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雄抵達西南領地已是半月之后,時值秋高氣爽,本是十分愜意之時,奈何天干氣躁,若要深入西南領地腹地新月城,須得穿越大片荒蕪沙漠。這沙漠據(jù)說千百萬年之前曾是海洋,每每風大之時,吹起黃沙,便會露出黃沙之下掩埋的海中生靈的森森白骨。也因此,這沙漠得名萬骨窟,一路之上水源甚少,無有綠植,旅人要么陷入沙中,要么被蜃景帶進萬劫不復之地,要么迷失路途干渴致死。穿越沙漠非得有熟悉沙漠之人領路才可,若要去黑金領地,眼下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四人當晚在沙漠邊緣略作修整,安營扎寨,正巧伯克涅手下傭兵提前到達,給幾人送來飲水干糧,更有美酒許多,四人作敞懷飲,也算這一路苦旅中少許甜頭。伯克涅送出報信用的飛鷹,知會西南八杰門人東海三劍已到,待得接引人一來,四人便要踏入大漠之中。
這夜甚是凄美,背靠沙漠邊緣一汪清泉,遙見天邊一輪紅月,遠處沙丘如山巒溝壑兀自沉默不語,暗影連綿,好一派寂靜河山??汤麨跛箯那爸辉趬糁幸娺^大漠,那還是周湘蕓給他喂下混元丹時的事情,想起來恍若隔世。那夢中的大漠竟與他今日所見如出一轍,毫厘不爽的相似。也是這樣漫漫黃沙,也是這樣的碧水長空,只不過那時是日頭正高,此時是長夜委婉。
刻利烏斯一邊飲酒,一邊思念起自己從未謀面的生父生母,夢中他二人在這泉邊對劍,一戰(zhàn)罷,兩人雙雙離去,空余刻利烏斯?jié)M腹疑慮。他瞧著水中的自己,驀然想到,已是多久沒有看自己的模樣了?此時一看,不由得哈哈大笑,哪里還有半點索薩尼亞領主,當朝駙馬的尊榮?說的好聽些是落魄公子,說得難聽些,不就是個化子么?看他金發(fā)凌亂,雙目無神,臉上滿是風霜,胡茬也成了胡須,儼然一副中年人的樣子,這還好意思給人少年少年的叫么?他都覺得自己長得有些陌生了。
這陌生本該是熟悉,他想,自己年紀越來越長,越來越有大人的模樣,也越來越像生父生母的樣子??伤麖奈匆娺^他們,對于刻利烏斯來說,他的父母始終是俄琉斯與皮辛埡,可他這個做兒子的,竟越來越不像他們,刻利烏斯怎能不覺得陌生呢?他覺得陌生,一邊俄西里斯卻宛若再見昔日自己的主子,杯酒下肚,他老淚縱橫,言道:“老僧愧為圣靈之仆,老僧有愧啊......”刻利烏斯勸他道:“長老不必自怨自艾,人但凡能生,誰肯赴死?我父曾對我言講,活著原是最為狠毒的報復,要活,還要活得長長久久。長老能有今日,能呼風喚雨,一洗前塵冤屈,不也正是因為活下來了么?”俄西里斯望著刻利烏斯,越看越覺得他果然是阿列西奧之子,不禁又是一陣哽咽道:“少宗主哪里知道,老僧那時......但不知少宗主是如何得生的?老僧曾聽人言講,阿列西奧老爺家眷老小乃至仆從的親眷都沒有放過,悉數(shù)問斬,小少爺還在襁褓中,也被扔進河里淹死了!”
