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巷子里被清晨的陽光照出了一圈圈的水霧，頭頂上是敞開的一排排木頭窗戶，和晾曬著的衣服被套。青磚墻上長滿了青苔，墻根下是一條淌著污水的排水溝。
來到這里已經(jīng)半個多月了，濕漉漉的空氣和永遠(yuǎn)干不透的被褥，讓他每天晚上都難以入睡。
一個星期前，母親為他找到了一所不錯的學(xué)校，并交了一筆數(shù)目不算小的轉(zhuǎn)學(xué)費，他終于又可以去上學(xué)了。
講臺上的老師吐沫橫飛的講著一道數(shù)學(xué)題，他手里拿著一支筆，低頭看著數(shù)學(xué)書，腦子里一片空白。不是他上課走神，而是他聽不懂這里的方言。
……
期末考試之后，他不再是年級第一名?？粗煽儐紊系谑奈恢蒙蠈懼约旱拿?，他覺得羞恥的哭了起來。
母親端著一碗紅棗粥站在門口呆立了很久，她的眼睛里也逐漸氤氳出了一層水霧。
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氣，母親推開半掩的門走了進去。
“把這碗粥吃了吧，吃完了也出去走走，今天的太陽很足的?！蹦赣H把碗放在了鋪著一塊玻璃的木頭桌子上，又走到窗戶前，拉開了被蟲子嗑了無數(shù)小洞的黃色窗簾。
中午的陽光很快便灑進了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子里，和著空氣中的潮濕，在灰色的床單上升騰著水霧。這里的陽光沒有了熱烈，變得軟綿無力。
快速擦干眼淚，他不想讓母親看到他的脆弱，因為他是母親最后的依靠了。
“我，我沒有考好。”低著頭，他羞愧的不敢直視母親的眼睛。
“沒關(guān)系，你已經(jīng)很棒了?！蹦赣H走過來，摸著他柔軟黑亮的頭發(fā)，滿臉的慈愛?！澳憧梢远嘟粠讉€朋友，也像其他男孩子一樣玩游戲，踢足球，不要給自己太多的壓力?！?p> “可是，我……”后面的話堵在了嗓子里，他轉(zhuǎn)身，雙手抱住母親的腰，把頭埋在了母親的懷里。
輕拍著他的后背，母親無聲的眼淚滴落了下來。
這的冬天真的很冷，半干的衣服整天都濕漉漉的黏在身上，套上寬大的羽絨服，陰冷的濕氣圍繞著身體出不去也進不來。
只用了半年的時間他就學(xué)會了這里的方言，也交到了幾個不錯的朋友。母親用在餐館打工的錢，給他買了一部智能手機，他偶爾也會和幾個同學(xué)偷偷地躲在男廁所里打游戲。只是，他的成績從年級第十名，上升到了第一名，并且居高不下。
母親問他，這樣累嗎？他說，不累，他很開心。但他不知道，他越是這樣的回答，母親就越難過。
“上學(xué)別忘了帶瓶牛奶?！甭曇魪谋澈箜懫?，母親穿著還沒換下的睡衣，手里拿著一瓶牛奶，急匆匆的跑了出來。
“十分鐘之前你就給了我一瓶呀?！睋]揮手里的牛奶瓶，他轉(zhuǎn)過身，笑著看著母親。
“哦，這樣啊，你看我又忘記了?！蹦赣H看著手里的牛奶瓶，疑惑地?fù)蠐项^。
“沒事我就去上學(xué)了，你也快回去吧，外面冷?！鄙疃奶枏乃谋澈缶従徤?，暖色的陽光照著他干凈清爽的面龐，帥氣的少年挺拔而又充滿朝氣。
“你真像你的父親，而她像我……”看著越來越優(yōu)秀的兒子，母親失神般的喃喃念叨著。
“別說了?！睕]等母親說完，他便大聲打斷了母親的話。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過激，他又把聲音放小，柔聲道：“不是說以后都不提了嗎？”
“對對對，都怪我，又提他干什么。你快去上學(xué)吧。”母親回過神，對他擺了擺手后，便轉(zhuǎn)身往屋子里走去。
難過，失落與絕望，就像這個頭上總是掛滿衣服遮擋住陽光的巷子一樣，昏暗的看不到希望。
母親回到屋子里，在她臥室床頭的抽屜里拿出了一個白色的小藥瓶，倒了一杯水，她走到一個實木的梳妝臺前坐下，從藥瓶里倒了幾顆白色的藥丸放進嘴里，喝了一口水咽了下去。
梳妝臺跟著母親喝藥的動作晃動了兩下，母親疑惑地低下頭，才發(fā)現(xiàn)梳妝臺的一條腿已經(jīng)被老鼠啃掉了一小節(jié)。
起身走到兒子的房間，她很輕易的就找到了一本兒子寫完的練習(xí)冊，從上面私下幾頁紙折成一個小方塊，母親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把折好的方塊紙墊到了梳妝臺的下面。
晃動了幾下梳妝臺，果然變得穩(wěn)當(dāng)了不少。
完成這項工作，母親坐在凳子上茫然的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今天不用去餐館打工，那她要干些什么？
