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了廂房,洗漱之后換過衣衫,便來到一處僻靜的游廊,開始整理線索。
玄天承看著葉臻蒼白的臉色,有些不忍。如果可以的話,有些事他寧可她永遠都不知道,但望川樓血案將葉家和寒軒扯入局中,她不該再蒙在鼓里,處處被動。
“你對知本堂、三清堂和寧壽宮之間的恩怨了解多少?”他直截了當?shù)貑査?p> 葉臻想起通濟碼頭火拼和九爺?shù)脑?,又想起自己在陳家所見所聞,背后微微發(fā)涼,說:“或許……知道一些?!?p> “張燁少時,陳氏舉族之力扶持,如今寧壽宮一派勢力,過半數(shù)與陳家有關(guān)。陳家勢大,又借寧壽宮之名,驕奢淫逸——你在江州,想必早有所耳聞知本堂子弟猖狂所為——連張燁都漸漸無力節(jié)制,這才動了除去陳家的心思?!?p> 葉臻何等聰明,當即接道:“你的意思是,陳婉寧動用寧壽宮的侍衛(wèi)安排了刺殺?而陳婉寧常年為寧壽宮打理產(chǎn)業(yè),魏平與其說是寧壽宮的人,不如說是陳婉寧的人。這樣,一切就都能以‘寧壽宮’的名義進行?!?p> 玄天承點頭,“你在望川樓后山曾跟我說,張燁可能知道了卻不阻止,甚至可能也派出人手參與,我便想到,也許正是如此?!?p> 彼時,他聯(lián)想到那日在寧壽宮張燁極為篤定的一句“這個機會,陳家會自己送上門來”,思緒一下子將所有細節(jié)連接成片。
玄天承語氣沉肅,帶著些許罕見的懊喪,“張燁要的就是這個不證自明的機會,將寧壽宮中那些被知本堂和三清堂掌握的勢力全盤找出并剔除。若府衙抓到陳家把柄,自有朝廷出面討伐,陛下早有心清肅西南,大可順水推舟借勢而為,拿陳家開刀。張燁便能夠不費一兵一卒解除陳家鉗制,又讓所有忠于寧壽宮的老臣說不出話,以免兔死狐悲,唇亡齒寒。好一出借刀殺人!”
他說這話時,葉臻微微顫抖著,后退幾步靠在了柱子上,滑坐下去,一拳搗在木欄桿上,咬牙含淚道:“瘋子!好歹毒的手段!區(qū)區(qū)幾條人命又算什么!”
她猛地擦了把眼淚,敏銳的直覺讓她問出了關(guān)鍵的問題:“可陳婉寧為什么要借寧壽宮的名義安排刺殺?這么做,對陳家沒有任何好處?!?p> “怎會沒有?!毙斐形⑽⒛罅四笕^,聲音發(fā)澀,“自我對知本堂動手以來,加上碼頭那一把火,陳婉寧怎會不知張燁已經(jīng)動了除去陳家的心思。為了自保,她只能證明自己的價值,或者威脅張燁,又或者通過強逼寧壽宮坐實‘反賊’之名讓張燁不得不繼續(xù)留用陳家。不過她棋差一招,被張燁反將一軍。也許她也沒有料到張燁能如此算計人心,又如此沉得住氣?!?p> 宣城上九坊內(nèi)十數(shù)個鋪子半個月內(nèi)竟然全換了新的掌柜,江州知府衙門新招了一批差役,江寧知本堂祖宅內(nèi)突然病死了一個少爺……
葉臻有些怔然地看著玄天承,感到背后那股涼意越來越重,逐漸手腳都被凍的發(fā)麻。
九爺說的不錯,果真是他做的。
她原本想著他總有他的理由,不該管的別管,可當真知道了殘忍的真相,還是忍不住渾身顫栗。
這便是無聲的卻極殘忍的刀光劍影么?