刻利烏斯原本不愿細說過去之事,只是見俄西里斯哭得傷心,這才對群雄講起自己的身世,阿爾忒彌砂聽后似乎很是感同身受,面露繾綣又帶無奈,她道:“我與少宗主一樣,從未見過我生身父母。”伯克涅驚道:“乖乖,你不是狄俄涅那賊婆......婆婆的閨女么?”阿爾忒彌砂道:“我是我那不成器的父親與他相好生的。我母親對我說道,我那父親脾氣古怪刁鉆,卻是武功卓絕,受人敬仰。他年紀比我母大了許多,我母還年輕時本是師從我父,兩人后來走到談婚論嫁那一步,我母卻越發(fā)受不了我父那脾氣,兩人動輒大打出手,我母不愿過那種日子,這才逃婚到了銀雀宮中?!辈四值溃骸澳潜闶橇?,你可打哪兒來的呢?”阿爾忒彌砂哈哈一笑,問道:“大人以為我從哪里來的?”伯克涅臉一紅,回道:“那還不是從你娘的肚子里......呸,你個小女子,問我這種問題,真是有傷風化,哈哈!”
幾人都是一笑,俄西里斯道:“人人皆受圣靈靈體,沒甚不能言說的?!卑栠瘡浬包c頭道:“只不過我來的名不正言不順,圣不圣潔不好說,總之是不太干凈的。我母在宮中已有多年,是年在中立領地再遇我父,見我父那里居然有個不足月的嬰孩。我父那人做不得父親,我母便將孩子抱了回來,幾位想的不錯,那孩子正是我......”阿爾忒彌砂端凝著刻利烏斯,似笑非笑道:“少宗主的心境,我也不是不解。”
刻利烏斯心想,原來還有這樣的過往,難怪阿爾忒彌砂對男子不甚喜愛,又說最恨的是負心漢,如此便能理解了。他也笑了笑,并未說什么。只是這時,伯克涅也不曉得是酒醉還是如何,捏著下巴沉吟起來,有頃他道:“說起孩子么,咱曾聽人說,阿列西奧家搜出來那小少爺是給丟進河里了不假,可并沒有淹死,而是教人撿了回去。咱也沒打聽過,誰知是真是假呢?!笨汤麨跛箍嘈Φ溃骸拔夷切⌒值苋羰腔钪趺纯赡懿粚せ貋砟??一定是大家想著忠良不可無后,這才說些寬慰人的話兒罷!”俄西里斯又問:“若是俄琉斯老爺?shù)墓舆€活著,少宗主怎么打算?”刻利烏斯不假思索道:“我將我有的全部給他,這本來就是他的,我不過代他活著罷了?!辈四Φ溃骸吧僮谥鞯故钦塘x,就怕那小公子不領情喲?!?p> 翌日午后,眼見得自沙漠中央而來,是兩個阿卡賈巴商人打扮的白衣男子。兩人騎著駱駝,一前一后,其后還有一隊無人騎乘的駝隊。駝鈴兒做低語之聲,引得眾人思鄉(xiāng)之情泛起,都是低頭不語。這當口,兩人之中一男子高聲叫喊道:“好大的風沙,前面的兄弟們,請分碗水喝!”伯克涅面露喜色,回道:“但不知好兄弟你要喝幾碗?”那男子道:“我有幾匹駱駝,就喝幾碗!”
