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利烏斯?jié)M以為自己這次逃不掉了,他閉上眼,以為自己就那樣去見了圣靈,倒也輕松了,倒也放下了。卻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他在那片純粹的黑暗中,清醒的意識到自己還活著。不僅活著,且身體似乎十分輕巧,胸口那里微微有些痛感,但卻并不再是能夠?qū)⑸眢w撕裂的那種痛。
他試著睜開眼,片刻之間,好像剛剛從地窖里回到地面之上那樣,無數(shù)的光沖入他的眼中,他用了一會兒才適應(yīng)過來,眼睛仍舊痛的不行。他在一間很是亮堂的屋子里,屋中都是尋常人家樣式的擺設(shè),窗外大亮,依稀可聞有烏鴉振翅鳴叫。他躺在床上,身上穿著一套很輕薄的衣服,胸口的傷已然愈合了。他恍若新生,身體有許久沒像這樣舒爽利索了,好似回到了十七八歲的少年歲月一般,覺得身體從上到下都是新的。
有頃,他打開門出去,得見門口兩廂各自站立一位持劍的女劍客,兩人年紀二十出頭的模樣,都是英姿颯爽,頗有氣勢。兩人見他出來了,都是臉頰飄紅,恨不能把腦袋縮進脖子里去,模樣都有些窘迫。一人側(cè)著臉道:“見過前輩,前輩身體痊愈了,可喜可賀!我們宮主說了,請您起來以后不要走動,我們這就去請宮主來與您敘話?!笨汤麨跛惯€是有些迷茫,問道:“宮主?這是何地?”另一人道:“您是頭一回來么?咱們這兒是銀雀宮中了?!笨汤麨跛归L出了口氣,心道,是阿爾忒彌砂的銀雀宮,離著凱里翁城的確不遠,我若是被她救下了,那我妹子拉米亞豈不是也在么?糟糕,姐姐還在凱里翁城中等著我,要是糟人暗害可就不好了。他又問道:“還有人和我一道來么?”兩人都搖搖頭說是不知道。
既如此,刻利烏斯只好在屋中等待,左等右等終于等來了阿爾忒彌砂。兩人自救出白頭鷹以后也常在他家的酒肆見面,見面十分親切,阿爾忒彌砂朗聲道:“尊主身體無恙了么?當真是圣靈庇佑!”刻利烏斯急道:“咱們還說這客套話算什么?我只當我死了,怎么會到了你宮中來呢?只我一個人來的么?我妹子她可隨我一路來的?”阿爾忒彌砂示意他不要急,安撫著他坐下,給他倒了杯水,才道:“你說的可是那殺了你的女子么?”刻利烏斯點頭道:“是她,她就是我小妹拉米亞,她被......刻利烏斯尋到了,訓練成了殺手,就為了殺我!唉,她還好么?”阿爾忒彌砂笑道:“她殺了你,你就不怨她?”刻利烏斯苦笑道:“我怎么會怨她?她恨我,那實在是應(yīng)該的。她還好罷?”阿爾忒彌砂道:“她好的很,此刻應(yīng)當還睡著!只是她那一身功夫?qū)嵲谛伴T,當真陰毒的很?!?p> 刻利烏斯一聽拉米亞安然無事,心中一顆石頭落了地,又道:“可我難道不該死了么?她刺我那一劍,直直穿過心口,我已然斷了氣兒,怎么會又活了過來?”阿爾忒彌砂道:“尊主大人吉人天相,哪能那么容易死?”她像是捏著一塊果子那樣比劃出一段很短的距離,接著道:“你失血過多,又是只差幾寸就中了心門要害,原本是救不活了,多虧我宮中一位姐妹,她不知哪里來的半顆丹藥,要我用酒水化開給你服下,定然能保你一命。我原本不信,到底是死馬當活馬醫(yī),給你喂下藥酒,不出半日,你已然有了脈搏和呼吸,也是那時,你那柄烏黑的劍卻自己斷了,豈非神跡?”
