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湖
話說白素貞到了杭州,收得小青作伴,儼然一主一婢。打聽得后天便是清明佳節(jié),他們隱避在荒僻清靜的地方。捱到這一天,同來到西湖塘上,果然春色無邊。見那西湖十景,都在眼前,雖不及西池仙界,超出塵凡;但看到六橋三竺間,水碧山青,桃紅柳綠,樓臺亭閣,掩映清流,真不愧有天堂之稱。且喜今日天氣清和,游人更多,來來往往絡(luò)繹如梭:男的女的,俊的俏的;有三五成群的,有獨自行樂的;有
來訪古憑吊的,有來尋芳獵艷的。說不盡游人許多的興趣。
這時素貞和小青也是隨波逐流的走去,熱鬧異常,卻驚動了一班
看客。你想:白氏的姿容,真可稱得天仙化人,“閉月羞花”四字,還不足以描寫他的美貌。就是小青也出落得妖嬈動人,十分可愛,看他身上的打扮,顯見是一主一婢。引得當(dāng)?shù)剡@班浪蕩少年,風(fēng)流子弟,紛紛的擠將過來,一個個垂涎欲滴,口口嘖噴稱贊。有的品頭評足,說那不好聽的話;也有交頭接耳,訪問是誰家的眷屬。因此看的人越聚越多,跟著他們主婢行走,一路行到飛來峰畔。白娘裝出走不動的樣子,便揀一塊光潔的大石,把手中的絹帕,拂了幾拂,和小青并肩坐下。那些看客還不肯散開,圍繞了一個圈子。白娘都不在意,偶然瞟目向上一看,見那峰石上,站著一位俊俏后生,心中一動,暗想:“當(dāng)日下山時,金母對我說此去臨安,清明午后,在湖塘飛峰石畔,人叢中最高的,就是你的恩人。我今在此等候多時。這人實居眾人之上,好似鶴立雞群,有矯然獨出的態(tài)度,分明是夙世救命恩人無疑?!北慊仡^問小青道:“你可知有緣人即在目前么?”小青問在那里,娘娘丟了一個眼色,小青早已會意。手扶著娘娘起身,娘娘卻暗中在小青左手上寫了一個“迷”字,又向他耳邊輕輕的說了幾句話。小青點點頭,便請眾人讓路。嘴里說著,這雙俏眼,只注視那峰石上的美少年。這一來不打緊,眾人也跟著他的視線,向上一看,都說這個后生,一定是兩下有情份的。當(dāng)時眾人你一句,我一言,說得峰石上的后生,面皮也紅了,自覺無顏,急從上面下來,一直向前跑去。
要知道這個含羞奔避的后生,是否救命恩人,書中不能不細(xì)細(xì)表白一番。此人姓許名仙,字漢文,祖籍浙江錢塘縣人。父名仁遠(yuǎn),在日開過一月藥材行,所生一子一女。他在幼小時,父母不幸相繼病故,家業(yè)蕭條。還虧姊姊已經(jīng)出嫁,他的姊夫陳彪,把他撫養(yǎng)成人,今年已是一十七歲了。現(xiàn)在王員外行中,仍學(xué)本行生意,脩金每年只有數(shù)兩銀子,僅不過添補衣服鞋襪罷了。今當(dāng)清明佳節(jié),家家要去上墳祭掃,他因自己是單傳一脈,也須前去上墳。隔日便到姊姊家中,預(yù)先辦了祭物紙錠,今早帶了小二同往西湖孤山掃墓。祭拜已畢,燒化黃阡,就打發(fā)小二挑了東西,先行回去。他卻順便到西湖塘上,游玩春景,一個人獨自行樂。見有許多人要到飛來峰去耍子,便跟著眾人信步而行,過了瑪瑙寺葛封嶺,又在岳王墳觀玩一回,方來到得飛來峰。望見許多人圍繞著圈子,不知看些什么;因前面挨不進去,卻喜山腳下有一塊尖角的峰石,他便爬將上去,一手抓住葛藤,才得站定了腳。注目向人叢中一看,原來是兩個絕色的女子,坐在石上,可稱為千嬌百媚。許仙看得也呆了。此刻見他們站起身子,那個形似婢子的一雙俏眼睛,正對著自己打個照面;又見眾人在那里指手畫腳,說長道短,講什么相好不相好,羞得耳根發(fā)赤。急忙從峰石上下來,徑向湖塘邊跑去。這一段我算表過。
