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回得通靈幻境證前緣送慈柩故鄉(xiāng)全孝道
詩云:
秋風(fēng)蘭惠比為茅,南國凄涼氣已消。
只有所南心不改,淚泉和墨寫離騷。
話說賈府中人得知鳳姐兒遭難的消息。王夫人喪事一完,巧姐兒便鬧著要去金陵救母。豐兒回稟賈政,賈政因喪妾喪妻之痛,根本沒了主意,也病倒了。豐兒又去找邢夫人,誰知邢夫人也病得起不來;只好又去找寶釵,寶釵說:“你看這一家子人,誰能顧得上去管二嫂,只能聽天由命了。”
豐兒見寶玉也因王夫人之死迷了本性,方知寶釵所言非虛。于是,豐兒便派人去請小紅,小紅早得了消息,正要來找她呢,兩人商量著。小紅說:“依現(xiàn)在情況,姐姐還是早做打算吧,我看這賈府門前的石獅子怕是壓不住了!”豐兒道:“不如我們直接把巧姑娘送劉姥姥那兒算了!”小紅說:“這樣我們豈不成了偷主子的賊?不如這樣??”小紅走到豐兒跟前,同豐兒耳語片刻,豐兒明白了她的意思,說道:“也只能這么辦了?!?p> 第二天,豐兒去稟明賈政。豐兒說:“老爺,璉二奶奶那邊不去不行。我們只好和賈蕓、旺兒、慶兒一起帶上巧姑娘去救人,看是否管事兒。即使救不了她,能讓姑娘見她一面也好?!辟Z政一聽,有旺兒、慶兒和賈蕓同去,便擺了擺手,同意了。去找邢夫人時,她已經(jīng)病得不省人事,只好出來。又去向?qū)氣O辭行,寶釵的心思全在寶玉身上,根本顧不上仔細(xì)考慮,便說:“路上千萬小心?!?p> 豐兒與小紅分別回去打點(diǎn)行裝。第二日,便帶上巧姐兒啟程了,自有旺兒、慶兒、賈蕓陪著同去,不提。
且說寶玉人事不醒,賈政自顧不暇,寶釵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沒有任何辦法。麝月一面哭著,一面心想:“若寶玉一死,我便自盡,跟了他去。”
正在此時,伴鶴進(jìn)來稟報(bào):“二奶奶,門外有位癩頭大和尚,說能治好二爺?shù)牟?。”寶釵道:“趕緊領(lǐng)進(jìn)來!”豈知伴鶴出去喊時,那和尚已經(jīng)不見了。伴鶴正在詫異,聽見里頭又鬧,急忙進(jìn)來,見寶玉仍是先前樣子,牙關(guān)緊閉,脈息全無。寶釵用手在心窩一摸,尚余溫?zé)帷V坏糜旨泵φ堘t(yī),灌藥救治。怎知此時寶玉魂魄早先出了竅,幽幽裊裊,趕到門口,見那和尚滿頭癩瘡,渾身腌渣破爛,心想:自古說‘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斷不可當(dāng)面錯過,便施了禮。那和尚見了寶玉,命他解下頸上之玉。和尚將玉合在手心,念念有詞,施了法咒,又將玉交給寶玉道:“此玉名為‘通靈’每遇濁事,就會失去本性,你因此才會犯病。如今我又令它‘通靈’了,望你可以觸類旁通、一通百通。”又伸出手來,拉上寶玉就走。寶玉跟了和尚,覺得身輕如葉,飄飄搖搖,不知走到哪兒了。
行了不知幾程,到了個地方,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一座牌樓,好像曾到過這里。正要問,只見隱隱約約又來了個女人。寶玉心想道:“這樣空曠地方,哪會有人?必是神仙了。”正想著,走近前去,細(xì)細(xì)一看,似曾相識,只是一時想不起來。見那女人與和尚打了個照面,就不見了。寶玉突然想起,竟像是尤三姐的樣子,越發(fā)納悶:“怎么她在這里?”又要問時,那和尚早拉著寶玉過了牌樓。只見牌上寫著“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lián),乃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轉(zhuǎn)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門上也橫書著四個大字道:“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對聯(lián),大書云: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fēng)月債難償。