刻利烏斯略一思忖,心道,這丹藥好生厲害,簡直同他師父周湘蕓的混元丹有一拼,想來也是集天地之精華的靈丹妙藥。那劍斷了,分明是他逃過一劫,躲過了這劫數(shù),往后會發(fā)生什么,他卻無從知曉。他道:“若是無妨,我想當面給這位姐姐道個謝,救命之恩,定當報償?!卑栠瘡浬皡s搖頭嘆道:“那姐妹將你救活了以后就走了,我宮中女子向來出入自由不問緣故,故而也沒有攔她?!笨汤麨跛裹c點頭道:“果然是神跡。這位姐姐姓字名誰?若將來有機會......”阿爾忒彌砂又是搖頭道:“宮中無人知曉,這女子來時就很是神秘,但她不愿說,我們也不過問......”刻利烏斯道:“也罷,我便好生對圣靈禱告過就是了。是了,但不知我是怎樣給諸位尋到的?”
阿爾忒彌砂言講,這仍是要歸功于那不知名的女子。女子年紀并不很大,來到宮中以后深居簡出,極少與人打交道,更是從未提起過自己的身世,不說自己叫什么。宮中這樣的女子甚多,大家也不怎么介意。這女子閑時偶爾會教宮中人一些外門功夫,阿爾忒彌砂能看出,女子身手相當了得,故而對她也頗為贊許。
不久前時,加西亞公主找到銀雀宮中,希望銀雀宮能助她復國。阿爾忒彌砂拿不定主意,一來自己是阿卡賈巴人,不愿過問亞蘭人與阿卡賈巴人之間的恩怨。再者,那女子對她言講,公主信不過,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曾經(jīng)將她用作替死鬼,將她置于死地之中只為自己逃生,是極為陰險之人。阿爾忒彌砂雖不知這女子說的有何憑據(jù),但以為絕非是空穴來風,最后還是回絕了公主。
原本這事就過去了,卻是幾天以前,有消息傳來,說是他刻利烏斯也加入了公主的隊伍之中。阿爾忒彌砂以為刻利烏斯不至于與公主攪和在一起,這樣行事必然有理由,她是一直派人暗中跟著他與納克索一行。這才及時發(fā)現(xiàn)了他,得以將他救了回來。當夜,那女子也到了。
刻利烏斯一驚,心下存想道,這女子到底是什么來路?多半是該隱朝的舊人,他卻想不出究竟是誰,可能是他養(yǎng)父的故交?亦或者復活議會之中的什么人么?這當口,他突然想到,不好,我險些把姐姐的事情忘了。也是這時,阿爾忒彌砂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言道:“你夫人來過,還給你留了一件衣裳和信?!笨汤麨跛孤勚笙玻骸鞍⊙?,是姐姐來了!她在哪里?她也無恙么?太好了,太好了,我怕她......且??!來過?來過是什么意思?她走了不成么?我還在這,她難道將我一個人留在此地么?”阿爾忒彌砂哂笑起來,言道:“你這樣大的人了,怎的還和當年一樣不老成呢?她是你夫人,怎么會將你丟下不顧?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的。你且候著,我去把她留下的東西給你拿來?!?p> 艾爾莉雅給刻利烏斯留下的是那件重新封好的皮襖,還有一封信。阿爾忒彌砂道:“那天她和我宮中救起你的姐妹一道走了,許是兩人認識罷!你可有些頭緒沒有?”刻利烏斯?jié)M心懷念的穿上皮襖,將信捧在手里,回道:“姐姐她哪里有什么朋友?當年復活議會之中的舊人,死的死逃的逃,快有許久不曾聯(lián)絡(luò)過了,我實在想不出她還認識什么人,竟然有這樣大的神通。而且還要把我丟下不顧,這實在不像姐姐的作風?!?p> 他摩挲著皮襖上的紋路,小心的展開信來讀,卻吃了一驚,這信上只有一句話,確是艾爾莉雅的筆跡不假。信上約定了時間,一個月以后的弦月夜,在索薩尼亞舊領(lǐng)主城見面??