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場雪后

　　一夜后，屋外又堆起了層層白雪，一眼望去蒼白一片。

　　他站在屋檐下，天仍在飄雪。一股熱氣從他的鼻子呼出，迅速的又變成了一團(tuán)團(tuán)白霧，繼而散開，天又冷了幾個(gè)度。他抬頭望了一眼天，鵝毛般的片片雪漫天下落，他微微的皺著眉，低下頭，垂著眼，向前邁去，邁進(jìn)那片寒冷里。雪花紛紛飄落在他黑色的貂毛大衣上與他如墨般的頭發(fā)上，一黑一白，對比鮮明，就好像黑到怎么也融不進(jìn)這片白里。

　　雪前還別有情調(diào)的王府，在學(xué)后瞬間顯得蕭條肅殺了起來。

　　他雙目空空的不知為何看向前方，雪飄在他的睫毛上，在雪色里他顯得那樣的易碎。一股茫然感平白從他心底擴(kuò)散出來，他傲然挺拔的站在白茫茫的雪中，卻顯得那樣的寂寞，那樣的孤獨(dú)。

　　他那雙潔白如玉的手不由自主的扶上自己的胸膛，心不知為何微微透著苦。

　　那也是一場雪，一場要吞沒慕國的雪。

　　父皇去世不過一個(gè)時(shí)辰，宮中所有人皆披麻戴孝，人那樣的多，他們穿著的衣服讓他們似乎要融進(jìn)雪里了。獨(dú)獨(dú)她不同，她描眉畫黛，身著一身紅裝。在這素色一片的宮里，她美得那么的張揚(yáng)。那是父皇最喜歡她的一件衣裳，她梳著簡單的發(fā)鬢，頭上帶著她娘家祖祖輩輩家傳的金釵，金釵的流蘇垂在她的肩頭，一步一搖，晃晃蕩蕩，煞為好看。年幼的他總是想將晃晃蕩蕩的流蘇扯下來，拿來偷偷把玩。他看見她喝了碗苦澀的湯藥，他不懂以為是糖水，端著想喝，卻被她一手打翻。

　　她撐著把油紙傘，一步比一步沉重的走向他們說斷了氣的父皇。斷氣是什么意思呢？哦，這不重要。這雪那樣大啊……飄個(gè)不停，真冷啊……他想。

　　他眨巴著大眼看著他的母妃走下他的父皇，他并不懂這種情感。也不懂那些人為什么哭泣？母妃告訴他父皇只是睡著了，要睡很久很久。

　　他被母妃領(lǐng)著出去，跪在棺木前。走著走著，他發(fā)現(xiàn)母妃握著他的手越來越松。他的小手好怕脫開這雙溫暖的大手，但他怎樣也握不緊那雙明明很近的手，越來越松，越來越松。

　　他的母妃突然跪地倒下，他母親平日溫暖透亮的手瞬間擦破了皮，冒著血珠。他心疼的湊過去想扶起母妃，但是母妃卻無力的支起身子跪在地上，制止了他的動作，摸了摸他的腦袋?！耙鞓返模】档幕钪??！?p>　　他重重的點(diǎn)著頭，然后他看著母妃露出了父皇這生病十幾天以來的第一個(gè)笑容。

　　這時(shí)，那個(gè)人出來了，那個(gè)象征著權(quán)與貴的女人出來了，那個(gè)在父皇的宮殿里呼風(fēng)喚雨的女人來了。四處都在哀泣，四處都在為先帝悼念。她輕蔑的笑著，那樣的格格不入。她的步伐明明只是那樣簡單直白的走過來，卻好像步步都踩在了母妃的心上，踩的母妃的眼淚都疼的流了出來。

　　她垂著頭湊近母妃的耳朵，她說：“你現(xiàn)在可知你的錯(cuò)了嗎？”

　　母妃木然的搖搖頭。

　　她不怒反笑，雙手將母妃擁入懷里。年幼的他并不是十分懂的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茫然的看著他們，他只記得母妃叫他忍這個(gè)兇兇的女人，對她提防又得恭敬。只見她將嘴湊近母妃的耳朵勾著唇輕輕笑道:“你今天真漂亮，是為了慶賀本宮的勝利嗎？今天的局面你沒有料到吧？姐姐，從今以后，再也沒有人敢妄想拆開我倆了?！?p>　　說完，她還得意的輕輕舔舐了一下母妃的耳垂，母親的身體輕顫了一番。

　　母妃肯定討厭她，他覺得。母妃從不許那女人靠近他，也從不許他和那女人的兒子玩。

　　因?yàn)橛幸淮?，她給他拿了塊糕點(diǎn)，吃了后，回去被母妃扣喉嚨吐了出來。

　　那一次印象特別深刻。

　　一向無視他對他冷漠的皇后娘娘，那日平白的拿起糕點(diǎn)遞給了因?yàn)閾烨虿恍⌒恼`入她的地盤的他。她笑的那樣靚麗漂亮，她眼神那樣的溫柔祥和。令他忘記了母妃的教誨。