梳妝臺上紅色的筆記本引起了母親的注意，她伸手拿過筆記本，打開翻了起來。
筆記本中間的頁面上最后一次記錄了一個時間和一句話，早上七點十二分藥已吃，日期是今天的。母親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時間，早上八點整。
苦笑了一下，母親拉開梳妝臺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了一個帶鎖的日記本，就是那種學(xué)校門口就能買到的帶鎖的日記本。摸著有指甲蓋大小的鎖頭，恐怕有人想看里面的內(nèi)容，不用鑰匙也能輕松的把它拽開。
還好鑰匙就在筆記本的下面，母親拿著鑰匙，就像是在舉行某種儀式般，小心翼翼的打開了筆記本的鎖頭。
日期，又看了眼手機，填上今天的日期。天氣，看了下貼著窗花的窗戶，寫上晴。
……
“你怎么又上錯菜了？還能不能干，不能干就給我滾?！睅е鴱N師帽子，穿著紅黑色廚師服的男人對低頭的女人，指手畫腳的大叫著。
女人沒有說話，任由男人大喊大叫著。
當(dāng)他走進母親打工的餐館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幕。
甩掉肩上的書包，他快速走到母親面前，擋在了母親和男人的中間。
“我媽媽做錯什么事了？我向你道歉，請你不要再為難她了?！?p> “這都一個星期了，每天都上錯菜，天天都有顧客投訴她。我們這是小飯館，小本生意，經(jīng)不起這樣的折騰?！蹦腥丝粗矍笆畮讱q的少年，氣鼓鼓的說著。
想了一下，他略帶歉意的說道：“你看這樣行嗎？我母親這個月的工資就不要了，就當(dāng)是對你的賠償。從今天開始我媽媽就不在你這里干了，可以嗎？”
聽到兒子的話，母親驚恐的抬起頭，抓著兒子的手臂搖頭說道：“不行不行，我要是沒工作了，誰來養(yǎng)你呀?！彼挚聪蚰腥?，對著他深深的鞠了一躬說道：“老板我錯了，損失多少錢我來陪，請你不要開除我?！?p> “行了行了，我看你兒子的主意不錯，你還是走吧?！崩习鍝]揮手，打發(fā)著母子二人離開。
母親還要說什么，就被他伸手制止了。他輕拍了幾下母親的手背，撿起地上的書包，攙扶著母親走出了餐館。
昏暗的燈光下，他在用過的舊本子上默寫完了最后一個英文單詞。摘掉耳機，母親的嘆氣聲便從客廳里穿了過來。
打開臥室的門，他看見母親正坐在沙發(fā)上，耷拉著腦袋看著一張報紙。
裝作去廚房倒水，他繞過沙發(fā)，伸長脖子看了眼報紙，上面都是招聘信息。
慢慢地走回到屋里，他沒有驚動母親。關(guān)上燈，躺在潮濕的床上，冷氣瞬間包裹住了身體。母親一個月前就說過要給他買一條電熱毯，可是直到今天都沒有見到過電熱毯的影子。以前鉆進被窩睡覺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而如今卻變成了最痛苦的事情。
直到客廳的燈光熄滅，他才緩緩的閉上了沉重的眼睛。
……
“今天放學(xué)去游戲廳吧，我昨天玩推幣機賺了不少的游戲幣?！币粋€穿著校服的男生，從后面勾住了他的肩膀，興奮地說道。
“今天那么多的作業(yè)你都寫完了？”他打掉男生的手臂，不耐煩的說道。
“真掃興，本來想輕松一下，都被你把好心情給搞沒了?！蹦猩鷱呐d奮變成了沮喪，他不悅的瞪了一眼掃了他興致的人，繼續(xù)說道：“怎么就有那么多的作業(yè)要寫，玩的時間都沒有了。”
“今天都有幾科留了作業(yè)？”他像是不經(jīng)意的問著。
“??？”男生吃驚的看著眼前的人，這可是年級學(xué)霸呀，怎么連留了幾科作業(yè)都不知道了?！坝姓Z文，英語，數(shù)學(xué)，物理，歷史，化學(xué)，地理。嗯，好像就這些吧?！蹦猩种割^數(shù)著。
“還有政治和美術(shù)?！?p> “連美術(shù)也算啊，這個不用做，中考又不考?！蹦猩訔壍臄[擺手，這么多的作業(yè)再加上美術(shù)，那要做到幾點呀。
“也算，德智體美勞要全面發(fā)展?！?p> “我可不像你，做作業(yè)就跟玩兒似的。我一科作業(yè)就能做兩個小時，一晚上能有幾個兩個小時?！?p> “除掉美術(shù)，一科作業(yè)十塊錢?！彼粗猩?，面無表情的說道。
“啥？”男生愣怔了一下，待他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便急忙說道：“太貴了吧，少點?！?p> “那就五十，不再討價還價?！?p> “成交?！蹦猩ба?，從校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五十塊錢，又從書包里翻出了作業(yè)本遞給了他。
