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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醒夢

第一百零九回 潔妙玉瓜渡屈枯骨 絳怡紅鐵檻憶舊情

紅樓醒夢 寒雋 4887 2020-04-25 19:51:36

  第一百零九回潔妙玉瓜渡屈枯骨絳怡紅鐵檻憶舊情

  詩云:

  偶為芳草無情客,況是青山有事身。

  一夕瓜洲渡頭宿,天風吹盡廣陵塵。

  且說寶玉懸崖撤手而去,不知下落。賈政正手足無措時,甄府一個家人突然來報,甄家又出了大事。本來甄家平南有功,甄寶玉又中了舉,正在好運時,沒想到半空中突然炸了一顆驚雷。甄家江南舊日的一起命案復發(fā),被金陵府報奏朝庭,圣上震怒,勒令西寧郡王嚴加查辦。

  甄公與陳也俊正在班師路上,行至瓜洲渡口,安營扎寨,整候軍務(wù)。準備將一部分士兵及軍糧從水路運回。圣旨到時,甄公反應并不強烈,似乎早知會有這天。因甄家在江南屢次接駕,其勢沖天、如火如荼,所以便如薛蟠那樣,飛揚跋扈、為所欲為,家內(nèi)出了不知多少敗類。上次被抄家,便因為這個,誰知現(xiàn)在剛有起色,又遭霜擊,這次肯定完了。

  圣旨一到,命陳也俊將甄犯押送回京。這陳也俊是個極有野心的,早對甄將軍的主將位置虎視眈眈,這下終于稱心。但他仍裝作‘念及舊情’,對部下稱:“甄老將軍雖然犯了罪,但他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我們絕不能慢怠了他?!边@么一來,甄公倒沒受多大委屈。

  過了幾日,陳也俊正琢磨著從陸路還是從水路押送犯人,因陸路雖然安全,卻走得太慢;而水路則要快得多,卻怕出意外。這時侍衛(wèi)來報:“忠順王爺駕到?!标愐部≮s緊迎了出來,給忠順王爺施禮,兩人在帳中坐定,陳也俊報拳問道:“老王爺大駕光臨,來瓜洲有何事啊?什么好風把您給吹來了?”忠順說:“奉皇上之命,南下查案,正好碰上你整軍,所以特來看看。”說完便一邊喝茶,一邊敘舊。兩人各懷鬼胎,又聊了一會兒,終于聊起甄家的事。

  陳也俊讓忠順幫他出主意:“王爺您看該走水路,還是旱路?”忠順沉吟片刻道:“照我看,還是走陸路為上,大軍之中,誰敢來劫?這姓甄的可不是一般人,他在軍政任上幾十年,手下門生黨羽眾多,一定要萬無一失?!标愐部〉溃骸袄贤鯛敼桓哒斑h矚,明察秋毫,就依你!”又說了幾句,忠順便要告辭。陳也俊道:“不行不行,多時不見,咱爺倆怎么也得喝倆盅吧?”忠順卻道:“改日回京再聚吧!我還有大事要辦。”

  忠順走后,陳也俊卻一百個不放心:這老家伙心里到底打什么算盤?他來瓜洲做什么?是否對我不利?陳也俊越想越害怕,便叫來個得力親信,正是軍中密探,讓他一定查清忠順下江南之意圖。并小心謹慎,不能泄漏行蹤。

  忠順此行目的,當然是為了查找妙玉下落。他派出密探,查知妙玉已逃到金陵。但金陵之大,妙玉躲著不動,一直沒查到。甄家壞事兒后,忠順突然想起甄家與賈府的微妙關(guān)系。因忠親王在世時與兩家過從甚密,所以,忠順斷定,妙玉就躲在甄府。

  忠順斷定,甄家瓦解,妙玉一定會繼續(xù)潛逃。便令密探們晝夜不停地監(jiān)視,終于發(fā)現(xiàn)妙玉和兩名貼身女侍衛(wèi)從甄府之中悄悄出來。便上前抓捕,企料妙玉雖然不會武功,那倆個女侍衛(wèi)確是絕頂高手。她們以死相拼,終于以死一人的代價,逃脫了魔爪。