仍說主婢也從人叢中走出,跟著許仙而行,后面許多看客,仍舊相隨不舍。這時小青忽緊行一步,超出許仙之前,娘娘在后面叫一聲:“青兒走來!”小青答應(yīng),回轉(zhuǎn)身軀,正與許仙面對面,相近身邊,將身一側(cè),做出要跌的樣子。許仙看不過,用手來攙扶他,說聲“看仔細(xì)!”小青便把左手在許仙胸前一拍,然后走到娘娘跟前,低聲說了幾句話。那知小青這一拍,將“迷”字拍人心中。從此許仙官雖是聰明,也帶著三分呆鈍,不然,終究要猜疑的呢!表過不談。
只說后面的許多人,見了這個形狀,哄然一笑。笑得仙官滿面通紅,低了頭只望前走。娘娘一想:“不好!可恨這班人隨來隨去,怎好同他細(xì)談衷曲?不如我作法驅(qū)散了眾人,再作道理。”想定主意,口中便念動真言。忽然西北角上飛起一朵烏云,遮住了太陽。霎時間天昏地黑,大雨傾盆。這一來,眾人四散奔逃。只可憐那班婦女們,更是怨天恨地,有叫船的,有坐轎的,有躲入茶坊酒店的,紛紛不一。那許仙官越發(fā)著急異常,又可惜身上新衣鞋襪,一時找不到藏身的地方。見那邊有一株大柳樹,急忙過去躲避,看看自己渾身是水,好不肉痛。娘娘見他躲著不走,又使神通,舉手向樹上一指,頓起一陣狂風(fēng),把樹搖動,上面積的雨一齊傾下。許仙那里還立得定,連忙走到湖邊??汕商J葦中蕩出一只小船,船上搖櫓的是個老人家,便高叫船家快些搖過來。船家見是一位相公,便問:“叫船要到那里去?”許仙道:“到錢塘門去。你要多少船錢?”船家道:“下雨天氣,至少要一百大錢?!痹S仙還價,從五十文加到一百文,且不準(zhǔn)另外搭人。船家總算答應(yīng)。許仙上了船,進艙坐定。
船家正待撐篙離岸,聽得岸上嬌聲高叫:“船家!你肯撐我們過去,多給你一些船錢。”船家回說:“有人叫定,不肯搭人的?!庇致牭冒渡习笳f:“可憐我們女流行路艱難,望你做些好事,撐了我們罷!”許仙在艙里句句聽得。從船窗口向外一望,卻好就是飛來峰相遇的兩個佳人,頓生惻隱之心。便叫:“船家撐了他罷?!贝业溃骸爸灰喙饝?yīng),不扣我的船錢就是了?!庇窒虬渡系溃骸按m可以撐得,但是我相公要到錢塘門去的,不知你們便不便?”娘娘道:“只要你答應(yīng),沒有什么不便的!”便說:“錢塘門也有親戚人家可以住得?!碑?dāng)由小青攙扶娘娘上得船來。許仙見他們很有宦家氣象,讓入中艙坐下,自己卻守著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xùn),反坐在頭艙篷外,漲紅了臉,連頭都不敢回轉(zhuǎn)來。娘娘看他年輕老實,不肯進艙,怎好同他說話?因此暗暗弄一陣風(fēng),吹人艙來。許仙連說:“不好!雨點打進來了?!