汤麨跛勾蠛舨唤?,左顧右盼,怎么也想不出他與姐姐這多年的夫妻怎么會一夜之間便要兩兩分離的理由。他問道:“姐姐走以前可說過什么沒有?”阿爾忒彌砂道:“她與我宮中那女子倒是說過不少,兩人都是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我隔得遠,沒聽見,也不想去打聽。她與我么......倒是沒說過什么??粗膊幌袷怯羞^什么的,唉,你呀,人家的心思你揣摩不通的。還是乖乖的聽話為好。
往后幾日,他只能日日夜夜想他姐姐,想那女子的來歷,半枚丹藥,身手不凡,與艾爾莉雅相識,這樣的人說不定有多少。艾爾莉雅的從前他也從沒過問,就算有這樣的人物,他也不一定知曉。艾爾莉雅從前是報喪女之一,那時的往事艾爾莉雅很少提起,他知道那時的事情對于艾爾莉雅來說也是不堪回首,他也從不去問。
實在想不出緣故,刻利烏斯只好按照約定,一日一日的等待著下個月的弦月。他作別了銀雀宮,帶著自己的一柄斷劍在江湖上游蕩了許久。這期間,加西亞與波克拉底成親,加西亞登基做了該隱的第一任女王,不稱該隱十五,自稱大該隱王國女王加西亞一世。斯基蘭手下的傭兵大多降服了公主,不降的人都退出城門外砍了頭。西南領(lǐng)地及中立領(lǐng)地兩處被左右包圍,不出半月,兩地軍民便將此處的帝國軍逼退回了席薩河南岸。
以后,此事震驚朝野,帝國上皇帝震怒,大軍強渡席薩河,遭到鬼頭刀及神弓手兩門帶領(lǐng)的武林中人和王國騎士團的阻擊,帝國軍大敗于席薩河,正如太祖開國時一樣,這場大戰(zhàn)重新分配了兩國的地位。不久以后,加西亞女王御駕親征,重新組織了權(quán)杖騎士團,打下了帝國沿河兩個邦,上皇帝不得不求和,稱臣退位,新皇帝年幼,被加西亞玩弄于股掌之間,從此赫斯曼帝國一蹶不振,逐漸分裂,最終這片大陸盡數(shù)落入了加西亞一脈的手中。
出乎意料的是,加西亞并沒有對從前一道出征的武人們下手,也并沒有對他們大加封賞,無非給了些有名無實的官位爵位罷了。武人們?nèi)耘f是叱咤江湖快意人生的俠客,沒人對這一結(jié)果有什么不滿。除此以外,加西亞將塞伊曼與西貝利亞兩家滿門抄斬,除了波克拉底。他二人結(jié)為夫婦之后,感情倒也和睦。王國給阿列西奧夫婦正了名,將他們與俄琉斯索薩尼亞一脈兩家尊為王國的英雄。而這些,又都是后話了。
刻利烏斯苦等一個月,終于等到了弦月之夜。他孤身一人來到舊日索薩尼亞領(lǐng)主城的遺址。他在城門之前來回踱步許久,遲遲不敢入內(nèi)。他有種預(yù)感,一旦走入這城墻之后,走到那領(lǐng)主城堡的廢墟之內(nèi),他就要與許多事,許多人作別了。但他也知道,他不進去的話,他將永遠的錯失更多。如此他大步走進去,低著頭不去看兩旁的斷壁殘垣,直直走向城堡廢墟。
遠遠地,他看到了一個人的身影。
他停下腳步,深深吸了口氣,想象著重逢之后的畫面。她還是那個她么?我仍舊是那個我么?我到底是誰?
當他看到那人的面容時,他的疑問和不解仿佛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瞬間不那樣重要了。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兩人都有些驚訝和錯愕,耳畔響起大漠中吹起風沙時那樣的沙沙聲。他加快步伐,跑了起來。只這一次,他想道,我是誰,還有那么重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