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忽逢大雨,客棧內(nèi)人影雜亂,來往行人,有頭戴蓑笠的江湖人士,亦有戰(zhàn)亂時四處征伐的士兵。門外狂風大作,瑟縮在街角的盡是流民。
杏子煙執(zhí)一青傘,踏步雨中,白凈的鞋面,被濺起的水花打濕,幾點污泥。而在尋不到光的昏暗街角,流民的臉早已斑駁泥濘。她看著那一雙雙充滿恐慌與渴求的目光,即使身陷如此絕境也不會放棄生的希望。
“古人言,茍利社稷,生死以之,但是徒兒,為師只希望你能一生無憂,忘了過去與仇恨,遠離朝廷是非?!?p> 夫子的話,她一直記得,只是如今,她早已深陷其中,無論是被拉入局,還是心甘情愿,她都不能再置之不理。夫子,也許我變了許多,又或者……
杏子煙看著這一片哀鴻遍野,場景和噩夢重疊,猶如當年杏國宮內(nèi),一曲祈天舞,自刎泣血,火焰四起……
又或者,她從未忘記,刻骨銘心。夫子的沉睡,百姓的磨難,似乎都在雕琢她,讓她更加明白自己的責任。
杏子煙將身上銀兩悉數(shù)拿出,買了許多熱粥與饅頭分發(fā)給流民。
這一來一回,折騰了大半個時辰。等熱食分發(fā)完畢,杏子煙便撐著傘,立于雨中。她長睫微顫,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主,天冷,先回客棧吧?!蹦▽④妶?zhí)傘立于一旁,眼神關(guān)切擔憂。
杏子煙收了傘,將自己完全暴露雨中,若冰錐滴滴擊打身上每一寸肌膚,撫過流民滲血傷口的寒風,入侵她破碎的目光,眼前逐漸模糊起來。
“公主!你這是做什么?!”墨花將軍急得大吼一聲,他擰著眉,幾乎是出于本能將傘向杏子煙遮了過去。大雨磅礴,將他淋了個肆意。
杏子煙聞言側(cè)身,一抬眸,淺色紙傘輝映著長袍的俊雅色彩,水滴滑過傘面,若玉珠墜落,淌過墨花執(zhí)傘布滿刀痕的手臂,直至掌心……
杏子煙再向上望去,傘外的男子嘴里似乎說著什么,眼里充斥著擔憂與隱隱浮現(xiàn)的自責。
她隔著雨聲,從流民哀怨悲嘆中抽出幾絲魂魄來。
墨花將軍說話間眼神變得更加擔憂,以至于他開始害怕,慌亂且手足無措……
“公主,你能聽見屬下的聲音嗎?公主,你在聽嗎?公主…你能聽見嗎?公主…你這是怎么了?”
被雨沖刷過的街角,血腥氣夾雜著青草泥土香向四周彌散,無孔不入。
只見杏子煙閉著眼,溫熱從眼角滴落。她多么失敗,無論什么,她都抓不住,她試圖拯救這些可憐的人,她想要天下太平??伤B自己都保護不了,身邊的人也因為她而變得不幸。最親的人在她面前一個個倒下,她什么都抓不住,抓不住他們顫抖的手,任由悲劇在命運的羅盤里旋轉(zhuǎn),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卻什么都做不了。
她真是太失敗了。
“公主,為何如此糟蹋自己的身體!臣奉先帝遺命,勢必護公主周全,公主倘若如此,先帝九泉之下,怎可安心啊……”
杏子煙唇間微顫,霜風似箭,涼意深入骨髓。只見她緩緩睜開了雙眼,眸色清俊,澄澈明晰。
“阿花,送去的信可有消息?”