  忠順王聞訊大怒,覺得他們辦事不利,便與錢啟跑來督戰(zhàn),如今又在瓜洲渡口布下天羅地網(wǎng),單等妙玉上鉤。忠順去見陳也俊之目的,還真怕他從水路運送甄公。忠順與甄賈兩家是死敵,他知道甄寶玉之父本事大,一旦逃跑,召集舊部,真是個禍患,于是才前去探望陳也俊。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忠順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已經(jīng)成了那只愚蠢的螳螂。

  妙玉果真奔瓜洲來了,這里人口眾多,交通方便,是個逃亡的好去處。那天明月當頭,清風徐來,本是個“春江花月”的好時日,她卻似迷途之魚,正好撞進忠順王的網(wǎng)子。又是一場惡戰(zhàn),妙玉的侍衛(wèi)以一敵十,竟毫無畏懼,最后寡不敵眾,以身殉職。妙玉見即將落入敵手,便欲投江自盡。此時忠順卻驚訝于她的美貌,打起了歪主意:“你這么年輕,死了太可惜,不如從了我,留你性命,還能讓你享受榮華富貴?!笨蛇@些話豈能打動妙玉?她心志已決,正欲躍入江中。只聽忠順又說:“兼妙,你不考慮自己,難道也不考慮賈府人?他們已經(jīng)被你妹妹害得夠慘,你還要再撒把鹽?只要我一上奏,賈府上下,一定會因為你而全毀!”錢啟也在旁邊說:“我就是在寶二爺身邊當差之人,可如今,不也投奔王爺了嗎?王爺最是慈眉善目,待人豈有不好的。況且王爺一言九鼎,只要答應了,就可以救他全家!”

  妙玉本來就是個心底純潔的人,而且她生來傲骨,不想因自己而讓他人遭難。此時,又想起大觀園的日日夜夜:插梅、品茶、下棋、聯(lián)詩、聽琴??尤其是與寶玉的神交??更使她心馳神往??所有事情,都在腦海浮現(xiàn),這一切,都使妙玉改變了想法,于是才說:“你真能放過他們?”忠順趕緊點了點頭道:“你若能還俗嫁我,我便放過他們。你的事兒我們不說,誰能知道?”

  于是,在忠順王與錢啟的威逼利誘下,妙玉終于踏上了忠順王的北上船只,準備舍身相救。而這一切,都被陳也俊的耳目探得一清二楚,忠順王爺卻渾然不覺。那密探回復時,特別提到了妙玉之美:“真如嫦娥下凡、西子再生,怨不得忠順老王爺連皇上也敢瞞混呢!”

  回到京師,忠順王爺果然令人為妙玉準備了幾套漂亮衣服。妙玉只撿了一套素靜的穿上。她本來便是帶發(fā)修行,如今被迫還俗,穿上這套已與常人一樣,只是那種嫵媚秀麗,卻又非常人所及。

  忠順王想放長線,知道想讓她接受,得有個過程。因此對妙玉頗為尊重,妙玉被悉心照料,未受傷害,過了幾天正常生活??蓻]多久,忠順野性凸現(xiàn),便欲行非禮,怎奈妙玉誓死不依,忠順一氣之下,竟將她賣入青樓!陳也俊回京后,得知此事,將甄犯送入刑部大牢,便約齊平原襄陽侯戚建輝,五城兵馬司裘良,錦鄉(xiāng)侯韓奇等人,將忠順王私藏妙玉,又將她賣入青樓之事說明。因忠順平日里作威作福,惹人無數(shù),大家一致同意,共同上奏朝廷。

  一石激起千層浪,朝內(nèi)四王八公等群臣紛紛質(zhì)證忠順,稱他無視王法,尋歡作樂,陷害忠良等等。而這時,錢啟也突然反水,他因在伺候?qū)氂駮r,認得陳也俊,于是又言及其它。皇上一聽,忠順王竟敢窩藏忠親王的女兒,而且又私自將她賣入青樓,又陷害忠良無數(shù),立刻怒氣沖天,命北靜、東平兩位郡王帶領(lǐng)錦衣府趙堂官,速速查辦。

  兩位王爺領(lǐng)旨后,即刻帶錦衣府人將忠順王府團團圍住,忠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便被帶走,押入刑部大牢。北靜王讓趙堂官抄沒了忠順家產(chǎn),發(fā)現(xiàn)他真是惡貫滿盈、罪惡滔天,不光窩藏欽犯、欺君罔上那么簡單,其貪贓枉法,殺人越貨等等種種惡端不計其數(shù)。