寶玉看了,心下想道:“這個牌坊與宮門及對聯(lián)是見過的,故地重游了?!边@么一想,只見鴛鴦?wù)驹谀抢铮惺纸兴?。寶玉想道:“她原來沒死,竟躲在這里!”趕著要與鴛鴦?wù)f話,豈知她一轉(zhuǎn)眼便不見了,寶玉心里不免疑惑起來。走到鴛鴦?wù)镜牡胤絻?,乃是一溜配殿,各處都有匾額。寶玉無心去看,只向鴛鴦剛才的所在奔去,見那一間配殿的門半掩半開。寶玉也不敢造次進(jìn)去,正要問那和尚,回過頭來,不見一人。寶玉恍惚見那殿宇巍峨,絕非大觀園景象,便立住腳,抬頭看那匾額上寫道:“薄命司”三字,兩邊寫的對聯(lián)道:
春恨秋悲皆自惹;
花容月貌為誰妍。
寶玉看了,更搖頭嘆息。想進(jìn)去找鴛鴦,問他什么所在。細(xì)細(xì)想來,又甚是熟識,便仗膽子推門進(jìn)去。滿屋一瞧,并不見鴛鴦,里頭黑漆漆的,心下害怕。正要退出去,見有十?dāng)?shù)個大櫥,櫥門半掩。寶玉忽然想起:小時候做夢,似曾到過這樣一個地方;如今又親身到此,也是大幸。此時早把找鴛鴦的念頭忘了,便把上首大櫥開了櫥門一瞧,見有好幾本冊子。心里更覺喜歡,想道:“大凡人們做夢,都說假的,豈知又夢著同樣的事兒,可見夢都是真的!”便伸手取了一本,冊上寫著“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自語道:“我依稀記得這個,只恨記得不清楚?!?p> 打開頭一頁看去。見上面有畫,但畫跡模糊,瞧不出來。后面有幾行字跡,也不清楚,便細(xì)細(xì)看去。見有什么“玉帶”、“林”字,心里想道:“這不就是說林妹妹了嗎?”又認(rèn)真看去。下面又有“金簪雪里”四字,詫異道:“怎么又像寶釵名字?”復(fù)將前后四句合起來一念道:“也沒有什么道理,只是藏著他倆名字,并不為奇。獨(dú)有那‘憐’字‘嘆’字不好。這怎么解?”想到這里,又啐道:“我是偷著看,若只呆想起來,倘有人來,又看不成了?!彼焱罂矗矡o暇細(xì)玩那些畫圖,只從頭看去??吹轿采嫌袔拙湓~,什么“虎兕相逢大夢歸”一句,便恍然大悟道:“是了,果然機(jī)關(guān)不爽。這必是元春姐姐了。若都是這樣明白,我要抄了去細(xì)玩起來,那些姊妹們的壽夭窮通,沒有不知道的。我回去偏不泄漏,只做個未卜先知的人,也省了多少閑想?!庇窒蚋魈幰磺?,并無筆硯。又恐人來,只得忙著看去。只見圖上影影有個放風(fēng)箏的人兒,也無心去看。
寶玉急急的將那十二首詩詞都看遍了,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一想便得的,也有不大明白的,心下牢牢記著。一面嘆息,一面又取那“金陵又副冊”一看??吹健翱傲w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先前不懂,見上面有鮮花和破席的影子,便痛哭起來。待要往后再看,聽見有人說道:“你發(fā)什么呆?林二奶奶請你過去呢?!甭犞盟气x鴦聲音,回頭卻不見人。心中正自驚疑,忽見鴛鴦在門外招手。寶玉一見,喜得趕出來,只見鴛鴦快步在前,影影綽綽的走。寶玉也加快腳步,卻只追趕不上。寶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鴛鴦并不理他,只顧朝前走。
寶玉無奈,只好盡力追趕,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跑了一會兒,忽見別有洞天,有樓閣高聳,殿角玲瓏,有好多宮女隱約其間。寶玉貪看景致,竟將鴛鴦忘了。他順步走入一座宮門,白石花欄內(nèi)有許多奇花異卉,類似于蘅蕪苑的那些,認(rèn)不明白。有的葉子青青,有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略有顏色;有的團(tuán)花錦簇開得鮮艷無比,有的卻姿容秀雅,只以莖葉示人。但不知都是何種奇草仙葩,這樣矜貴?只見微風(fēng)動處,青草擺搖不休,紅星草也悠悠舞動,花花朵朵則頻頻點(diǎn)頭。小草有嫵媚之態(tài),令人心動神怡,魂消魄喪;花朵則有濃艷之姿,今人心曠神怡、陶醉其間。寶玉只管呆呆的看,只聽旁邊一人叫道:“哪兒來的閑人?在此窺探!”
