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至城門前,不見別人,只見法米拉一人騎在馬上,刻利烏斯勒住韁繩,要馬兒慢悠悠的走上前去,調(diào)轉(zhuǎn)馬頭,與法米拉并駕,他問道:“大人何以孤身一人呢?”
法米拉道:“既然要撤,那便要當著主人的面,省的來日不清不明,沒的怨在卑職的頭上?!?p> 刻利烏斯心想,你這便是做戲給我看,還要我做戲子,無妨,你且做你的就是了。他道:“好,大人果真信守承諾?!?p> 法米拉沒有答話,對著城門上的騎士團守軍道:“駙馬爺要放咱們回家了!”
有頃,十幾二十人的皇家騎士在城門前列隊,法米拉清點了人數(shù)對刻利烏斯道:“照駙馬旨意,算上斥候,隨我進城的只這二十一人,一人不多,一人不少,駙馬若不放心,大可挨家挨戶搜查下去,看看我騎士團可有遺漏?!笨汤麨跛沟溃骸安槐兀倚诺倪^大人?!狈桌值溃骸昂脴O!騎士團的弟兄們,敬駙馬一杯,敬索薩尼亞一杯,以謝過駙馬和索薩尼亞一茶一飯之恩!”言罷,所有皇家騎士一言不發(fā)的取出自己的酒壺,對天一敬,對地一敬,跟著便是人人幾大口酒入喉,法米拉亦如此行事。她接著道:“叨擾許久,承蒙駙馬不嫌棄,既如此,駙馬先請一步,王都路遠,這便出發(fā)。”
刻利烏斯以為法米拉定然還有后手,何苦如此大費周章在領民面前演這一出呢?莫非是欲蓋彌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亦或者,她是要將那日手刃皇家御使一事嫁禍于人?看她畢恭畢敬,刻利烏斯卻愈發(fā)信她不過了,他道:“大人怎的這樣客氣?大人是女中豪杰,得友如大人,是我之幸,咱們可不要生分了,如此大人與我并駕前行,這一路上還要和大人說話解悶呢。”
法米拉直勾勾的看著刻利烏斯,也不作一聲,眼神空洞無物,面不帶一絲神采,卻突然一笑,言道:“卑職愧不敢當,駙馬是君,卑職是臣,將來咱們該隱朝說不定都是駙馬的天下,來日還要仰仗駙馬爺您多多提攜呢?!?p> 刻利烏斯神色一變,言道:“我只當大人一時口誤?!狈桌允切Φ溃骸氨奥氈v話素來有丁有卯,這點駙馬您是再清楚不過了,請!”
法米拉再不多言,刻利烏斯也不愿平生事端,只好對身后人打了個手勢,領隊從城門而出,法米拉一隊人緊隨其后。
這還是刻利烏斯第一次離開領主城池,他才出得門去,便渾身緊繃,心臟猶似籠中雀,上下?lián)潋v翻飛。他從未見過這樣寬廣的天,無邊無際的地。世間如此之大,他禁不住鼻頭一酸,唇齒發(fā)顫,他不曾見過這許多的色彩,嗅過這許多的氣味,今日之窺得冰山一角已然是心醉神迷不能自已,他甚至不敢去想目光之外的世界是何等模樣。曾幾何時的興奮變作恐懼,覺得自己渺小,微弱,地上雪,河中沙,便是這樣可有可無的物件罷了。
城門之外,索薩尼亞各家城主騎士列陣相送,見得刻利烏斯與領主旌旗,大軍陣中開出一條通道,騎士們擊盾做歌,刻利烏斯請來議政的城主們?nèi)巳巳盅b加身,場面好不威嚴,待得刻利烏斯將要通過時,軍士們紛紛高喊:“恭送領主!”待得法米拉一隊皇家騎士通過時,卻是人人怒目相視,只把他們當做過街老鼠般看待。法米拉笑道:“這索薩尼亞好彪悍的民風。”刻利烏斯回道:“都是耿直之人,許是今兒個風沙太大,眼睛不舒服罷了?!痹倏催@明晃晃的天,哪里來的風沙呢?