接過錢和本子，他拉開自己的書包，一股腦的把東西都塞了進去。
“那就拜托你了啊，我放學(xué)就好好的去游戲廳爽一下啦?！蹦猩吲d地拿起課桌上的書包，就要往教室門口跑。
“過幾天的期中考試，想不想考全年級前十？”猶豫了一下，他冷冰冰的開口問道。
男生收回剛要邁出教室門口的腿，轉(zhuǎn)過身，張大嘴巴，吃驚的看著說話的人，一個不留神手上的書包掉在了地上。
……
“你們這幾天作業(yè)是不是很多呀？”母親看了眼墻上的鐘表，對著趴在寫字臺上奮筆疾書的兒子說道。
“快要期末考試了，我想多復(fù)習(xí)一下?！彼ь^看著母親疲憊的臉，眼中閃過了一抹心疼?！拔荫R上就寫完了，你快去睡覺吧?！?p> 母親轉(zhuǎn)過身，向前走了兩步，似乎想到了什么，便開口說道：“我明天下午出去一趟，晚上放學(xué)你自己煮包泡面吃吧?！?p> “好的?！睕]有多想，他隨口答應(yīng)道。
這幾天，他都背著母親把他替別人寫作業(yè)和幫別人考試作弊賺來的錢，偷偷地放在母親的錢匣子里。對于錢匣子里多出來的錢，母親好像并沒有察覺到。
他并不經(jīng)常進母親的房間，也只是在客廳里喝水的時候偶爾看見母親把錢放進床頭柜里的匣子里。他知道母親并沒有防著他，只是害怕把錢存入銀行后又會像上一次一樣忘記了密碼。
今天晚上，母親果然不在家。他回到自己的屋子，把書包放在寫字臺上，從里面掏出了一把零錢。數(shù)了一下，一共是三百六十塊錢。果然，沒有考試就會影響他的收入。又從書包里掏出了一打作業(yè)本，今天晚上要寫三個人的作業(yè)，加上他是四個人的。
即便母親不在家，他還是像做賊一樣躡手躡腳的溜進母親的房間，偷偷地打開錢匣子，盡量不發(fā)出一點聲音。來不及看里面還有多少錢，他迅速的把錢放進了匣子里并蓋好蓋子，又躡手躡腳的走出了母親的房間。
廚房里，他心情很好的一邊哼著歌一邊煮著泡面。今天的音樂課上，他被老師點名清唱了一首剛學(xué)會的歌。好聽的聲音和帥氣的樣貌，讓全班的女同學(xué)尖叫了起來。老師也面帶笑容滿意的拍著巴掌，還說他像一個偶像明星。第一次他害羞的低下了頭，因為他知道，在一個長滿向日葵的院子里有一個小女孩兒，她每天都會偷偷地穿著大人的高跟鞋，對著站得筆直的向日葵邊唱邊跳。那個女孩兒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明星。
吃完泡面收拾好廚房，母親終于回來了。她手里提著一個大的牛皮紙購物袋，紙袋上印著一個服裝品牌的標(biāo)志。他曾在班級里一個有錢人家的同學(xué)衣服上，看到過這個標(biāo)志。
母親把他從廚房招呼到客廳，從牛皮紙袋里拿出一件衣服和一條褲子，對著他比量了一下說道：“快拿去試試，不合身了還可以換?！?p> 他疑惑不解的看著母親，接過新衣服說道：“給我買衣服干嘛？舊的還能穿?！?p> “好久都沒有給你買新衣服了，今天路過服裝店看到了就買了?！?p> 翻開衣服的吊牌看了看，他驚訝的說道：“這個太貴了吧，明天還是去退了吧?！?p> “你不用擔(dān)心錢的問題，拿去試試吧?！蹦赣H疲憊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她催促著兒子趕快回屋試衣服。
難得見母親這么開心，他不想掃了母親的興致，便乖乖回屋換衣服去了。
再次回到客廳，母親憂郁的眼神瞬間亮了起來。她站起身走到兒子的身邊，用手拽了拽衣服的下擺，上下打量著說道：“衣服有點大了，不過沒關(guān)系，男孩子長得快，過個一兩年也能穿。”
“好看嗎？”他看著比他矮了半頭的母親，這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長大了，而母親卻在不知不覺中變老了。
“好看，我兒子穿什么都好看?！蹦赣H樂呵呵的看著兒子，眼里都是掩飾不住的驕傲。
“我就是長得像你了，才會這么好看?！彼残α似饋?，少有的貧嘴道。
母親“切”了一聲，臉上的笑容卻一點點消失不見。她的眼睛有又蒙上了一抹暗淡之色?！澳闶情L得像我了，可是你知道你這么聰明像誰嗎？”
“不知道?！睋u著頭，看著神色凝重的母親，他知道接下來要從母親嘴里說出的人名，對母親很重要。
“你的曾外公，你和他一樣的聰明?！蹦赣H低下頭苦笑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般繼續(xù)說道：“后天是周六，我們?nèi)タ纯茨愕脑夤?，就穿這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