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卻是一位仙女,便施禮道:“我找鴛鴦姐姐,誤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請問神仙姐姐:這里什么地方?怎么鴛鴦姐姐會帶我來這兒?還說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那人道:“這里位于離恨天上,灌愁海中,乃放春山遣香洞也。誰知道什么姐姐妹妹?我是照看仙草的,你不能在此逗留?!?p> 寶玉欲待要出來,又舍不得,只得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管仙草的,必然是花神姐姐了,但不知這些仙草有何好處?”那仙女道:“這里便是閬苑,種有各種仙草奇葩。只因靈河岸邊,三生石畔,還有‘絳珠草’一株,因有神瑛侍者每日以甘露灌溉,得以長生。后來眾花群鳥陪她降凡歷劫,報(bào)了灌溉之恩,如今返歸真境。尚有這些塵緣未了的花草,警幻仙子命我看管,不令蜂纏蝶戀?!睂氂衤犃瞬唤猓恍囊啥ū厥怯鲆娀ㄉ窳?,今日斷不可錯過,便問:“我只想問神仙姐姐,這里無數(shù)名花,必有專管,我不敢煩問,只想知道看管芙蓉花的是哪位神仙?”那仙女道:“天機(jī)不可泄露,你我無緣無法,豈能告你?你可以問我的主人去,這天下之花,皆由她管。”寶玉便問道:“姐姐的主人是誰?”那仙女道:“是瀟湘妃子?!?p> 寶玉聽道:“哦,你不知道吧?她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蹦窍膳溃骸靶菀?!此乃太虛境界,是上界神仙之所,她雖號為瀟湘妃子,豈是娥皇女英之輩?與凡人有何干系?你少來這里混說!小心我叫來力士打你出去?!?p> 寶玉聽了發(fā)怔,只覺自形穢濁,便退了出去。見又有人出來說道:“里面叫請神瑛侍者?!蹦侨说溃骸拔曳蠲攘撕镁?,總不見他過來?!蹦莻€笑道:“才退去的不是么?”那女子這才慌忙趕出來,說:“神瑛侍者留步?!睂氂裰坏篮皠e人,又怕被黃巾力士趕走,只得踉蹌而逃。正走時,只見一人手提雌雄鴛鴦寶劍,迎面攔住,說:“淫賊!哪里走!”嚇得寶玉驚惶無措。仗膽抬頭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尤三姐。寶玉見了,略定些神,央告道:“姐姐,怎么你也來這兒了?又何苦動刀動劍的?!蹦侨说溃骸澳銈兊苄譀]個好人!敗人名節(jié),破人婚姻,今兒你到這里,絕不可輕易饒過!”寶玉聽話頭不好,正自著急,只聽后面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攔住,不要放他走?!庇热愕溃骸拔曳铄又?,等候已久。今兒見了,必定要一劍斷卻他的塵緣!”寶玉聽了,益發(fā)著忙,又不懂這些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抱了頭,倉惶逃跑。
