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雪城終年飄雪,偌大的城池,一眼望過去,如入幻境之中,所見之處,皆為白。寬厚的城墻上堆起千層雪,如不是雪檐下露出的“皇城”二字,這皇城也與市井無異。大雪之下,也能得見皇城的氣勢恢弘,雕樓畫柱,檐牙高啄,廊腰縵回。與市井相比,往來行人少了許多,也沒了熙熙攘攘喧囂聲,別有一番幽靜,靜得能聽見雪的聲。
黃泉的住所,在深宮之處,取名為“閑云瀟湘”,向來幽靜,宮中侍從也不過十來人,除黃泉外,連翠綃微雨在內(nèi)的兩人都無輩分之別,相處起來倒是其樂融融,正如閑云瀟湘這個名字一般,各自得其樂。
黃泉從床榻上醒來,微微還有些醉意,他起身叫了一聲“微雨?!?p> 門便立馬被從外推開,微雨果然在門外,一年紀(jì)與翠綃相仿的男子輕聲走進(jìn)來說:“公子,你醒了?!闭f完拾起門邊的鐵壺,往盆里倒了熱水,擰了一條布巾就遞給黃泉了,布巾打開時還冒著騰騰熱氣。
黃泉胡亂的擦了一把臉,將布巾遞與微雨后,又從微雨手中接過了一枚小巧精致的純銅暖爐。這些動作,不消說,微雨已經(jīng)得心應(yīng)手的做了很多年。
黃泉走到窗邊,剛推開窗,身上便已多了一件流溪香錦的錦緞披風(fēng),淡淡的光澤在屋中熠熠生輝。窗外,點(diǎn)點(diǎn)淡黃色的梅花映入眼簾,大雪依舊在繼續(xù)下著,院子里積滿了厚厚的多年不化的冰雪,除了人須路過的地方鋪上了布毯,看起來也是剛清理過了的樣子,其余地方無不是一片白雪茫茫。
“翠綃把我昨兒個帶回來的東西送去鶴如松了嗎?”黃泉問到。聽來這鶴如松便是他們口中的易長老的住所了。但聽名字,便已能知曉易長老是何許人也。
“今兒晨起,翠綃便去了,這會兒還沒回呢。”
黃泉哦了一聲,轉(zhuǎn)過身來,便問到:“平日里,人都在我眼前晃,今日怎么人都去哪兒了?”
“夫人那邊傳話,讓作好公子大婚的準(zhǔn)備,都去夫人那聽禮去了。”
黃泉聽到這話才想起自己還有不到三個月便要大婚了,瞬間沒了繼續(xù)詢問的沖動了。他滿臉都是不悅在房中踱來踱去,好似千萬般不愿娶那個叫舞月的女子一般。
微雨見狀,便問到,“公子,要不,一會兒翠綃回來了,支他再去一趟鶴如松,請易長老再過來給您瞧瞧?。俊?p> 黃泉聽了仔細(xì)撓頭思量一番,突然眼中一絲狡黠閃過,嬉笑到“好啊好啊!”看黃泉這樣神清氣爽的樣子,分明是一點(diǎn)病都沒有,要說身體的毛病,且只有昨夜喝了酒之后的微醺而已,但也不至于到要請易長老來的嚴(yán)重程度。顯然二人是有意為之。
洛雪城從天亮之后到日光退去,這中間幾乎沒人能準(zhǔn)確看著天色來分辨時辰,微雨來報,冰鐘過了兩個時辰的時候,翠綃回而又返。
翠綃急匆匆地跑進(jìn)閑云瀟湘,穿過峰回的布毯,向著黃泉的住所趕來,門也沒叩直接沖進(jìn)來,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說到:“公子,公子,易長老來了?!?p> 黃泉聽罷,將暖爐遞給站在身邊的微雨,順手將溫?zé)岬氖中奈嫔狭俗约旱哪橆a,揉搓兩下使得兩頰泛紅便立馬翻身躺在床上,微雨放下暖爐連連幫著把被褥蓋上了。
頃刻之后,門外有窸窸窣窣地走路聲音,翠綃聽了,裝腔作勢地大聲沖著黃泉喊到:“公子,公子,你怎么樣了?你可不能有事???”言語逼真,真是恨不得擠出兩滴眼淚來,微雨見怪不怪,白了翠綃一眼,示意他太過刻意了,嘴角輕笑,但也什么都沒說。
“殿下,鶴如松易云求見!”門外一記蒼勁有力的聲音響起。
翠綃跑進(jìn)來之后門沒有關(guān),這時便看到一鶴發(fā)頹顏,雪須雪袍的老者立在門外,身型如鶴如松,足與門廊相長,周身上下除了唇略有絲絲血色,一切潔白,與身后的大雪渾然天成,仔細(xì)看,竟然連眼珠都是昏黃得泛白。易云是也。