  兩位王爺回復后,皇上驚怒:我身邊竟藏有如此囂張之人!但又一想,畢竟忠順當年鞍前馬后,立下無數(shù)功勛,是真正的鐵帽子王,又想見見他和妙玉。于是下旨傳兩人進宮。妙玉初入青樓,便已決絕,幾欲了卻殘生,均未如愿,幸而尚未失身,傳入宮中?;噬舷纫娏酥翼槪|(zhì)問他:“我那么信任你,你竟如此藐視我?該當何罪?”忠順自知罪責難逃,為了減輕罪責,轉(zhuǎn)移皇上視線,便把賈府與甄府窩藏妙玉的事兒與私通東安郡王之事都和盤托出?;噬蠚獾媚樁季G了,即宣東平和西寧兩位郡王及襄陽侯戚建輝進見,令即刻將賈甄二府撤底查抄。

  西寧郡王上前奏道:“江南及上京甄家,因上次事,已查抄完畢,所有家產(chǎn)均抄賣入官,所有金陵及京內(nèi)家眷,均已交與內(nèi)務(wù)府入辛者庫,現(xiàn)只剩賈府?!彼^墻倒眾人推,賴尚榮此時早為全家人都贖了身,連賴嬤嬤和賴大家的都包括在內(nèi)。因此,他便攛掇日常巴結(jié)的幾位大臣也同時請奏,歷述賈府奢靡過費,任意揮霍的種種不端。后來,賴尚榮此舉,招致了柳湘蓮的不滿,從此與他絕交。

  奏完了,二位王爺又命襄陽侯戚建輝帶人去查抄賈府,這回不比上回,動真格的了,這個戚建輝半點兒情面不講,比忠順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與甄家一樣,除了家產(chǎn)全部抄賣外,所有金陵及京內(nèi)家眷,除了賈政、賈珍、賈環(huán)、賈蓉、賈蕓,邢夫人、寶釵等人被收監(jiān)外,余者均被交送內(nèi)務(wù)府。

  賈府再遭大難,最慘的是賈珍,剛被接回來,又被收監(jiān),而且這次的罪過更大-欺君罔上、奸黨營私。

  不說賈府眾人,先說皇上見了妙玉,看她果然有些忠親王的模樣,定是他的女兒無疑。這下竟勾起了皇上的回憶,想起忠親王當年聯(lián)合東安郡王企圖謀反,簡直對他們恨之入骨。但想到他已去世多年,畢竟其祖上也是開國功臣,立過無數(shù)大功,又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那妙玉再怎么說,也是王族血統(tǒng)。沒辦法,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賜她一死。

  皇上不見則已,見她年輕貌美,恍若天人,實在不忍下旨。于是便問剛剛立了大功的陳也?。骸瓣悓④?,你看這個兼妙該如何處理?”陳也俊道:“兼妙雖罪臣之后,卻也是實實在在的王爺后人,若貶入包衣之列,那還不如賜死。如今小臣恰好可以為您分憂。因臣下急于報國,尚未娶親,陛下若賜婚與我,既可保全王室尊嚴,又顯我主之仁慈寬恤,還可成就微臣之婚事,方能周全?!?p>  皇上一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能照顧各方顏面,于是欣然采納。當下就讓太監(jiān)擬旨,因陳也俊平匪之功,而兼妙之祖上因素有功績,免其罪身,將她賜與陳也俊將軍為妻,擇日即可完婚。就這樣,妙玉雖與王孫公子無緣,卻嫁給了一位將軍。

  陳也俊的父輩與賈府相交不錯,他素知大觀園里有一個天仙般的帶發(fā)美尼,因此今天正好求皇上賜婚,想不到竟如愿以償。只是陳也俊雖十萬分滿意,妙玉卻不樂意。一是自從與寶玉神交后,天下能讀懂她心思的更有何人?二者是暗觀陳也俊的模樣動作,雖未見幾面,卻也知道他是個只知勇武,不曉風情的粗人。但皇上既已給她免了罪,圣命難違,只好先應下來。

  賈府被抄沒時,妙玉尚在宮中,后來被直接接回了陳也俊的將軍府。次日,賈府家產(chǎn)被抄賣,家眷被入了庫,妙玉正在大婚,全然不知。她以為自己獻身,能救賈家一命,誰成想即使如此,賈家也未能逃脫最后的不幸。