哪知沒跑幾步便被人攔住,定睛一看,說話的不是別人,卻是晴雯。寶玉一見,悲喜交集,便說:“我走迷了道兒,又遇見仇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如今好了,晴雯姐姐,快帶我回家去罷!”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我奉妃子之命,特來請你,并不難為你。”寶玉滿腹狐疑,只得問道:“哪位妃子叫我?”晴雯道:“你不必問,見了自然知道。”寶玉沒法,只得跟著他走。細(xì)看那人背后舉動,恰是晴雯,面目聲音更無二致,肯定錯不了,怎么她竟說不是?難道碰上了長像一樣的人?”正想著,不多時到了一個所在,只見殿宇精致,彩色輝煌,庭中一叢精翠,戶外數(shù)本蒼松。廊檐下立著幾個侍女,都是宮妝打扮,見寶玉進(jìn)來,便悄悄說道:“這即是神瑛侍者么?”引寶玉的說道:“就是,快進(jìn)去秉報(bào)罷?!?p> 有一侍女笑著招手,寶玉便跟著進(jìn)去。過了幾層房舍,見一正房,珠簾高掛。
那侍女說:“站著候旨。”寶玉聽了,也不敢則聲,只好在外等著。那侍女進(jìn)去不多時,出來說:“請侍者參見。”又有一人卷起珠簾。只見一女子頭戴花冠,身穿繡服,端坐里面。寶玉略一抬頭,見是黛玉形容,不禁說道:“妹妹竟在這里,叫我想得好苦!”簾外侍女悄悄咤道:“不許你如此無禮?!敝灰娨皇陶哂謱⒅楹煼畔?。聽那人在里面說:“本來想見見他,好好說幾句話。怎奈他凡心太重,仍陷情欲之中。如此說來,還是不見為好,待你六根清靜時,再見吧?!睂氂褚娝缡钦f,不知進(jìn)退,待要問明,又恐被驅(qū)逐,只得轉(zhuǎn)身出來。想問晴雯,回頭四顧,并不見有人。
寶玉心下狐疑,只得怏怏出來,又無人引著。正欲找原路而去,又找不到舊路。正在為難,見鳳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寶玉看見,喜歡道:“可好了,這竟是在金陵老家了?!奔奔北记罢f:“鳳姐姐,這里是金陵老家么?怎么林妹妹喊我過去,又不肯見,到底是何原故?”說著,已經(jīng)到了地方,細(xì)看起來,卻不是鳳姐,而是那個兼美可卿。寶玉想起曾與她云雨之事,立住腳說:“可卿,終于又見到你了?!蹦强汕湟膊淮鹧?,竟自往屋里去了。寶玉心中一片混亂,不想走,又不敢跟進(jìn)去,只得呆呆站著,嘆道:“我今兒個又有了什么不是,誰都不理我!”便痛哭起來。見有幾個黃巾力士執(zhí)鞭趕來,說道:“何處來人,在這里干什么?快出去!”寶玉聽得,不敢言語。正要尋路出來,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群女子,說笑著前來。
寶玉看時,又像迎春等一干人走來,心里喜歡,叫道:“二姐姐,快來救我!”正嚷著,后面力士趕來,寶玉急著往前跑。忽見那一群女子都變作鬼怪形象,也來追撲他。
正在情急,只見那個帶他來的和尚,把手里的一面鏡子向他一照,說道:“我奉癡夢仙姑旨意,特來救你。”登時鬼怪全無,仍是一片荒郊。寶玉拉著和尚說道:“你領(lǐng)我到這里,見了好多親人,都不理我,這到底怎么回事?”那和尚晃了晃鏡子道:“這便是風(fēng)月寶鑒,我本拿它前來渡你,沒想到你仍執(zhí)迷不悟。”
寶玉道:“你既想渡我,便一定是神仙了,我且問你,那些冊子究竟什么意思?”那和尚道:“你既看了冊子,為何還不明白?這世上情緣,都是魔障,你只要忘卻塵緣,便能得成正果。你現(xiàn)在仍不明白,你且把歷過的事情都細(xì)細(xì)記著,將來我與你說明。”說著,把寶玉狠命一推,說:“回去罷。”寶玉站不住腳,一跤跌倒,口里嚷道:“阿喲!”