身后跟著兩位年紀(jì)稍輕的男子,大雪紛飛,煢煢孑立,竟也只穿著一件素青色單衣,如若不是眼前有了易云這一對比,身后的兩男子也稱得上道骨仙風(fēng)。是易云的兩名侍從又愛徒,喚作,如鶴,如松。
“易長老快請進(jìn)來?!秉S泉撐起半個身子,似乎用了很大的氣力,微雨連忙上去攙扶著坐了起來,緊接著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易長老走到床邊的片刻,黃泉便咳嗽了不下四五聲,聲聲都是嘶聲力竭,仿佛肺都要咳出來了。
外人看了,這分明是病得不輕,只有微雨臉上閃過一絲不懷好意的與被翠綃擋著的黃泉相視竊笑。背對來人,也不分真假。
易云行至床邊,也不伸手搭脈,也不詢問病情,只是端詳著黃泉,黃泉見如此近的距離也不敢好意思繼續(xù)咳嗽。為了掩飾尷尬,說了聲:“微雨,奉茶?!?p> 微雨應(yīng)了一聲正欲轉(zhuǎn)身,易云卻到:“不必了。”
黃泉見易云似乎早已看穿自己,便也不好繼續(xù)佯裝下去。“你們都下去吧。”時下翠綃微雨如鶴如松四人才退出屋子。
“殿下,喚易云來此有何要事?”易云一邊說一邊徑直走到窗邊的一處下榻處坐了下來,打從問話起邊一直沒有正眼看著黃泉。
“近日來,咳嗽得厲害,又沒有其他不適,想讓長老來替我瞧瞧?!?p> “殿下聲如洪鐘,氣肺有力,面色溫潤,不似不適之狀。”
“興許是病的那兩年留下的禍根吧!”
“殿下的病已然痊愈,沒有絲毫禍根?!?p> “那為何我病愈以來總是記不起以前的事?模模糊糊,斷斷續(xù)續(xù)?!?p> 黃泉問到此處,易云總算是抬了眼,看著床榻之上的黃泉,思索良久,似有話在喉,但又生生地咽了下去。
“每每我問到此處,長老總是避而不答,我到底是生了什么???長老為何不與我說?”關(guān)于自己的病情,一問到黃泉便有些激動起來,身體都立了好幾分,接著又追問了幾句。
“不過是傷寒而已,嚴(yán)重了些,殿下從小身子就弱,寒氣襲骨,傷了頭腦,便會如此。”
易云回答得順口,仿佛被詢問了很多次,很多次都是以這樣的言語來回答的,黃泉的表情也似乎是聽到過這個答案很多次一樣無奈,眼神便黯淡下來,似也沒有繼續(xù)追問的打算。
“長老若執(zhí)意不肯說,我便不再提及此事?!?p> 兩人相對而立了良久,易云依然巍然不動。
末了,易云終于開口:“翠綃送過來的那東西,是從何而來?”
“昭華從獵戶手中買下的,應(yīng)是洛雪林中所得?!?p> 易云聽了微微頷首,若有沉思,便不再詢問其他。
良久,易云帶著如鶴如松離開了閑云瀟湘,看著身后四個大字,易云低聲對身邊兩人說了些話,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如鶴在黃泉門外說了一聲:“長老說,乘黃之物,歲在千秋,上古有之,定會全力救治?!闭f完也沒作絲毫停留,也不聽門內(nèi)答話,便轉(zhuǎn)身離去了。
門內(nèi)的三人聽罷,似乎并不在意。似乎還在討論裝病的第很多次都沒有結(jié)果的緣由。
“微雨,你當(dāng)真是記得,我是從城外回來之后便開始臥病了嗎?”黃泉問到。
“記得真真的,三年前,公子外出,也沒有帶任何人,足足去了六個月,被易長老帶回來的時候就不省人事了,可把我擔(dān)心壞了。”微雨說這話時也認(rèn)真極了。
“對的,我也記得,公子每次外出都會帶我,那次偏就沒有帶上我,哪成想,一去就是六個月?!贝浣嬕苍谂哉f到。
黃泉的表情看來,他自己似乎是真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下了床榻之后就從懷中掏出那把折扇來?!澳悄銈冎恢溃沂呛螘r拾得這把折扇的?”