軍陣不遠處,便是皇家騎士團的營地了,前往王都,必得途徑這處營地,刻利烏斯雖提前知會過隨行的兵士,可還是心底犯嘀咕,寡不敵眾,如若法米拉和皇家騎士們另有圖謀,這不是自投羅網(wǎng)么?
如此,刻利烏斯便試探道:“我有一事想要求問于大人,還望大人如實相告?!狈桌溃骸榜€馬請講,卑職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笨汤麨跛诡h首,使馬兒走的又慢了些,似是閑庭信步,望著大好河山,卻如郊游一般,他道:“此一番皇后召你我二人進王都,大人以為如何?”法米拉道:“卑職不以為如何,上面要卑職往東,卑職絕不往西去,至于何以往東而不往西,卑職不過問。不過么,卑職斗膽猜測,多半是駙馬您的計劃已然傷到王都里那些個賣國求榮的人了?!笨汤麨跛褂肿穯柕溃骸按笕思热贿@樣說,一定是有大人的理由的,這理由我不必知曉,我只想問大人一句,大人站哪一邊?”
法米拉兀自朝前又策馬行了幾步,高聲言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當局者迷,旁觀者又何須清呢?”刻利烏斯追上前去,笑道:“大人這話說的著實有大奧妙,只可惜我不敢茍同。”法米拉道:“那不要緊,卑職說的話算得什么?”
又行了不遠,已然來到營地之前,旌旗招展隨風揚,是以扎營在要道之上,故而并無圍欄一類,雖有兵士把守,到底也是暢通無阻,來往客商絡繹不絕。眼看上去,似乎也無有什么不妥的。再者說來,身后便是索薩尼亞各家城主帶來的兵士,法米拉講城外有五百騎士,索薩尼亞軍陣看上去少說也得有數(shù)百人,此時此地開戰(zhàn)絕不是什么好計策。
騎士團營中人看到法米拉與刻利烏斯將至,也紛紛列隊迎接,法米拉在馬上發(fā)號施令道:“今日不點卯,各營速速打點行裝,隨我回王都復命!”
待得兩隊人馬通過營地后,騎士團也迅速加入隊中,一眾人馬行了近一日,路程已然過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平安無事抵達中部道路上的一座小城過夜修整,刻利烏斯雖然還是不太放心,可他想著如果法米拉想要動手,對方人數(shù)占優(yōu),途中也經(jīng)過無數(shù)人煙罕至之所在,早可以將自己和一隊兵士斬盡殺絕不留痕跡,看來確是他多慮了。
當晚,刻利烏斯與法米拉二人宿在城中的客棧里,此地仍是索薩尼亞領內(nèi),歸赫提農(nóng)城主管轄,再行不遠便是該隱王都領地。赫提農(nóng)城主戰(zhàn)死后,此地便被皇家親兵占了去,城中一半掛著該隱皇家紋,一半則掛著坎德歐領的白綠三橫紋旗,守兵不允許兩隊兵士入城,推脫為不愿打擾百姓安寧,刻利烏斯卻以為是地方官怕惹禍上身。這也不怨他,先前所謂平叛一戰(zhàn),索薩尼亞心中不平,領主到此,自然是來者不善,他只許了刻利烏斯與法米拉二人各帶三兩個貼身護衛(wèi)入內(nèi),倒也還算是公道。
晚宴過后,他二人各自回屋歇息,刻利烏斯卻久久不得安眠,聽得教會禮拜堂敲響子夜鐘聲,他更是心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不出是因何緣由,總覺得這一路未免太順,那死去的斥候給法米拉帶來的密信上究竟寫了什么,看來是只有等到事發(fā)時才可知曉了,這一點讓他越想越覺得心里沒底,過了這一關,還有王都一關,進了王都城內(nèi),生死便再也由不得自己,可若不進王都便無法知曉父親是否安好,就算是為了父親,也得冒這個險。
夜深人靜,除了他在屋中來回踱步的腳步聲,便是一片沉寂。越是這種時候,他就越是忍不住的想父親母親,想自己的新婚妻子,想他和妻子在枕邊在夢中謀劃的愿景,他又想起在艾芙洛西尼之屋的一夜,想起那個郁美少年。那少年說,夢中人人俱為客。他在心底暗笑兩聲,嘟囔道,一夢一世界,我在夢中若是能反客為主該有多好。那就再不做這清苦的夢,日日做美夢,可天底下無可奈何的事那樣多,只怕是到了夢里也還是無可奈何。那少年怎么就這樣看得開呢?他的日子里就一點麻煩事都無有么?是了,怪不得這艾芙洛西尼之屋是歡愉之屋,人人醉生夢死,只知屋內(nèi)暖,不知窗外寒。
刻利烏斯從前也是這樣的少年,直到父親被國王一紙詔書傳進王都,從那天起直至今日春寒料峭,他只覺得自己一日比一日要大了一歲,再這么下去早晚蹉跎成一少年老人。誠然,他不必操勞一日三餐,卻也沒有民家少年人簡單的歡樂,他想,就那么平平淡淡過一生不也好的很么?