眾人正在哭泣,聽見寶玉叫喚,連忙又圍過來。寶玉睜眼看時,仍躺在炕上,見寶釵麝月等哭的眼泡紅腫。定神一想,才知道又是一場噩夢。遂把剛才所經(jīng)歷的事又呆呆細(xì)想。幸喜大部分都還記得,想了一遍,哈哈笑道:“是了,是了?!睂氣O即命丫頭婆子快去告訴賈政說:“寶玉回過來了。原是迷住心竅了,如今已經(jīng)說出話兒來,不用備辦后事了。”賈政聽了,即忙拖著病身進(jìn)來看,果見寶玉醒來,便道:“沒福的癡兒!你要唬死我們么?”說著,眼淚也不知不覺流下來了。又嘆了幾口氣,仍出去叫人請醫(yī)生,診脈服藥。
這里麝月正思自盡,見寶玉回過來,也放了心。只見鶯兒端來桂圓湯,叫他喝了幾口,寶玉喝了湯,卻突然大聲說:“這是由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曰‘群芳髓’?!庇职褜氣O唬了一跳。后來睡了一會兒,才漸漸定了神。麝月這才放心,又想起那和尚來,問寶釵道:“那個和尚呢?如何不見了?莫非他是神仙不成?”
寶釵道:“說起那個和尚,與我也有一些淵源,我的冷香丸便是他的方兒,如今又救活了寶玉,看來真是個救世的神仙?!?p> 麝月道:“要不說二奶奶和寶二爺有緣呢,看來還不止是金玉良緣呢。”
眾人見寶玉死去復(fù)生,神氣清爽,又連日服藥,一天好似一天,漸漸的復(fù)原起來。賈政見寶玉已好,現(xiàn)在丁憂無事,想起老太太與賈赦的靈柩久停寺內(nèi),終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寶玉和賈蓉來商議。寶玉是個從不發(fā)言的,賈蓉卻道:“老爺想的極是。如今趁著丁憂,干了這件大事更好。將來老爺起了服,只怕又不能遂意了?!辟Z政對賈蓉道:“我的主意是定了。只為鐵檻寺里停靈太多,那年你父親把敬老爺?shù)撵`柩送回去了,還帶走了賈瑞等人。如今叫你們倆來商議,怎么個辦法?!?p> 賈蓉說:“我二叔是不能出門的,現(xiàn)在除了我沒別人;好幾口材,都要帶回去,太太的,姨太太的,我媳婦的,林二嬸和鴛鴦姨娘的,還得放著,先把老太太和大老爺、大嬸子的送回去,如今也只有老爺和我去了。”
賈政便告訴寶釵,叫她管好家,自己擇了發(fā)引長行的日子,就要與賈蓉一起起身。寶玉此時身體復(fù)元,賈政對寶玉說:“今年可是大比的年頭,環(huán)兒入場也是白給,蘭兒是個命短的,你務(wù)必考去。若能中一個舉人,也好贖一贖咱們的罪名。”賈政又吩咐家人,說了好些話,才別了宗祠,便在城外念了幾天經(jīng),就發(fā)備下船,帶了賈蓉等人乘船而去。并沒驚動親友,唯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來。
話說巧姐一行,早先到了金陵,雖把銀子花了個精光,鳳姐兒仍被罪加一等,佩枷戴鎖,受盡折磨,在獄中憂憤極盡,觸柱而亡。他們只好替她收尸,因賈璉頭年已經(jīng)得一場大病死了,正好去將他靈柩扶回,同鳳姐兒合葬一起,夫妻倆也算一起回了鄉(xiāng)。
回京時,五人正欲將巧姐悄悄送到劉姥姥家,一天旺兒、慶兒和賈蕓小紅出去置辦東西,只有豐兒自己與巧姐在。沒想到,不多時旺兒便回來了,還領(lǐng)來了王信和賈芹。王信自賈府出事兒,自己贖身搬回金陵,與賈芹是一丘之貉,素有來往。賈芹對豐兒說:“巧姐再怎么說,也是我的妹子,難道你們下人還要給主子作主不成?若去了農(nóng)家,豈不要受一輩子苦?你聽我的便罷,若不聽,我現(xiàn)在就報(bào)官!看他們管是不管?”王信也在旁邊說:“旺兒若不告訴我,我還不知道呢,我再怎么說,也是老舅爺子吧?你們這叫偷賣主子!知道嗎?膽子也太大了!”豐兒本來就是個沒主意的,讓他們說得更加心慌。確實(shí),自己的身還沒贖出來呢,還要給主子作主。于是便說:“是二奶奶的意思,有親筆書信作證!”“你識得幾個字?你連字都不識還提什么書信?”王信質(zhì)問道。賈芹也說:“要不經(jīng)公去吧,反正不能讓巧姐兒跟你們?nèi)?!”旺兒也說:“人家都是實(shí)在親戚,咱們哪能做主?快讓人家?guī)ё甙?,別添亂了?!?p> 旺兒是成心想讓他倆接走,旺兒雖知鳳姐兒安排,但總覺農(nóng)莊不好,臭哄哄的不說,飯也難吃。所以才想起了王信和賈芹,都是兩個精靈明白人,讓他們撫養(yǎng)巧姐豈不更好?