墨花將軍聞言一愣,他盯著杏子煙陡然恢復的神色,一時間忘了回話。不知為何,他看著眼前的女子,突然想起了那個威儀天下,勤政愛民的杏國皇帝。
“未有消息,不過據(jù)宮內(nèi)線報,祁皇為桃謀士自刺心臟,至今病臥不起?!?p> 杏子煙聞言略思索片刻,微皺眉?!疤抑\士奉命于祁皇,四處追殺前朝殘存的將士與皇室。不過早前我收到一封書信,桃謀士稱,他已經(jīng)知曉我的蹤跡,然而他承諾不會對我進行追捕,只不過我得答應他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墨花將軍疑惑地望著杏子煙,他竟不知公主與桃謀士早已書信往來。
“他說,若來日刀刃相見,給他存活一個人的機會。我那時想,桃謀士定是想讓自己活命,祁國氣數(shù)將近,他打算給自己留一條后路。不過祁國皇帝生性多疑,追捕我一個身處京城近在咫尺的人,遲遲未果。他便親自派人,對我進行追殺,不過都被姬浮玉一一解決了。之后我便想…”
“公主之后想到了什么?”
杏子煙唇角微揚,似有自嘲之色。
“祁皇已經(jīng)對桃謀士起了疑心,若他知曉桃謀士是為了自己活命而背叛他,依祁皇的殘暴心性,他斷是不會留這位謀士的性命。所以我暗中寫信給桃謀士,希望能拉攏他,殺了祁皇,助我一臂之力。因為只有除掉了皇帝,他才能存活下來?!?p> “那他為何拒絕呢?”墨花將軍撓著頭,實在想不通為何,難道那個桃謀士早就不想活了嗎?
“祁皇為他自刺于心臟,由此可見,他們二人情誼非比尋常,或許……我從一開始就想錯了。桃謀士所求存活一個人的機會,也許…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了……”
墨花將軍眼中疑惑更甚。
“為了誰?”
杏子煙沉默了。她轉(zhuǎn)過頭望向遠處血腥味傳來的方向,沒有回答。
少頃,她才緩緩開口。
“想要離間他們,實屬不可能。我曾以為他也是心懷天下的良士,不過世間情字最難解,萬事無需蓋棺定論?!?p> “……”
墨花將軍已經(jīng)完全聽不明白公主在說什么了。
“阿花,走吧,回客棧?!?p> “公主,雨大,為何不遮傘?!”墨花將軍急促地趕上杏子煙。
杏子煙腳步微頓,只見她眸色清朧,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來。
“天下大亂,賢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p> 她望著京城的方向,輕嘆道。
“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shù)。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
夜色昏暗,墨花將軍執(zhí)傘與杏子煙并行其中。
寂寞無形,變化無常,死死生生,與天地并存,與神明同往!茫然何往,忽然何去,包羅萬物,不知歸屬。
“倘若人人都爭先,他獨自甘愿居后,說承受天下的垢辱;人人都務實,他獨自甘愿守虛,不使斂藏所以有余,多如高山堆積。他立身行事,從容不迫,無為而嘲笑機巧;人人都求福,他獨自甘愿委曲求全,說姑且免于受罪。以深藏為根本,以儉約為綱紀,說堅硬的易于毀壞,銳利的易于挫折,常常寬容待物,從不侵削別人?!?p> “公主…”
墨花將軍茫然地看著身旁的女子。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萬物,不暉于數(shù)度,以繩墨自矯。阿花,這雨我如何淋不得?”
“……”
墨花將軍撓著頭,茫然地點了點頭?!肮?,倘若你感染了風寒該怎么辦?”
“……”
杏子煙打了個寒顫,又咳嗽了兩聲,“阿花,你真是…烏鴉嘴…咳咳…”
“公主,云華夫子若是醒著,他看到你這樣,公主你肯定又得挨板子了!”
“……”
杏子煙沉默片刻,一時間神色不明。只是眼角余光依稀閃爍著破碎光芒。只見她突然打開了傘,又猝不及防地側(cè)身踢了墨花一腳。
“阿花,又拿我取笑!”
“哈哈,是公主你非要淋雨的!屬下不過是隨口說說嘛,不過我知道,公主是最怕挨板子的了。”
杏子煙追著墨花又是一腳,不料被險險躲過。
“臭阿花,有本事你別跑!”
墨花將軍臉側(cè)小辮墜有虎狼配飾,在雨中,似活了一般,映得他的笑容格外明朗,格外澄澈。
“公主,屬下才不傻嘞。”
“臭阿花,你給我站?。 ?p> “公主,你追!”
“臭阿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