今天死的那些人,和江寧死的那些人,無論是否無辜,在權(quán)位斗法之下,都顯得如此輕賤微茫。
盡管心中早已有預(yù)料,這些年也一直看慣生死,她還是覺得有點喘不過氣。
葉臻靠坐到欄桿上,沉默不語,片刻道:“可這也沒有完全說的通。陳婉寧有的是辦法自保,為什么要把寧壽宮和陳家和葉家攪到一起?這明顯是不管不顧要把事情鬧大。即便真如你所言她想要逼張燁留用陳家,這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下下策。這更像是不得已而為之……”她忽地一凜,“你剛才說什么?‘流言造勢,人心開路’?你覺不覺得,張燁和陳婉寧都只能算順勢而為,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葉臻說到這里,向玄天承望去。
四目相對,二人異口同聲道:“三清堂?!?p> 『伯父說的是,也就婉夫人看不穿,非要死心塌地跟著寧壽宮那位。不過好在我們及時抽身。知本堂注定是棄子,既然婉夫人不聽勸,咱們也不必上趕著提醒了。』
那段被她原封不動謄抄給女帝的話,突然就一字一句浮現(xiàn)在了腦海里。葉臻瞪大了眼睛,喃喃道:“難道……天啊?!?p> 所以會有按正規(guī)軍訓(xùn)練的府兵,所以會有工藝先進制作精良的火器,所以會有那座疑似在日照峰的軍火庫……
那些或許原本是用來支持寧壽宮復(fù)國的??墒墙仆梦此雷吖废扰?,張燁先動了拔除陳家的心思,陳崇緒絕不會坐以待斃。
望川樓血案,是三清堂送給寧壽宮的大禮,甚或,是送給朝廷的大禮。
玄天承如是想道,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他看向葉臻,她抱著自己的膝蓋靠坐著,目光有些茫然,本就單薄的肩背愈發(fā)顯得柔弱易摧。她其實已經(jīng)比他想象的冷靜理智多了,可現(xiàn)實似乎還不饜足,偏要試試這個女孩的承受底線在哪里。
然而他自己也有些心不在焉,只覺身上重如千鈞。
望川樓之事非他所愿,可到底是因為他與寧壽宮和陳家的博弈間接導(dǎo)致了葉家人的犧牲,他覺得自己對不起葉臻。二來,他在想到幕后主使可能是三清堂時,就已經(jīng)聯(lián)想開去,想到西南一觸即發(fā)的局勢,和正在路上的平南大軍。
他尚不能確定三清堂與安寧侯是否與襄陽侯等確有聯(lián)系,但三清堂是西南盤根錯節(jié)勢力中最有代表的一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望川樓事一出,為了保朝政平衡,女帝一定會洗清寧壽宮的冤屈,若不找替罪羊,確定真兇是三清堂后就必然要抉擇是否對西南開刀。但就算清算三清堂早在女帝宏圖之中,眼下他與蘇凌遠仍尚未完全掌握西南世家勢力的全部信息,蘇凌遠又領(lǐng)兵南下,實在不是合適的時機。
若真兇真為陳崇緒,他也不得不嘆一聲佩服。
他想起那日天香樓中他與陳崇緒言談間的交鋒,頗感懊惱。他看似是讓陳崇緒情急之下漏了馬腳,實際仍在對方算計之中。
知本堂和三清堂不是因為他月前的打壓而反目,他們早就不合!陳崇緒可能早就下定決心,舍棄知本堂,而后將整個陳家握在手中。
他與蘇凌遠在西南查探許久都抓不到三清堂的把柄,陳崇緒卻正好可以借通濟碼頭知本堂走私火器的證據(jù),把一切都推到陳婉寧頭上,自己全身而退。
玄天承揉了揉眉心,對葉臻道:“有一點還算聊以慰藉,查查內(nèi)鬼的事,或許能幫助揭開八年前的真相。”
葉臻回過神來,瞪他一眼,揶揄道:“你確定是聊以慰藉,不是傷口上撒鹽?”
她嘴一撇,終于有些忍不住了:“我很難過吶,你怎么不知道哄哄我?”
她說的很豁達瀟灑,眼圈卻不爭氣地紅了,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玄天承有些手足無措,猶豫片刻,卻只問道:“還查嗎?如果我們的推測是真,以你如今的身份,再查下去,真的很危險?!?p> “查,當然要查?!比~臻聲音壓著哭腔,軟糯卻又堅定,“大局我明白,以后我不會輕易再讓寒軒涉險??晌乙欢ㄒ橄氯ァD切┌崤獧?quán)術(shù)草菅人命的,我一個都不會放過?!?p> “阿臻?!?p> “嗯?”葉臻抬起頭來,對上他帶著顯見的冰冷與肅殺,還有半分戲謔的目光,一陣顫栗。
“你會放過我么?”他微微擰了眉頭,沉肅地問她。
葉臻這才意識到,他讓十數(shù)個鋪子一夕易主,調(diào)換府衙差役,殺死知本堂少爺,那句“搬弄權(quán)術(shù)草菅人命”話,聽起來就像在嘲諷他。
她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才憋出來一句,“你不一樣?!?p> 玄天承微牽嘴角,眸光卻帶了些嘆息,“傻瓜,你不該直直把心思寫在臉上?!?p> 葉臻微怔,旋即搖了搖頭,又重復(fù)了一遍:“我說了,你不一樣?!?p> 這話顯然能品出多層意思,只是不知道她原本想要表達的是什么了。
二人又一起沉默下去。
他們都需要一段安靜的時間來消化信息,平復(fù)心情,以便迎接后面的考驗。
良久,直到東方的天空隱隱泛白,林舒安帶著焦急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小姐,阿戌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