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逢

　　W市的美術(shù)生，必定聽過孫正鋒教授的大名。

　　除了對方一尺畫抵萬金，還有他所辦的培訓(xùn)班很出名，不少跨省的藝術(shù)生都慕名前來，林藝就是其中之一。

　　當(dāng)年，謝明堂為了學(xué)畫畫，跟家里鬧得挺不愉快，最后他爸大筆一揮，既然要學(xué)，咱就找最好的老師，要是不學(xué)個明堂出來，復(fù)讀和工地搬磚任選其一。

　　報名那天，孫教授拿到謝明堂的素描本，將他從頭看到尾，“聽說你理科成績?nèi)昙壍谝?，為什么突然想學(xué)畫畫？”

　　謝明堂回答：“喜歡。”

　　孫教授合上他的畫本，語重心長道：“老師也年輕過，跟你這么大的時候也曾為了一些東西任性過，但你明年就要高考了，現(xiàn)在從零開始學(xué)，與那些從小學(xué)畫畫的比，你能有什么優(yōu)勢？”

　　謝明堂罕見的沉默，目光落在教授背后墻上一排排繪畫作品，過了片刻，便堅定說道：“我一定能成為我想成為的那種人?！?p>　　茶水從龍嘴里泄出，沏開了一團(tuán)茶香，孫教授將茶杯遞到唇邊，不緊不慢地飲了一口，擱下茶杯，“當(dāng)時聽到這個回答，我還挺詫異的，想著你不過是三分熱度，只要嘗到了學(xué)畫畫的苦，就會回頭是岸，嘿~”

　　孫教授又自顧自笑了兩聲，拍了一下大腿，轉(zhuǎn)向林藝：“沒想到你這師兄跟著了魔似的，天天最早來，最晚走，堅持了小一年的時間，穩(wěn)穩(wěn)的邁進(jìn)了川美大門?！?p>　　謝明堂是他四十多年來，見過最刻苦的學(xué)生，看著那專心沏茶的手，即可惜又欣慰，可惜沒能成為醫(yī)術(shù)高明的醫(yī)生，欣慰他真的能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17歲的年紀(jì)啊！浮躁得很，小藝得多向你師兄學(xué)習(xí)。”孫教授叮囑道。

　　林藝認(rèn)識謝明堂時，對方就已經(jīng)很厲害，今天聽了這背后的經(jīng)歷，越發(fā)對謝明堂欽佩，“學(xué)長一直是我的榜樣嘛！”林藝初到培訓(xùn)營，對謝明堂的畫風(fēng)尤為鐘情，一學(xué)就是兩年。

　　看著兩人，孫教授笑得合不攏嘴。

　　喝過茶，孫教授硬拉著人去書房下棋，說難得見上一回，怎么也得吃個飯再走，林藝和師母周慧秋在廚房炸魚。

　　謝明堂最愛吃糖醋魚，這下更不好推辭。

　　書房中

　　楚河漢界，中宮炮用馬罩，雙車挾士，重炮將軍，雙方斗得難舍難分，“明堂，今天老師留你其實是有私心的，我有個侄兒在杭州做茶生意，最近在給新產(chǎn)品找設(shè)計，一直沒找到滿意的，便托我?guī)兔ξ锷?，這么多學(xué)生里，我最欣賞你?！?p>　　孫教授嘴上軟，手下可是絲毫不留情面，他一員大將——“車”沖入陣營，一下子俘了謝明堂的老帥，“我那侄子人品倒是沒得說，就是性子比較急，總之事情成不成看緣分，先見見？”

　　謝明堂突然詭道行兵，打破常規(guī)之理退縮右炮，紅如出車抓炮，“既然老師都這么說了，明堂恭敬不如從命?！崩^而干掉了孫教授的兩個炮。

　　兵行險招，僥幸贏了這一局。

　　一步錯步步錯，孫教授指著“相”，哈哈大笑：“你小子，悄咪咪地殺了我個片甲不留??！”

　　謝明堂起身取水煮茶，一手按住飲水機開關(guān)，“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當(dāng)而取勝者，謂為之神。這還是您當(dāng)初教我的?！?p>　　孫教授搖頭感嘆，臉上表情是心酸又欣慰，“老啰！不中用啰！”