  其實最可憐的,還是她自己?;楹蟛虐l(fā)現(xiàn),陳也俊果然是個與孫紹祖一模一樣的人,只知皮膚淫亂,不知寡廉羞恥。妙玉自知已深陷污泥,不能自拔。她每日以淚洗面,唏噓不已,自悔當初應該投江一死,倒還干凈。如今誤入紅塵,骯臟不堪,生不如死。

  陳也俊見她如此,也大失所望,逐漸失去興致,便把她扔在一邊,每天沉溺于酒色之中。時間一長,妙玉見他必不能久持。作為妻子,也曾勸他潔身自愛,不能飲酒過度、縱欲無限,陳也俊又豈肯聽她一句?不過,陳也俊所好一點兒是脾氣不錯,也不發(fā)酒瘋,喝多了徑直睡覺。因此,妙玉倒不像迎春那樣每日挨打。而且,陳也俊為了取悅妙玉,還將麝月買來聽她使喚。畢竟是寶玉舊人,妙玉拿她當親人一樣對待,身邊終于有了個伴兒。而錢啟呢,不僅沒有得到陳也俊的獎賞,反而被他騙入軍中任職,找了個理由除掉了。這也難怪,誰會喜歡那種反復無常,三心二意的人?

  因戰(zhàn)事已平,陳也俊無所事事,整日整夜沉浸在聲色犬馬中。再好身體也吃受不住,竟在一夜之間便拋下妙玉徑自歸西了。妙玉年紀輕輕便成了寡婦,好在家境不錯,日子過得很舒服,每天只與麝月等以琴棋書畫為樂。

  再說寶釵。從牢里出來,無依無靠,流落街頭,昔日的大小姐、公子妻,想不到卻連口飯都沒得吃。以她個性之強,又不愿乞食,只得將臉涂黑,到寺廟尼院蹭些施粥,沒幾日便撐持不住,暈倒在地。襲人上街買東西,正好碰上,見胳膊上有一串紅麝珠子,才認出來,趕忙接回家。襲人與蔣玉菡二人辛勤供奉,終于把寶釵救過來,令她過了一段好日子。

  不想好景難長,她的行蹤竟被賈雨村得知,于是又被帶走審訊。因賈雨村素與賈府有些瓜葛,所以見過寶釵幾面,見她貌似天仙,早些年便覬覦有加。如今賈府樹倒猢猻散,正是天賜良機,便動起了歪主意。審訊不過是過場,因她懷有身孕,賈雨村便以此為由,定了個監(jiān)外候?qū)?,將她放出,藏在自己府中?p>  寶釵初時還以為遇上了故人,是個大救星,賈雨村也人模狗樣地裝了幾日。沒多久,雨村便忍耐不住,開始動手動腳,還讓嬌杏勸說寶釵嫁給他為妾。寶釵這才知道他是個偽君子,但自知寄人籬下,不好發(fā)作,只能先忍著。寶釵當時心里早已想定,一旦不保貞潔,便干脆一死了之。

  寶釵一直惦記寶玉下落,賈雨村便騙她道:“正全力派人查找?!庇职抵薪o她吃了虎狼藥,想把孩子打下來,斷了寶釵念頭??蓱z寶釵吃藥之后便即發(fā)作,熱毒攻心、血流不止,一日一夜間即不曾疼死。而自己如今光景,茶飯尚需那個惡魔周濟,身邊早沒了禿頭和尚指點的冷香丸,料想歸期已近,因此再無生念。沒等與寶玉相會,次日晩上,蕭瑟的季節(jié),也是一個皓月當空的中秋,竟撒手人寰了。寶釵死后,仍被送到鐵檻寺,此時的鐵檻寺,早已“靈滿為患”了。寶釵一死,賈雨村的厄運也終于到來。他惹下的那個門子見忠順已死,去找北靜王告他,終把賈雨村扳倒了。