翠綃微雨面面相覷,翠綃才說了一句“似乎就從那次回來之后就有了這把折扇了?!?p> 黃泉一聽,立馬問到:“我之前都沒有是嗎?”
“也似乎很早就有了?!贝浣嬚f。
“咱洛雪城天寒地凍數(shù)百年了,誰也用不上折扇啊?!蔽⒂暌姸艘苫蟛唤f到。
“你們說,這像不像燕川的東西?”黃泉問出此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可是他冥冥之中覺得此物來歷不凡。放眼整個北境,洛雪寒,西蒼隱,荒州荒,只有燕川四時宜人,用得上這折扇。
面對二人的無語,黃泉似乎是料定了這扇子就是燕川的東西。并且是一位姓王的公子的物什。
時到幕色漸起,門外傳來一陣閑談之聲,少頃,門外便有女子的聲音說到:“公子,夫人來了。”
話音剛落一身“泉兒”便傳進(jìn)了屋里。
來人正是城主夫人,城主夫人一身金燦燦的流溪香錦鐫紋袍子,雍容華貴。洛雪城皇族慣用的流溪香錦梅花紋,在黃泉身上顯得俊朗冷清,在其母親身上氣度不凡。
城主夫人身后跟著七八名同樣穿流溪香錦鐫紋衣物的仆人,單看仆人的衣物也并非凡品,與城主夫人相比只是少了金線滾邊而已,流溪香錦繡在純白色的袍子上也格外好看。剛剛門外的閑談之聲應(yīng)該就來自緊跟著城主夫人的一男一女與仆人不同的隨伺。
“母親大人。”黃泉一邊回應(yīng)一邊趕忙將折扇收回懷中。
“聽說今兒翠綃又去請了易長老,是身體不適嗎?”城主夫人關(guān)心急切,一邊詢問還一邊觀察著黃泉的身體神色,擔(dān)憂之色躍于臉上。
“偶有咳嗽罷了,讓母親大人擔(dān)憂了。”
“雪月便要大婚了,可一定要多加留意才是?!?p> “是?!秉S泉雖頑劣,但在其母眼前卻也循規(guī)蹈矩,大有未來城主之風(fēng)范。
城主夫人仔細(xì)打量著黃泉,身量矮小半頭的她抬著頭望著黃泉,額頭爬上了絲絲細(xì)紋,雖年近半百,神色狀態(tài)卻不似洛雪城其他女子一般,除了氣度,其他的都不如其他同齡女子。
“母親知道你不愿娶舞月,但這是你父親的意思,我也不能左右。舞月是個好姑娘,為了洛雪城的將來,就算你不喜她,也別傷害她。”城主夫人娓娓道來,仿佛這番話已經(jīng)在胸中許久一般,說出來倒長嘆了一口氣,不知是為終于說出心中所想的釋然,還是在擔(dān)憂自己兒子的未來一般。
黃泉臉上帶著的絲絲笑意瞬間就化為烏有了,他低頭轉(zhuǎn)過身去,背對城主夫人,思量一番,良久才擠出一句話來:“母親放心,泉兒定不負(fù)舞月?!闭f完頭也不回。沒人能看見他此刻的神色。
城主夫人稍微停留,便也帶著身后一眾人離去了。
城主夫人一走,黃泉便喚微雨拿來紙筆,他思考一通之后寫下一行字便交與翠綃并千萬叮囑
?。骸翱烊プ聿粴w客棧,交給陸公子,他若不在便去他府上,一定要交給他?!毖壑芯褂幸唤z堅(jiān)定不移的神色。
翠綃拿了紙條便一溜煙地離開了閑云瀟湘。
紙上寫的是:“三日后,至燕川,尋桃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