賈芹又說:“我有個好去處,江南秦淮一帶,到處都是我朋友,謀個把職業(yè),那還不是小菜一碟?”豐兒只知道賈家曾在江南采買女孩子,卻不知道那是賈薔的事兒,與他何干?因此不敢駁他。王信與賈芹使了個眼色,又說:“不必不必,憑我們有什么吃的,還不能給我外甥女一口?放心吧,我定會當(dāng)親女兒一樣看待她?!闭f完之后,拉了巧姐便走,豐兒急得直跺腳,卻又怕他們報(bào)官,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帶走了巧姐。巧姐因不想去農(nóng)家,聽說有更好的去處,便跟著走了。
等慶兒與賈蕓夫婦回來,王信賈芹已經(jīng)帶走巧姐兒,早人影皆無。慶兒問:“巧姑娘呢?”旺兒便說:“讓他舅舅接走了,又有個哥哥監(jiān)督保護(hù),那才萬無一失!”慶兒問:“誰?哪個舅舅?”旺兒便告訴他是王信和賈芹。慶兒一聽,跪地大哭道:“旺兒大哥你愚忠?。∧阏婧?!我與王信相處這么多年,還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你不了解他,總知道王仁那個敗家子兒吧?你想他們兄弟倆,一個‘忘仁’,一個‘忘信’,能是什么好人?!”
旺兒一聽,也急了:“不是還有賈芹嗎?”不用慶兒說,賈蕓便接過話來:“賈芹更不是什么好東西!他在家廟里管和尚道士時,便只懂往自己家撈錢,結(jié)果,還有臉皮去東府大爺那兒領(lǐng)東西,結(jié)果讓珍大爺給罵驚了。后來抄了家,他慫恿色空推說養(yǎng)活不起,攆出多少族人來?把賈?賈珖等十好幾個大爺都餓死凍死了!連他娘周氏都讓他攆出來了,沒他那樣人!簡直禽獸不如!我們雖是兄弟,和他來往么?”
旺兒一聽,更心慌起來。小紅著急地說:“能找著他們住處么?”旺兒更急了:“在酒肆里碰見的,哪知道住哪兒?”“這么大地方,你讓我們?nèi)ツ恼遥俊睉c兒罵旺兒,“二爺和二奶奶當(dāng)初怎么待你的?沒想到你卻忘恩負(fù)義!白白地引進(jìn)狼來!”豐兒和小紅此時已經(jīng)只懂得哭,眾人都出去,滿世界找了幾天,終于放棄。只好回去偷偷地報(bào)了個“途中遭遇惡人,巧姑娘被劫,不知下落。”旺兒覺得丟臉,從此不敢再露世面,慶兒卻獨(dú)自留在金陵,發(fā)誓一定要找到巧姑娘!