  忠順、甄公、賈政與賈珍都被革去世職,議定了斬監(jiān)候,秋后便都處決了。賈蓉等年輕族人則被流放,周姨娘、翠云、賈蓉之妻許氏等一眾家眷;錢槐、喜兒、趙天梁、趙天棟、金文翔等一眾男仆,又有金文翔媳婦、老葉媽、王興家的、鄭好時媳婦、張才家的、柳二媳婦之妹、夏婆子、宋嬤嬤、費婆子、柳家的、迎春之乳母、何婆、張媽、趙嬤嬤、李嬤嬤、老田媽等一眾女仆;鶯兒、傻大姐、彩兒、靛兒、小霞、小舍兒、小鳩兒、卍兒等一眾丫鬟,,一共二百多口人,被送往內(nèi)務(wù)府,一齊入了辛者庫。錢槐使了那么多壞,因背后主子出了事,也沒落得好下場,足見老天有眼。

  獨有賈環(huán)和賈蕓被放了出來,賈環(huán)因戴罪之身,被張府趕出來,淪為乞丐。賈蕓卻可自己謀生,他找了倪二和柳湘蓮,給賈政與賈珍等收了尸,也入了鐵檻寺。因這寺院是家廟,尚有房產(chǎn)可供無家族人居住,那些無家可歸的便來這兒居住。但那鐵檻寺雖香火未斷,卻因缺了榮寧二府的大宗進項,哪能養(yǎng)這么多人?住持色空只好趕了一批又一批,只留下不多幾個與亡人陰陽相伴。那些靈柩越攢越多,到后來肩挨肩地放著,再沒空余地方了。

  色空每日發(fā)愁,總這么放在這里,沒人往南送,又沒那多人手打理,將來可怎么辦?正在想折,誰知一日晚上,一個和尚睡著了不小心弄翻油燈,引發(fā)一場大火。眾人雖盡力撲救,卻無能為力,把一座大寺連同一屋子棺槨,都燒了個一干二凈。沒死的族中余人和色空等和尚們都只能各尋各的活路。

  這時列位看官也許要問,寶玉到底去哪兒了?寶玉經(jīng)道人指點,被帶到一個所在,那塊玉已變回石頭,在大荒山無稽崖青梗峰下隨時迎候,只等著刻書呢。寶玉再看時,那道人已消失不見,走時只留下一句話:“你和玉業(yè)已分開,它出了凡塵,只剩你一具肉身,只需走完剩下劫數(shù),也就圓滿了。”

  寶玉走出荒山,才知道已身處遙遠的陌生世界,離上京還有萬八千路。寶玉身無分文,又言語不通,沒有熟人,只能一路化緣行乞,向上京方向前行。

  這回寶玉可真受了大罪!不啻于玄奘取經(jīng)。他一個富家子弟,從小在蜜糖罐兒里泡大的。如今卻破帽遮顏,芒鞋破缽,真成了“煙蓑雨笠卷單行”了。

  如此這般,寶玉一路顛簸流離,不知吃了多少苦,走了多久,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斓缴暇┑亟鐣r,又一年過去了,天氣業(yè)已轉(zhuǎn)冷,真是“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但寶玉卻有個信念:回家!回去與寶釵麝月一起生活。走著走著,又趕上了連天的雪,寶玉走走停停,一天行不多遠。

  這日,終于到了郊外的鐵檻寺,沒想到這里竟成一堆廢墟?!傲置妹茫闳ツ膬毫?!”寶玉跪在雪地里,瘋了似的,用手亂刨。刨著刨著,突然從雪里刨出一只金簪來。寶玉欣喜若狂,又突然痛哭流涕,因為他想起了“金簪雪里埋”那句話,他已經(jīng)隱約知道,寶釵的生命似也走到盡頭,又舉著金簪嚎哭。這時,突然沖過來一個乞丐,瘋瘋傻傻,一把搶過金釵,口里不停大叫著:“釵在匣中待時飛??”風也似地跑遠了。

  寶玉這時才想起來:這不是賈雨村么?怎么成瘋子了?帶著疑問,寶玉繼續(xù)前行,又走了幾個時辰,終于到了那兩個最熟悉不過的石獅子跟前。只見它們上面都積滿了雪,已經(jīng)看不出形狀,倒像兩座墳頭。大門并末上鎖,只貼了兩張白色闊大封條。封條的一端早已被寒風撕起,在那里瑟瑟發(fā)抖。

  寶玉打了個冷戰(zhàn),推了下門,沒想到竟然開了。寶玉進去,一邊走,一邊四周觀望:屋頂、檐梁、窗扇、臺階、游廊、影壁、枯樹、萎草、地面??一切都被厚厚的積雪蓋住,不留一點東西,真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寶玉眼淚傾眶而出,像賈雨村那樣,瘋子一樣在雪地里跑,諾大的院子,空空蕩蕩,陰曹地府般,只他一人。曾經(jīng)的寶二爺,這個院子里的寵兒,就這么瘋跑了一陣子,跌倒在雪地上??

