抵達了目的地。
厲老夫人對著祝春曉噓寒問暖一番,又問了些旅途中的趣事,突然聽見大門背后傳來窸窸窣窣之聲,回過頭看見兩個黑影在暗處攢動,立刻了然于胸,說道:“水芙、水瑤,出來吧,見過你們的春曉兄長!”
話音剛落,便從門后頭跑出來一個短褂長裙,梳著垂鬟分肖髻,模樣嬌俏的小姑娘,一邊跑一邊笑,甩得頭上珠花叮鈴作響。
她身后還跟著另外一個小姑娘,裊裊婷婷邁了出來。兩人長得十分相似,只是后者因為稍長一兩歲,更加高挑纖瘦,眉眼中也多了幾分恬靜。兩人正是厲水瑤和厲水芙。
當年不過十二歲的厲水瑤童心未泯,聽說有個人稱“神童”的遠房哥哥要來,與他們一同生活,心中很是期待。
一聽到仆從傳話說人已經到門口了,立刻拉著姐姐厲水芙跑了出來,躲在門后偷偷地瞧,想看看傳說中的“神童”長什么樣子,是三頭六臂,還是三耳六鼻?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俊俏爽朗的少年。
他眉目舒朗,如星河海闊,粲然一笑,如暖陽初綻。氣質純凈,就連風塵也不忍沾染半分。從他身上,輕易便能窺見幾分世間的美好。
少年也怔怔地望著面前兩個天仙一般的妹妹,片刻露出燦爛笑容說:“兩位妹妹好!”
厲水瑤嘻嘻一笑,問道:“我能喊你曉哥哥嗎?”
她知道他的名字,便兀自給他起了一個親昵的稱呼。
少年笑了,溫柔地說:“當然可以!”
厲水瑤開心地連喚了幾聲“曉哥哥”,言語里滿是親近,這讓祝春曉初來乍到的忐忑不安一掃而空,竟有了幾分歸家之感。
厲水芙靜靜地站在一旁,含笑看著兩人……
此后,這一聲“曉哥哥”,厲水瑤時常叫起,一開始是親近,后來是歡喜,再后來是猶疑,最終……是黯然。
即使是現(xiàn)在,初見時祝春曉的舒朗笑顏也時常出現(xiàn)在她夢里,讓她不自覺綻起一抹淺笑。
可惜,每當她醒來,殘酷的現(xiàn)實便會當頭潑下一盆冷水,告訴她一切都是大夢一場,他早已不在她的生命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