　　快五點時，門鈴才嗚呀嗚呀地響起來，周慧秋往書房喊了一聲“老頭子，周乾來了?！?p>　　下一刻，門口果然傳來男人爽朗地笑，“姑姑！”

　　謝明堂跟在孫教授身后走出來，聽到對方介紹道：“姑父，姑姑，這是程苒！”

　　“哎??！長得真漂亮，快！快進(jìn)來！”師母招呼著。

　　程苒將手中的盒子遞給周慧秋，抬眼間，目光恰巧落在了謝明堂身上，她愣了片刻，就被周慧秋拉到沙發(fā)上坐。

　　兩人的到來，讓老兩口之家熱鬧了起來，尤其是周惠秋。

　　“哎喲~忘介紹了，這是你姑父的以前的學(xué)生謝明堂、林藝，今天專程過來探望，剛好晚上一起吃飯，人多也熱鬧些?！敝芑矍餆峤j(luò)地向兩人引見。

　　“你好，我是林藝，孫教授的學(xué)生?！绷炙囅抵鴩梗ξ卮蛘泻??！澳恪愫??！背誊郾蝗死郑Φ糜行┎蛔匀?，她有點緊張。

　　謝明堂站在書房門口，手里拿著杯子，不敢往前走一步。

　　周乾與程苒一坐一站，十分很登對，周慧秋是越看越滿意，“老聽周乾提起你，今天終于見著人了，誒~真好?！彪p手抓著人，不停的稱贊。

　　女人間話匣子一打開，幾乎也就沒有男人什么事情了。

　　看到姑父用眼神示意，周乾附身跟程苒說了幾句話就朝陽臺走過去，謝明堂回復(fù)了幾條信息，將手機放回褲兜，一支煙遞到了他跟前。

　　“我叫周乾，不周山的周，乾坤的乾，BJ人，若不介意，希望和您交個朋友?！鼻嗄曜詧蠹议T，笑著說。

　　謝明堂目光往上滑，周乾硬朗的臉沐浴在夕陽里，露出八顆牙，他伸手接了過來，“謝明堂，幸會！”

　　男人叼著煙，手伸進(jìn)褲袋，空空如也，才想到打火機落在了車上，剛打算把煙別到耳朵上，就有人執(zhí)著打火機湊到他跟前。

　　“之前在設(shè)博會上看過錦時的設(shè)計，早就想認(rèn)識謝老板了，也發(fā)過幾份郵件到貴工作室，都石沉大海，沒想到您竟是老姑的學(xué)生，真是太有緣了！”

　　素年錦時對外只有一個合作郵箱，但常年沒人登陸，郵箱里恐怕早已長滿了草！

　　“抱歉，最近工作室有點忙不過來?！爸x明堂沒有說謊，錦時半年以來所有設(shè)計師都在忙國外的單子，工作量太大，三天前才完成。

　　兩人又聊了一陣設(shè)博會的事兒，周乾是個精明人，看得出對方不想聊工作，他掐著煙頭，往后退了一步，瞇著眼，含笑不露的打量謝明堂?！奥犝f，謝先生也是五中畢業(yè)的？”

　　煙燒得很快，謝明堂興致缺缺地吸著，抽慣了黃鶴樓，一下子換煙嘴里味兒不對，他手指夾著煙，對周乾點點頭。

　　“巧了，我女朋友也是五中畢業(yè)的，嘿~應(yīng)該叫老婆了?！敝芮哪樤谝黄茻熿F饒里，謝明堂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只是努力裂開嘴角，讓自己不至于很奇怪。

　　“恭喜??！”謝明堂耳邊傳來自己的聲音。

　　客廳里，程苒眉眼弧度溫柔，表情有過幾秒僵硬，“謝明堂？五中的學(xué)霸，好多年沒見了，他變化挺大的，差點沒認(rèn)出來。”

　　“苒姐也是五中的？”林藝興致勃勃地問道。

　　“嗯，同屆同學(xué)，不過他是8班的，我是10班的。”