窗外忽然人聲大作,原是一人慘叫不止,撕心裂肺的慘叫,不久,還不等刻利烏斯回應,遠處又有一人慘叫,如此連珠炮一般,慘叫聲響徹云霄,卻很快又寂靜了。
刻利烏斯奪門而出,問守夜的小伙計是怎么回事,小伙計說先是住在樓下傭人房里的幾個騎士一邊砸門一邊喊痛,跟著外面也有人喊,他也不曉得是怎么回事。
刻利烏斯心底咯噔一聲,心道,還是出事了,且自己已然被人牢牢圍在城內(nèi)。他手下的幾個貼身護衛(wèi)也搶出門來,他道:“恐遭奸人暗害,我們快些出發(fā)?!?p> 幾人搶去馬廄,牽了馬匹出來,一路狂奔去到城門,卻在僅余幾步之遙時被人搶先一步,城門大開,法米拉率先從門外領兵入內(nèi),城墻上的皇家兵士們也都箭在弦上對準了刻利烏斯幾人,法米拉在馬上叫道:“駙馬何苦要暗害我騎士團的弟兄們!真是卑鄙無恥!”刻利烏斯怒道:“我?guī)讜r暗害過皇家騎士?你不要空口無憑,無中生有!”法米拉一揮手,兩個守城士兵押著一人到中間來,那人看著三十四五的模樣,農(nóng)夫打扮,法米拉在馬上道:“你對本官說過的話再說一遍?!蹦侨斯蛟诘厣希贿呧ㄆ贿叺溃骸盎乜偁?shù)脑挘〉挠H眼得見……”刻利烏斯劍指他道:“你看見什么了,如實說了便可,不然此地仍是我索薩尼亞領地,你污蔑犯上……”
那人頭也不抬的伸手一指,指向刻利烏斯身邊一個護衛(wèi),言道:“小的親眼得見領主爺指示那位兵爺在領主城的時候給騎士團用的酒里下了毒,還,還殺了庫克利斯一家……”
那護衛(wèi)大罵一聲:“媽的,你血口噴人!”那告密者又道:“兵爺,小的說的可是實話啊,小的是賣酒的,那天小的給城里送酒,正巧看見了……”刻利烏斯又道:“那你當時因何不說?”那人回答:“主爺,小的還要養(yǎng)家糊口,小的在城里哪里敢說,賣完了酒,小的趕緊就走了,卻不想正巧路過這兒,被那位女總爺當細作抓了,小的不想死,這才……”
任誰人都知道這賣酒的所說之話無一句屬實,可正應了法米拉所說,假作真時真亦假,他刻利烏斯又有什么辦法?刻利烏斯正要再問些細節(jié)出來,法米拉一劍就刺穿了此人的咽喉,刻利烏斯當即意識到,落井下石,死無對證,自己已然無可逃脫,果然,法米拉一面要人處理了這人的尸體,一面言道:“此人知情不報,該當殺頭,駙馬行兇殺人,果然是心懷鬼胎,與朝中奸人沆瀣一氣,還不放下兵器,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