此時邢夫人的病已經(jīng)痊愈,豐兒去稟告她,無非又是一場眼淚。豐兒求邢夫人放了她,邢夫人見她為賈璉與鳳姐兒之事萬分奔走,雖然失了巧姐,但也允了,豐兒自去嫁人不提。
再說巧姐,被王信和賈芹賣到了窯子里,她雖誓死不從,但也沒有任何逃脫辦法,只好先賣藝不賣身,湊合著學(xué)些才能本事。劉姥姥在家苦等,卻被小紅告知了巧姐失蹤的消息。她的傻勁兒又來了,吩咐狗兒:“我們就是找遍金陵,也得把巧姑娘找到!”
劉姥姥的狗兒果然厲害,嗅覺比真狗還靈敏三分,他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先找到慶兒,在慶兒幫助下,終于把巧姐找著了。但那個貪心的老鴇,心里小算盤打得很細(xì),劉姥姥滿臉堆笑:“媽媽,您就讓我?guī)ё咚??”那老鴇冰冷地吐了一句:“拿錢來!沒錢不行!”“見一面也不行嗎?”劉姥姥哭道?!澳挠泄し蚝湍阋娒?!師傅正教她唱曲兒呢!”老鴇惡狠狠地說。劉姥姥一聽來了火兒,她老淚縱橫,與狗兒說:“走!咱回家,賣房子、賣地!也要把巧姑娘贖回去!
最后,劉姥姥和狗兒、劉氏果真傾家蕩產(chǎn),但農(nóng)莊田舍等項(xiàng),皆不值幾個,反倒是寶玉給的一個成窯的五彩蓋鐘,早先古董行來人給了大價錢。仍不夠,慶兒又拿出了自己的贖身錢,還不夠。正在交困之時,沒想到碰上了錦香院的妓女云兒。她后來被轉(zhuǎn)賣到金陵,聽說他們要贖人,而且是賈府的千金小姐,于是念及舊情,慷慨解囊,這才湊夠錢,換回了巧姐。慶兒不便再回上京,只得舍家撇業(yè),獨(dú)自在金陵謀生。想不到“好人自有好報(bào)”,后來他因禍得福,又為云兒贖了身,兩人結(jié)為伉儷,白頭到老。
為了報(bào)恩,巧姐嫁給板兒當(dāng)媳婦。不過,招煙花女子為媳婦,劉姥姥和狗兒、劉氏也承受很大壓力。但不管怎樣,巧姐卻從此跳出火坑。雖到了荒村野店,但劉姥姥和狗兒、劉氏對她視如珍寶,倒沒受委屈。她與板兒恩愛有加,又和青兒一起紡績織布,過起了清貧的田園生活。
只可惜好景不長,時間久了,巧姐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丈夫板兒竟是個醉漢,與多官和燈姑娘混在一起,每天都喝到醉醺醺。巧姐稍勸幾句,他便拳腳相加,巧姐毫無辦法。板兒是被從小慣壞了的,劉姥姥和狗兒劉氏,也拿他沒折,巧姐便只能認(rèn)命了。正是:
富貴途人骨肉親,貧賤骨肉亦途人。
試看季子貂裘敞,舉目親人盡不親。
一天晚上,巧姐做了個奇怪的夢,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寒雋
第三十二回“情烈死金釧”(因情烈而死),對應(yīng)著六十九回的尤二姐之死(因情憨而死),佚文第一百零六回當(dāng)有人物因情盡而死,這個人物就是害死尤二姐的王熙鳳。 因《九思·遭厄》與第三十二回和第六十九回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金釧和尤二姐,不偏不倚,就死在這兩回)?!爸刚x兮為曲,訛玉璧兮為石”,正合賈環(huán)對寶玉的陷害。與此相對應(yīng),佚文第一百零六回又會有誰凄慘而死呢?從“鶻雕(猛禽)游兮華屋”來看,此人就是鳳姐!后一句“鵕鸃(鳥名)棲兮柴蔟”,正合日后巧姐棲于荒村野店的結(jié)局。末尾“攀天階兮下視,見鄢郢兮舊宇。意逍遙兮欲歸,眾穢盛兮沓沓。思哽兮詰詘,涕流瀾兮如雨”幾句,正扣“哭向金陵事更哀”。 回前詩:倪瓚·題鄭所南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