　　畢業(yè)多年，她依稀記得謝明堂高中時的樣子，瘦瘦高高的，坐最后一排，喜歡踩著籃球?qū)懽鳂I(yè)，每次下課鈴一響，走廊里都會傳來籃球聲。

　　從她這個角度望過去，能看到男人挺拔的側(cè)影，嘴巴一張一合的。伴著樓下籃球聲，塵封的記憶突然闖進(jìn)她的腦海：三米之外的男人，為她打過架，帶她看過夜景，給她送過花……

　　周乾不愧是生意人，自來熟的本事可謂爐火純青，一根煙的時間，他就跟謝明堂熟絡(luò)了起來，從近年來五中的升學(xué)率到美股熔斷的新聞，什么都能聊，謝明堂雖然興致不高，但也是有問必答。

　　晚飯異常豐盛，南北風(fēng)味，葷素搭配，謝明堂坐在孫教授左手邊，斜對著程苒，單手扶著跟前的水杯，饒有興趣的聽周乾侃大山，偶爾插上一兩句，直到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是工作室的電話。

　　“抱歉，接個電話。”謝明堂拉開椅子。

　　他走到陽臺，劃開接聽鍵。

　　孫教授知道他是個工作狂，也沒有強留他的意思，只是叮囑他晚上開車小心點。

　　謝明堂要走，林藝自然是要搭便車的，兩人站一塊兒，周慧秋打趣道：“要不是小藝還沒成年，我覺得倆人在一起挺好。你說是不，老孫？”

　　孫教授聽了，立馬板著臉，“胡鬧！”

　　林藝被鬧了個大紅臉，高馬尾甩得直晃蕩，謝明堂接過周慧秋做的泡菜，道了謝，朝飯廳揮手，“你們慢慢吃，我和小藝先走了”。

　　周乾站起來，手在耳邊比劃，”謝老板，回頭約個時間再聊！“

　　“過一陣子吧，我會讓助理聯(lián)系你。“謝老板話沒說死，也直接沒答應(yīng)。

　　拉上鐵門的瞬間，謝明堂雙手不受控制的顫抖，明明沒有喝酒，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特別不真實，他嘴上叼了根煙，快走到停車場時，才找到身體的重心。

　　謝明堂找借口去小賣鋪買打火機，結(jié)果在巷子里吐得昏天暗地。

　　送林藝回家后，他開車去了南山觀景臺，那是俯瞰市區(qū)最佳視角，腳下是華燈初上，頭頂是星河浩遠(yuǎn)，身體被山風(fēng)貫穿。

　　他伸手蓋住雙眼。

　　其實謝明堂知道程苒的男友叫周乾，但他不知道對方是孫教授的侄子。

　　這緣分，有些殘忍！

　　他解開手機屏鎖，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模糊的照片，如果不仔細(xì)看，根本看不清照片上是一個穿著藍(lán)白校服的女生，趴在陽臺上聽音樂。

　　反而像一只白鴿，停留窗臺上，張望。

　　這張照片取景較遠(yuǎn)，加上像素低，還帶有曝光過頭的蒼白，從任何角度分析，這都不是一張適合iPhone11做屏保的照片。

　　尤其是，手機的主人還是川美高才生。

　　自從遇見程苒，謝明堂覺得世界變小了，無論他去哪里，身邊總會出現(xiàn)與程苒有關(guān)的人和事。

　　凌晨的山間車道，絕對是飆車黨的不二之地，群山環(huán)繞間，汽車轟鳴聲在山谷間回蕩，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發(fā)泄，在速度與激情中，隨著汽車尾氣永遠(yuǎn)的拋在身后。

　　謝明堂不知不覺中，早已把油門踩到底，兩邊的風(fēng)景化作無數(shù)流線，急速后退，除了風(fēng)聲與引擎的轟鳴，他聽不見其他的聲音。

　　包括自己的心跳聲。

　　一束強光射過來——

　　他下意識的往左邊打方向盤，可根本來不及，就像他的青春年少，“遇見程苒的第一眼，他就患上了失心瘋，藥石無醫(yī)”。

　　他早就回不去……那些不曾遇見程苒的日子了。

　　“砰?。。?！”

　　世界，終于不再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