  過了很久,寶玉才爬起來,他實在凍得不行,見四外無人。此刻又感到了孤獨與無助,他離開賈府,準備找個溫暖的地方先住下;他又冷又餓,抓起一口雪,先潤潤嗓子??

  寶玉搖晃著走出榮國府,在大街上亂轉(zhuǎn),想尋找一處落腳地。心里想著:在別處都活過來了,沒想到卻死在自家門口!寶玉這么想著,越走心越慌,越走越?jīng)]勁兒,終于“噗通”一聲,跌倒在雪地上。

  過了好久,冥冥之中似乎聽見有兩人說話。睜眼看時,卻是兩只鬼,一個像牛,一個像馬。寶玉心想:壞了,一定是死了!這不是牛頭馬面嗎?嚇得趕緊閉上眼。耳輪中只聽鬼判嚷著要動手擒他,那鬼使卻說:“這是個有鴻福的,不可怠慢了他!”鬼判問:“他面相如此普通,像個討吃要飯的,哪像有鴻福的人?”鬼使笑道:“豈不聞:‘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要以貌取人!你不認得,我卻認得他?!惫砼械溃骸皠e賣關(guān)子了,告訴我,到底是誰?”鬼使道:“你難道不知?上回那個姓秦的死時,都判告訴我,他可是赤霞宮的神瑛侍者,是個有佛性的高人?!薄拔艺f怎么都判會派咱倆來,原來還是個運旺時盛的人。也罷,上回我不在。那你說怎么請他吧?難道還讓我背上他不成?”鬼判氣洶洶地說?!拔覜]說讓你背他呀?只不過不能嚇唬他,不能生拉硬拽,更不能戴枷鎖,必要以禮相待?!惫硎拐f。

  于是鬼使上前喊他,寶玉感覺自己一縷生魂已然出竅,幽幽出來,與他們見面。那鬼判果然對他很客氣:“侍者,你下界應劫,如今陽壽已到,請隨我們走吧!”

  寶玉不知如何回答,但想既然已死,去又何妨?便隨他們前行。一路上,鬼使鬼判對他尊敬有加,三人談笑風聲,一點兒都不像在黃泉路上行走。正走著,見前面幾個很慢,不消片刻就趕上了。寶玉心里狐疑,原來其中一人帶著重重枷鎖,旁邊有兩個小鬼兒押著。再仔細一看,原來正是剛才搶他金簪的賈雨村!寶玉正欲和他說話,鬼判卻先開了口,問小鬼兒說:“孩兒們,你們捉的是誰?怎么死的?”“是賈雨村,他因總嫌官兒小,所以最是個害人的,如今反被人害瘋了,昨兒剛凍死,準備帶他去下油鍋呢。”

  賈雨村一聽,嚇得渾身發(fā)抖,更不敢走了。他已認出寶玉,見他未戴枷鎖,小鬼們又對他尊敬有加,這時顧不得顏面,向?qū)氂癖愎?,口中直說:“寶二爺,救救我吧,寶二奶奶可是我救的!”寶玉一聽此言,立刻問他:“寶釵呢?她在哪兒?我的孩子呢?”鬼使從旁邊過來,一腳將賈雨村踢翻,說道:“侍者休要聽他胡說,牡丹妃子現(xiàn)已歸天,最初雖是他救,最后卻被他害死。”