敝麈径嗣性S仙進內(nèi),許仙還是不肯。娘娘道:“相公若不進來,我們只好上岸的了!”許仙因他如此說法,只得勉強進艙,在艙門口坐下,臉兒依然向外。娘娘暗贊他少年老成。啟口問他姓名籍貫,府居何處,許仙都據(jù)實相告。娘娘又問他作何貴業(yè),他卻說小本經(jīng)營,自己開了一藥行。這句分明是謊話,不覺對他微微一笑。此時許仙也問:“小姐尊姓?貴府何處?”小青從旁代答道:“我家小姐姓白,不是這里本地人。原籍四川,先老爺官居處州總鎮(zhèn),只因奉旨征討番邦,戰(zhàn)死沙場。太夫人得此兇耗,也歸地府。小姐欲待奔喪,又苦無依無靠,難以料理。故而權(quán)且住在此間,等待家信來時,便要走的?!痹S仙聽了這番話,心下也覺慘然。
兩下正當(dāng)談話之際,那船家在那里高喊道:“前船讓開些,船里的客人要上岸哩!”這一喊,驚動了娘娘,曉得錢塘門已到,難道我也跟他上岸不成!當(dāng)即默念真言,又起一陣狂風(fēng),吹得自己這只船,滴溜溜一轉(zhuǎn),直向湖中心瀉去。嚇得船家魂飛魄散,雙手拿住了船舵;閉了眼睛,嘴里只念著:“救苦救難觀音菩薩?!钡鹊斤L(fēng)定船停,睜開兩眼,還說:“嚇殺嚇殺。”忽又稱奇道怪,揩著眼睛一看,詫異道:“怎么不多一會兒,就到了這里清波門了呀?”許仙接嘴道:“既如此你與我搖回去!”船家那里還肯再搖,說:“我這條老命很重的,還想多活幾年,一定不搖的了?!毙∏嗟溃弧斑@一陣風(fēng),倒湊著我們的便了。只是相公回去遠(yuǎn)些。”許仙道:“原來尊府就住在這里么?”小青道:“是的,上岸不多幾步就到。既是船家不肯再搖,便請相公到我家去暫坐片刻,吃一杯粗茶,借了雨傘,然后回府不遲。”許仙道:“怎么驚吵小姐府上!”娘娘也道:“今日承蒙不棄,許我同船,也是三生注定的緣份,何必這樣的拘拘見外呢?”小青又在旁說道:“小姐歡喜老實,當(dāng)作自己人看待,請相公不要客氣了?!痹S仙被主婢二人,說得過意不去,便道:“我也在這里上岸,只是造化了船家?!北阍谏磉吤鲥X來,統(tǒng)共只有一百文,要想開串,覺得有些難為情。便說:“內(nèi)中二十文,是小姐的酒錢。”船家伸手接著,并不計較。那娘娘轉(zhuǎn)頭向他稱謝破費,便請許仙先上岸去,小青也扶了娘娘上岸。娘娘吩咐小青賞給船家兩錠酒錢,小青手術(shù)很快,摸出兩錠銀子遞給船家,說是小姐賞你買酒吃的。船家接銀在手,連聲稱謝,開船自去。行至半途,取出銀子一看,卻已變了顏色,原來是兩個田螺,連說晦氣,望著湖中一拋。
毋須細(xì)表。
再說許仙同著主婢二人,轉(zhuǎn)過清波門,走不多幾十步路,見有一座高大墻門,主婢二人立定說道:“這里就是了?!痹S仙抬頭一看,果然十分氣概,八字門墻,上有“總鎮(zhèn)第三”字匾額,真是個大官宦家。小青上前舉手敲動門環(huán),聽得里面有人應(yīng)道:“來了,想是小姐回來了么!”小青答言:“正是?!蹦巧乳T便呀的一聲開了。
要知開門的是誰,以及怎生得成親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