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苗苗講這些時,她挽著他的胳膊,他們走在一條灌木叢茂盛得從院內(nèi)延伸到院外的林蔭道上。時有貓兒靈活地出沒在墻頭。
看不到鳥兒,但能聽到鳥叫。
風(fēng)輕云淡,歲月靜好。
那時已是深秋,但上海有很多樹,四季常青。
柳苗苗穿著旖旎的長裙。高跟鞋有條不紊敲擊著地面,發(fā)出篤篤聲。落在薛正平耳朵里,優(yōu)雅又恬靜。
柳苗苗講述的內(nèi)容有些悲情,但薛正平的心情是昂揚的,足以抵御那份悲情的侵蝕。
“結(jié)婚之前,那個獨生子非常殷勤,殷勤到讓思想保守的我朋友奉子成婚。
結(jié)婚之后,那個獨生子甚至等不及孩子出生,就故態(tài)萌生。
換個有經(jīng)歷的女人,或許還能想得通,要么離婚走人,要么守著錢各過各的。可我朋友單純啊,她傻傻地希冀著愛情,痛苦地忍受著背叛,圣母地希望她能改變那個人渣。
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對他溫柔,收拾家,學(xué)著做飯……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用。她指望她生個兒子能收住男人胡鬧的心,她確實生了個兒子,可熱衷胡鬧的男人哪會被小屁孩給鎮(zhèn)壓了。
他接著胡鬧,越鬧越離譜,夜不歸宿成常態(tài)。
我朋友無計可施,就跟公婆攤牌,要公婆給丈夫施加壓力。
她公婆非常給力,馬上斷了他們兒子的經(jīng)濟(jì)支持。
習(xí)慣大手花錢的人,突然被凍結(jié)了賬戶,那感覺一定很崩潰。
當(dāng)晚那個獨生子果然沒有再在外面鬼混,而是回了家??墒牵丶抑螅挷徽f,就把正帶兒子的我朋友打了。
他怎么下得了手?
我朋友非常恬靜,非常漂亮,說話又那么溫柔。
原來,你再好,遇上不知道珍惜你的人,照樣是一坨屎。
那是我朋友第一次挨打。
錯就錯在,我朋友沒有告訴任何人。
她以為,當(dāng)晚丈夫整晚在家,就是她的勝利。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第不知道多少次。
她特別能忍,又太看重面子。家暴的事,輕易對人說不出口。
她曾經(jīng)嘗試過告訴她媽媽,還沒有等她切入正題,就被她媽媽罵。她媽媽說,誰家過日子鍋不碰碗,碗不碰盆?不要矯情!
沒處訴說,又不甘白白挨打,她的抗戰(zhàn),變成了跟她丈夫?qū)Υ颉?伤敲词?,根本不是對手。她這樣做,只是讓自己挨更多的打。
有一次實在是被打重了,肋骨骨折,人中度腦震蕩,淺度昏迷,被她公公派回家取東西的秘書發(fā)現(xiàn)她昏倒在樓梯旁,送進(jìn)醫(yī)院,才救回一條命。
一直以為女兒過著幸福生活的她爸爸,當(dāng)天因為情緒太激動而腦溢血住院。
我那時候在外地讀書,得知消息后,馬上坐火車回家。
我回家是勸她離婚的。
那時候我在讀大四,正是心高氣傲的時候,我認(rèn)為婚后不幸福,就應(yīng)該馬上離婚。我朋友很猶豫。工作幾年,我才理解她。
她不是不想離,是離不起!
她跟我說,打昏養(yǎng)好后不久她再次挨打,哭著跑回娘家,扒開袖子,露出腿,指著身上新舊疊加的傷痕,說要離婚。
那是她最有勇氣的一次了。
可是,偏偏縫上她弟弟畢業(yè)分配,要有求于她的公婆。
她媽媽哭得跟淚兒人一樣,他爸爸氣得直抓頭,他弟弟氣得直往墻上揮拳頭,即便這樣,也沒有一個人松口同意她離婚。
她媽媽說,忍一忍,再忍一忍。不為她弟弟,也要為她兒子再忍忍呀。
改變不了人渣,打不過,娘家不讓離,我朋友完全被逼得無路可走,只剩下逃家一條路。
可她是個連省城都沒有出過的、小地方單純女孩,社會對她來說像個張著鋒利牙齒的大怪獸。沒有人陪著,她下不了逃家的心。
只能接著忍。
后來忍無可忍,就……自己喝了藥。
她最后一個電話,是打給我的。
我永遠(yuǎn)都記得,她語氣很平穩(wěn),感覺就像吃了一頓好吃的,躺在床上心滿意足地聊天。后來我才知道,那不是吃了一頓好吃的,那是覺得終于可以解脫了。
她跟我說,要遠(yuǎn)離家暴男。家暴有一就有二,一定要在第一次的時候就離開。不要給自己任何理由,必須離開。
我還笑嘻嘻的,說她終于想開了。
后面,沒有奇跡發(fā)生,她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
我不想再講她的父母、兄弟、公婆、孩子、丈夫等人后來怎么樣。沒有了我朋友,他們都是路人。
總之,我朋友用命換來的教訓(xùn),我誓死遵守。
這就是為什么,昨天我還想著跟高通達(dá)在一起,再骯臟的計劃也愿意閉眼幫他實現(xiàn),今天就如此果斷跟他分手。
哦,順便說一句,對我這種隨著年齡增長而見多識廣的魔都女性來說,挽你的胳膊,不代表任何?!?p> 薛正平安慰地拍了拍柳苗苗的手:“你的故事令我感到難過。我絕對不家暴?!?p> 柳苗苗彎了彎唇,笑得那么清淺,顯然沒有拿他的承諾當(dāng)真。
薛正平有點急,分辯道:“真的!我的父親,就是一個稍不如意就揮拳頭的人。他是個肖子,不打老娘;是個好父親,不打孩子;是個好哥們,不打兄弟;是個講理人,也不打鄰居。他……打老婆。
從小到大,我親眼看到過無數(shù)次,他打我媽。
很早我就下定決心,我這輩子,一定要跟他不一樣!絕對不打老婆!”
柳苗苗朝薛正平看了一眼,這一眼里,史無前例,充滿了柔情,而非表演出來的嬌媚。
他們在這段不長的小馬路上,走過來,走過去,完全忘記了他們最初的計劃:他請客,她埋單。
一直到天黝黑,路燈都不足以照亮地面,雙腿和腳都無比困乏,才離開小馬路,乘出租車去不遠(yuǎn)處的商場。
身體雖然很累,心是快樂的。
尤其是薛正平,他體會到了戀愛的味道。這味道,很上頭。
晚飯過后,在隨便找的一家吃飯?zhí)幍拈T口,柳苗苗再次挽著薛正平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