　　她說“啊～乖乖張嘴?！?p>　　他像受到了誘騙，遵循了自己的內(nèi)心將那可口的糕點(diǎn)乖乖吃了下去。

　　“真乖！”那人開心的笑了起來，眼神突然變得有點(diǎn)執(zhí)拗的誘哄道?！霸賮硪粔K?！?p>　　他又咽下，她眼睛瞇著：“是不是很好吃。”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

　　“真乖??！蘭兒?！闭f完，她親了親他的額頭。

　　他搖了搖頭糾正道：“我不是蘭兒?！?p>　　和熙一把摸上他的臉頰，神情有些癲狂。“你怎么會不是蘭兒呢？明明這么像……”

　　“蘭兒是誰？”他不解的問道，一眾小奴婢都知道說的是誰，可是誰也不敢說一個(gè)字出去。

　　“我只知道我的母妃也有一個(gè)蘭字，皇后娘娘，這個(gè)蘭兒是誰?。俊彼０痛笱蹎査?。

　　她輕輕的笑了起來，笑的眼角都泛紅了?！拔仪宜湍慊厝グ?，別叫你那母妃擔(dān)心?！?p>　　他開心的一路飛跑，拿著和熙送他的糕點(diǎn)著急的跑去給他母妃吃。“母妃，吃。”

　　“誰給你拿的糕點(diǎn)，怎么吃的這么開心？”母妃笑著問他，以為是皇上給的，卻還是故作玄虛的問一下。

　　“母妃，皇后娘娘給的?！彼_心的咧嘴一笑。

　　聞言，只見母妃聞之色變，一臉怒色。

　　她一把把糕點(diǎn)打落在地，厲聲道：“給你說多少次了，皇后娘娘給的東西不能吃，你哪次聽進(jìn)去了，你叫為娘怎么不擔(dān)心你?。　?p>　　和熙還想著這小孩跑的也真挺快的，她有些氣喘的走到了門外，這些話卻一字不落的鉆進(jìn)了她的耳朵里。

　　她突然眼睛有些酸澀，心像是攪在了一起，生疼。她未進(jìn)屋內(nèi)，在屋外說。

　　“我沒想到你是如此的不信任我！我再怎么跟你斗，還不至于跟一個(gè)孩子過不去！你就如此視我如蛇蝎嗎？”

　　……

　　然后母妃替他一遍又一遍的扣著喉嚨，他吐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再也不敢吃和熙的東西，不敢靠近和熙。

　　.

　　母妃一口鮮血噴濺在了那女人的衣服上，紅艷艷的，像開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花。

　　他慌張無措的急忙跑去抱住母妃，可他的母妃直接那樣脫力的倒在了和熙的身上。他突然感到憤怒，他想一把推開和熙，卻被其他婢女?dāng)r著，和熙不可置信，茫然無措的張大了嘴巴，她僵硬著，隔了一會，嘴里才自言自語道：“為什么？”

　　為什么？不該這樣的，這不是她費(fèi)盡心思想要的結(jié)局。

　　母妃撐著最后一口氣對著和熙哀求說道：“娘娘，他只是個(gè)孩子，放過他吧……”又一口血從她嘴里流出，不隔一秒便斷了氣。

　　那女人平日十分冷漠的眼里竟暗流涌動，眼含淚珠道：“你究竟有沒有一刻是為過想過我的？”

　　可惜母妃已然閉眼去了，雪好冷??！冷進(jìn)骨頭縫里了。

　　那女人崩潰的哭著，他也不知是哭誰。

　　后來他懂了，隔日他聽一個(gè)小太監(jiān)在哭一個(gè)老太監(jiān)?？薜膽K極了，偷偷哭了整整半夜。他跑回去不解的看著小太監(jiān)說：“他只是睡著了，你為什么哭的這樣兇？”

　　小太監(jiān)看清了來人，才壓下哭聲，哽咽道：“他老人家是死了，再也不會起來了。”

　　“死？”他眨巴大眼：“死難道不是睡著了嗎？”

　　“回九皇子的話，是睡著了，但是再也不會醒來了?！?p>　　他后退半步：“那我的母妃和父皇也再也不會醒來了嗎？”

　　小太監(jiān)連忙磕頭，不再回話。

　　他在半夜里嚎啕大哭，太監(jiān)連連安慰。他以為這大抵會是最傷心的事了，最令他無能為力的事了?？伤e(cuò)了，在他失去了庇護(hù)的生命里，他要忍受的日復(fù)一日的孤獨(dú)與那女人變態(tài)的折磨將他的心里一并變得病態(tài)。

　　雪下的這樣大啊！他半蹲在地上，黝黑透亮的瞳孔呆滯空洞的望著前方，他想這世上究竟還有沒有人愛他？昨日包扎的傷口隱隱作痛，他觸摸著傷口的位置，難得真誠的笑了。

　　笑后想到了什么又迅速的沉下臉，微皺著眉喃喃自語道：“你若不是他身邊那人就好了，讓我對你平白生出恨意，又無法向你表達(dá)歡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