  寶玉一聽寶釵已經(jīng)歸天,心里又是一陣難過。這時鬼使催他趕緊走,寶玉只能繼續(xù)前行。到了都判府,寶玉施了禮,卻見甄寶玉也在府里,都判官把兩個仔細瞧了瞧,并無不同,便問鬼判:“甄寶玉早已到案,為何又抓來一個?肯定弄錯了!”鬼使吃了一驚,急忙看那生死薄上,果然寫著“甄寶玉”三字。這才跺著腳說:“真抓錯了,又把賈寶玉給弄來了,這可怎么辦?”鬼判道:“怎么辦?原路返回,再送回去唄?!?p>  此時寶玉看出苗頭來了,對都判說:“這可不行!你們想錯就錯,這是什么道理,走!咱們?nèi)ネ鯛斈抢镎f道說道!”鬼判鬼使一聽他要去王爺那兒理論,急忙連連道歉,又讓都判求情。都判一見此情,便與寶玉說:“侍者放心,都是自家兄弟,誰還用不著誰?你有什么要求,兄弟們給你補償一下便是!切不可驚動上面?!睂氂癖阏f:“我只有兩個要求,要答應了,我就不找。”都判說:“講來聽聽?!睂氂竦溃骸捌湟唬銈冃璋训葧呵艿降馁Z雨村放回去,將來的油鍋之刑也免了吧?,F(xiàn)在我與那塊頑石業(yè)已分開,我得借這人的“假語村言”去歸結(jié)《紅樓夢》一書,好刻在石頭上面。”都判喜道:“這個容易!我且讓他再多活幾天?!闭f完翻開生死薄,找到賈雨村的名字,將他陽壽時間的末尾數(shù)字改了改。

  這時小鬼押著賈雨村已經(jīng)到了,鬼判吩咐道:“你們兩個先把他送回去吧,都判剛看了,還有幾日活頭呢。再來時,他便能立大功,將油鍋之刑免了?!毙」韨円宦牨銗懒耍骸昂现覀冞@趟白跑了?”鬼判罵道:“兩個懶貨,想找打是不是?”說著就要掄胳膊。兩個小鬼兒見事有不巧,趕忙又帶著賈雨村折回去了。

  見他們走了,寶玉又說:“我既不能早死,得有個長壽夫人,免得后半生孤獨?!倍寂邢肓讼胝f:“我先查查你下任妻子的陽壽。”說完,又翻生死薄,看了看,苦笑著說:“這個可不好改,這不是加一筆減一筆的事?!睂氂裆锨耙徊?,名字已被都判死死捂住,陽壽卻只寫著“四十二”,于是便奪過筆來,將“四”字抹掉,填上一個“八”。喃喃自語道:“這還差不多?!倍寂幸娛乱阎链?,沒法兒再改回去了,只能這樣。連忙將生死薄合起來,怕他再改別人。

  寶玉見已達目的,再提框外的人家也不會答應,便向都判官和甄寶玉告辭。問起甄寶玉個中原由,甄寶玉說:“我雖未被治罪,但家已被抄,無家可歸,想去家廟避難,卻被那些沒良心的親戚趕出來,淪為乞丐。我餓了幾天,昨兒被冰凍而死,被小鬼兒們擒到這里。所幸一生未干壞事,都判憐憫,想給安排個差使,正在這兒候著呢?!睂氂顸c了點頭說:“恭喜恭喜!”說罷轉(zhuǎn)身離開,鬼使鬼判又把他原路送回,不提。

  寶玉返回陽間,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二爺!”“二爺!”睜眼一瞧,果然是她!

  要知寶玉看到了誰,且看下回。

寒雋

第三十五回的“蓮葉羹”被作者刻畫得何等富貴、何等氣派。對應的第七十二回,曹公卻以賈璉、鳳姐夫婦向鴛鴦借錢這一事件,描摹出了賈家的虧空和沒落。庚辰本第十九回有雙行夾批:“補明寶玉自幼何等嬌貴,以此一句留與下部后數(shù)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等處對看,可為后生過分之戒。嘆嘆?!边@里的“噎酸虀”“圍破氈”就應當是在佚文第一百零九回所描寫的情節(jié)。以“噎酸虀”來對應“蓮葉羹”,是作者早已構(gòu)思成型的映射情節(jié)。   《九思·哀歲》“寶彼兮沙礫,捐此兮夜光”,正合寶玉“嘗羹”及“結(jié)絡(luò)”的矛盾情節(jié),正是“睹斯兮嫉賊,心為兮切傷。俛念兮子胥,仰憐兮比干”(既念子胥又憐比干)的心理寫照。第七十二回作者借鳳姐之夢,預示了賈府之敗,就是《哀歲》中所描述的“神光兮颎颎,鬼火兮熒熒。修德兮困控,愁不聊兮遑生”的情景,當然,這已經(jīng)是佚文第一百零九回中所描寫的事情了。   回前詩:瓜洲夜泊·唐·高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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