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冒著雨跑到歸葉園后山的竹林中,幾塊青白色的巨石上建著一座古色古香的亭子,木槿坐在中央的石頭桌子上,看著天邊翻滾奔騰的烏云,神色冷峻。
海棠喘了會兒氣,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對著木槿憂心忡忡地說:“剛才得到消息,青藤會派來的調(diào)查員全軍覆沒,而且,他們都是最出色的新人類,死前卻連求救訊息都沒來得及發(fā)出?!?p> 木槿沒有回頭,嘴邊的煙頭已經(jīng)積了長長一塊灰燼。
過了很久,她才含糊不清地回答道:“是嗎,那我們又少了幾個對手啊?!?p> “這不是重點(diǎn)啊,木槿!”海棠有些抓狂地?fù)现^發(fā),濕漉漉的頭發(fā)被她撓成了雜亂的鳥窩,“警察趕往了佳民小區(qū),我們,真的不用出動嗎?”
“出動?去干什么,送死嗎?”
木槿將煙頭捻滅在石桌上,斜著眼睛看著仍帶有些許火星的灰燼:“不要告訴我要以平民的生命安全為第一。那個人,只用了一招,就把凌霄殺死了。一招,這是個什么概念?”
她從石桌上跳下來,看了眼神色隱忍的海棠,冷冷地說:“在搞清楚那個人的身份之前,絕不能輕舉妄動。我們現(xiàn)在去,也不過是給那些平民陪葬而已?!?p> 海棠垂下頭,低聲說:“我明白了?!?p> 木槿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扭頭問道:“葉銘回來了嗎?”
“還沒有?!?p> “這個家伙,跑哪去了?”
木槿皺了皺眉,一道閃從天邊打下來,她的臉變得煞白一片,眼眶下那道漆黑的陰影便更加清晰,像兩塊無法消除的胎記。
閃電無法照進(jìn)地下車庫,唯一亮著的那根燈棍不知何時也滅了,一片黑暗中,葉銘聽著外面的滾滾雷聲,沉默不語。
中年男人手中的打火機(jī)發(fā)出微弱的光芒,他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根蠟燭,點(diǎn)著了,立在一旁。
有些嗆鼻的氣息縈繞在鼻尖,在只有兩個人的空間里緩緩擴(kuò)散。
良久,葉銘開口道:“這就是你的交易?”
中年男人回答:“是?!?p> 葉銘問道:“罪和人類的靈魂融合,這對你有什么好處?我……又會變成什么樣?”
“我不知道,”中年男人誠懇地回答,“也許我會在你的體內(nèi)活下去,不用再畏懼靈人的追捕,相應(yīng)地,你也會獲得我的魔力?!?p> “但也可能,我和你的靈魂互相排斥,最后一同走向毀滅?!?p> “所以是,二分之一的可能性嗎?”葉銘喃喃地說,看向黑暗的頂棚。
“也有可能是十分之一?!蹦腥宋⑿Φ匮a(bǔ)充道。
葉銘沒有回答,樓上的慘叫聲越來越弱了,最后只剩下呻吟和嗚咽。
屠殺已經(jīng)接近尾聲,那個人要回來了。
葉銘忽而說道:“我這個人啊,最討厭這種沒有答案的選擇了?!?p> 他自嘲地笑笑:“我現(xiàn)在就像站在地獄的懸崖邊上,退一步是深淵,進(jìn)一步也只是地獄?!?p> 中年男人靜靜聽著,這時笑著說道:“這就要看你,是覺得深淵的粉身碎骨好受些,還是地獄的紅蓮業(yè)火好受些?!?p> 葉銘也笑了,他似乎感受不到身體的疼痛了,聲音變得輕快了許多:“沒有比這更糟的情況了,被一個怪物折磨,靈魂還將被他抽出來毀滅,連進(jìn)入輪回的資格都沒有?!?p> “與其在深淵中長眠,倒還不如去地獄里走一遭?!?p> 話音剛落,他突然感到額頭一陣刺痛。
他無法形容那種痛感,只覺得比先前扎進(jìn)眼里的針還要痛苦百倍,甚至還帶著一陣緊似一陣的顫栗般的酥麻。
就好像真的有紅蓮業(yè)火在千瘡百孔的額頭上燃燒似的。
他費(fèi)力地睜開眼睛,看到中年男人依舊優(yōu)雅地笑著,可是他的身體正從下往上化作繚繞的黑霧。
黑霧像浪花一樣在空氣中翻滾奔騰,鋪天蓋地地向他涌來,透過他的額頭鉆入他的身體中。
人類的額頭又叫做靈魂的門戶,是離靈魂最近的部位。
葉銘張大嘴,想要尖叫,卻叫不出聲。
他感到像是有無數(shù)蟲子在身體中噬咬,每一口都咬在他的內(nèi)臟上,這些蟲子細(xì)密的觸須不斷搔撓著他的血肉,在這疼痛中還加入了奇癢難耐的感受。
他的全身都開始抽搐起來,體溫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急速升高。
他的臉漲得通紅,耳朵里冒出白煙。全身的毛孔都開始分泌汗液,源源不斷地流到地上。