伯克涅點點頭,招呼大家起來收拾行裝,他道:“暗號對上了!那是白頭鷹前輩的弟子來了,咱們這就出發(fā)?!北娙寺劼暥际媪丝跉猓@大漠之中干燥,心情也煩悶,尤其午后之時,陽光甚毒,直教人頭暈眼花,誰也不想在此多做停留。
兩個男子來至眾人面前,甚是別扭的給幾人見禮,一人操著一口滿是阿卡賈巴風韻的亞蘭話對幾人道:“英雄們來的好早!”刻利烏斯見那兩個男子穿一身白衣,扎著頭巾,面上也戴覆面,只露一雙眼睛,怎么看都像是阿卡賈巴人而非是亞蘭人。他不好意思過問,便悄悄問伯克涅道:“大人,白頭鷹老前輩還有阿卡賈巴弟子不成么?”伯克涅似也是有些疑慮,他道:“咱與他家弟子還是頭回見面,倒也不甚清楚,想來白頭鷹他老人家屈居中立領地,收了阿卡賈巴門人也是有的?!?p> 為首那男子見刻利烏斯與伯克涅交頭接耳,他迎上前來給兩人鞠了個躬,笑道:“兩位英雄,晚輩確是阿卡賈巴人不假,但心與諸位是一般的,兩位英雄可不要見怪!”來人笑的甚是爽朗,很有風度,刻利烏斯心想也是,阿卡賈巴人也不一定全是壞人,亞蘭人也并不都是好人。兩族之間雖多有嫌隙,此時應當以大局為重,暫且信他一回。這人又對另一男子嘰里咕嚕的說了幾句阿卡賈巴話,那男子當即從包袱中取出一物來展示給大家觀看,俄西里斯見此物后連番點頭道:“不錯,不錯,這是白頭鷹老前輩的佩劍?!睅兹嗽贈]有什么異議,隨著兩個阿卡賈巴人上了駱駝,向沙漠之中而去了。
路途之中,群雄問起西南八杰的近況,那會說亞蘭話的阿卡賈巴人對群雄言道,八杰之中除卻西奧波羅斯以外都去了,大多數(shù)武功也都失傳。尚有弟子門人的僅余百步穿楊神弓手阿萊格農(nóng)的弟子,大多做了獵戶和殺手;鬼頭刀客達斯希莫的弟子數(shù)人,不知去向。再便是西奧波羅斯門下十三劍士。西奧波羅斯是國之罪人,給赫斯曼抓走以前,過的就是深居簡出的日子,世間根本無人知曉他這十三弟子的來路。
俄西里斯年紀最長,與當年的西南八杰接觸最多,聞聽這些人大多沒了后繼之人,心痛之余,更是大罵該隱不公。國王仍在世時,對武人的打壓就很是猖獗,這還要拜斯基蘭所賜。斯基蘭商團來往于該隱朝各處,各地城主貴族對他那些惡毒行徑大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江湖上的豪杰卻揉不得沙子,總不能讓斯基蘭得償所愿?;屎笈c馬爾庫克斯妄議朝政,說武人威脅皇權(quán)地位,國王老兒哪里能允?這才處處與武林作對。終于是自掘墳墓,長眠于敵國土地之下了。說到此處,那阿卡賈巴人卻似是隨口一提道,赫斯曼帝國對武人甚是尊敬,西奧波羅斯被抓走以后,帝國并沒有為難西奧波羅斯門下弟子,甚至還要給他們許官做。
這話說得使幾人都大為不快,伯克涅直言道:“自己的狗窩再臭,那也是好窩。別家的金山再高,那也不過是糞山!你們到底不是我們亞蘭人,跟我們不是一路子的,真不知白頭鷹老前輩怎的收了你們這些番狗做弟子!”兩個阿卡賈巴人面面相覷,誰也再不做聲,領頭在前面行走。俄西里斯對伯克涅道:“大人這話說岔了,什么阿卡賈巴人,什么亞蘭人,既然他二人是白頭鷹前輩的弟子,身份又有什么干系?”伯克涅故意大聲道:“噫!長老這話說的好生糊涂,叫俺好笑!”俄西里斯自然知曉他要說些什么,誰知伯克涅也故意不去問俄西里斯,反倒回過頭來對后面的刻利烏斯道:“少宗主可知老哥哥我因何發(fā)笑么?”刻利烏斯沒怎么注意聽他二人說話,便道:“但不知為何?”伯克涅仰天大笑一聲,回道:“長老把人和狗弄混了,怎么不好笑?”
這話許是激怒了白頭鷹的兩個弟子,一人回過頭來語氣很沖的說了些阿卡賈巴話,伯克涅兀自又是笑了起來,言道:“長老,你聽聽看,這不是狗吠是什么?”那領頭的男子怒道:“伯克涅大人說話真是不中聽,我二人到底也是阿卡賈巴人,伯克涅老爺百般羞辱,怕是有些說不過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