他的靈魂在本能地排斥,這種劇烈的排斥反應(yīng)引起了他身體的某種異變。
中年男人只剩下一個漂浮在半空的頭顱,他張了張嘴,似乎說了些什么,但葉銘什么都沒有聽見,他已經(jīng)喪失了聽覺。
他被切割了一半的視線也開始漸漸模糊,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五彩斑斕的光,但很快就被來勢洶洶的黑霧占據(jù)了。
他看到黑霧像把刀一樣將光芒截斷了,黑霧就像巨獸張開的口,瞬間就將光芒吞沒。
他徹底喪失了意識。
過了不久,黑暗里傳出腳步聲,阿萊亞里斯慢慢走了過來。
蠟燭燃燒了一半,已經(jīng)熄滅了,壞掉的羅盤靜靜躺在墻根。
他皺了皺眉,那堆衣服不見了,葉銘原本躺著的地方現(xiàn)在只剩下一塊人形的水漬。
“切,跑了。”他發(fā)泄般地踢了一腳羅盤,羅盤在黑暗中滾動了幾圈又停下來。他寬大的燕尾服上沾滿了血污,他舒展了一下身體,晃晃悠悠地向來時的方向走去了。
對于“獵物”的失蹤,他并沒有在意。
……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在已經(jīng)熄燈的單間宿舍樓里響起,值班室亮起一束燈光,蒹葭打著手電小跑出來。
看到玻璃門外一身狼狽的葉銘后,她嚇了一跳:“你這是怎么了?”
她打開門,暴雨的轟隆聲瞬間傾瀉進(jìn)來。葉銘捂著左眼,沖她笑了一下,就飛快地沖上了樓。
把門反鎖上,葉銘顧不得滿身的雨水,一頭扎到床上,疲憊地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他想到了什么,又跳起來打開臺燈,脫掉衣服沖到鏡子前。
阿萊亞里斯帶給他的東西依然留在身上,肩胛和大腿根處漂亮的十字,可是傷口已經(jīng)迅速痊愈了,再也感受不到疼痛。
他活動了下手指,手也沒有問題。眼睛是沒法恢復(fù)了,他看著那顆金色的琉璃眼球,有些遺憾。
在地下車庫,經(jīng)歷了最初的疼痛和瘙癢之后,那些融入他身體的黑霧奇跡般地修復(fù)了他的傷口。
他只暈了幾分鐘就醒了過來,從車庫的另一個出口逃了出去。
他觀察著自己的身體,并沒有感受到身體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還是那樣的單薄不堪一擊。但一想到自己的靈魂已經(jīng)與人形罪融為了一體,總是有些莫名的悸動。
他撫摸著肩胛處的十字花,突發(fā)奇想,拿起一把水果刀在手背上比劃了下猶豫著要不要扎下去。
咬了咬牙,他一狠心把刀尖刺入了手背。
“嘶!”他狠狠地抽了口氣,疼痛并沒有因為身體的變化而得到減輕。
但這不是重點(diǎn),他滿心期待地盯著新增的傷口,盼望著像電影中那樣鮮血回流的場景出現(xiàn)。
半晌,血已經(jīng)落到了地上,傷口還是沒有愈合。
他大失所望,慢吞吞地拿了塊紗布將傷口包扎好,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心想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心情有些復(fù)雜,莫名其妙地進(jìn)入了一個圈套,莫名其妙地做了場交易,莫名其妙地從死神手中逃了出來。
他突然升起強(qiáng)烈的不真實感,那種感覺跟在夢境中差不多。
良久,他呼出口氣,拍了拍胸脯,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對身體中的某個人說道:
“既然活下來了,那就一起活下去吧?!?p> 第二天他是被敲門聲吵醒的。
他慢悠悠地爬起來穿好衣服,打著哈欠剛要下床去開門,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一把扯開手背上的紗布。
手背上只有一道很淺的白色痕跡,像是用指甲掐出來的,也沒有痛感,只是周邊有些瘙癢的感覺。
他怔了一下,接著心中一陣抑制不住的狂喜。
傷口愈合了。
現(xiàn)在看來,他的身體確實發(fā)生了某種變化,只是他還沒有學(xué)會怎樣去使用這股力量。他可不認(rèn)為這點(diǎn)傷口需要一夜的時間去復(fù)原,一定還有更快捷的方法。
但是,即便是這點(diǎn)變化,也足以讓他興奮不已。
他輕輕哼著小曲去開門,剛一打開門,一只力量巨大的腳直接踹到他的肚子上,他被踹飛出去,屁股重重落在地板上。
“疼疼疼疼……”他揉了揉發(fā)疼的屁股,抬眼看向門外。
“喂,你就是用這種態(tài)度對待傷者的嗎?”
木槿沒有理他,走過來一把扯過他的領(lǐng)子。
他被迫抬起頭來,左眼眶里那顆暗金色的琉璃眼球便暴露在木槿的視線中。
木槿怔了一下,接著帶著一股怒氣說道:“你昨天干什么去了?怎么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
這副樣子?葉銘心想,她要是知道自己的靈魂與一個人形罪融為一體,也許會被氣瘋吧。
他現(xiàn)在需要一段時間來熟悉和挖掘這個身體的變化,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木槿都是阻撓他的最大力量,他必須要想個辦法瞞過她。
他把斷成兩截的劍從法器中拿出來,捧到木槿面前:“抱歉,劍斷了,羅盤也壞了?!?p> 木槿看了一眼,接過來丟到自己的法器中:“這不重要,讓山桐補(bǔ)一下就好了,關(guān)鍵是你?!?p> 她突然眉頭一皺:“你不會到那地方去了吧?”
葉銘一怔:“哪地方?”
“佳民小區(qū),”木槿眼神古怪地看著他,“聽說上次劇場血案的那個兇手昨天出現(xiàn)在佳民小區(qū)了,好像又死了不少人?!?p> 她輕描淡寫地說道:“不過已經(jīng)壓下去了?!?p> 聽著她的口氣,葉銘越來越好奇歸葉園的勢力。
他當(dāng)然清楚昨晚佳民小區(qū)的慘象,這么一樁極其巨大的流血事件居然只用了一晚的時間便平息了。
不過他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歸葉園的行動能如此順風(fēng)順?biāo)?,肯定有另一個更大勢力的縱容和支持。而那個勢力,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社會因為這些事件發(fā)生不必要的恐慌,乃至動亂。
名叫榮國的勢力。
葉銘的臉色一沉,故作陰沉地點(diǎn)點(diǎn)頭,小聲說道:“沒錯,不過,我是被他騙過去的?!?p> 他深深地嘆口氣:“我這副樣子都是他的杰作,他就是個以折磨人為樂的變、態(tài)。最后警察趕到拼盡全力把我救了出來,我逃掉了,他們卻……”
他把臉埋在雙手中,一邊緊咬著牙扼制著抽泣,一邊透過指縫偷偷打量著木槿。
木槿吐了口煙圈,默默盯著他,表情看不出什么變化。
氣氛變得有些詭異,木槿的眼神讓他頭皮發(fā)麻,就在他開始擔(dān)心自己演的是不是太過了的時候,木槿的手機(jī)突然響了。
……
海棠這些天除了處理日常事務(wù)外,就是在頂樓的藏書室翻閱那些陳舊泛黃的書籍。
這些書擺滿了幾十個書架,還有四五個很大的木箱子,有些已經(jīng)被蟲子蛀出了一個個洞。
這些書籍都是院長的私人收藏,大多都是關(guān)于靈人和超自然力量的,海棠倒是翻到了幾本印著不雅圖畫的古典黃色小說和話本子,但畢竟是極少數(shù)。
藏書室的天花板很低,沒有窗子,燈泡也因為蒙了一層灰塵而顯得十分昏暗,多呆一會兒就會被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這時是盛夏,狹小的閣樓被烈日曬透了頂,置身其中跟在蒸籠中沒什么區(qū)別。
海棠身上那件襯衫已經(jīng)完全被汗?jié)裢噶?,她又不敢開風(fēng)扇,怕吹壞了這些金貴的古籍。
她抹了把臉,從書架的最底層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決定瀏覽完這一本就下去透口氣。
她剛翻了幾頁,眼睛突然睜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