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從來沒有光。
準確地說,是沒有陽光。
因為他正對著的那扇黑漆漆的鐵門中間有條縫隙,總能從中透出一絲幽暗的、散發(fā)著寒冷氣息的慘白光線。
而他身處的究竟是不是地窖,也不得而知,只不過這黑洞洞的環(huán)境確實讓他想到了老家院子里那口儲存蔬菜的地窖,便也姑且這樣叫了。
他像往常一樣,面朝門坐著。不是盤腿坐,不是相對舒服的箕坐,而是跪坐,身下沒有墊子,直接就是堅硬冰冷的地板。
有時候他感覺累了,想換個姿勢,但稍微一動就會被身體各處傳來的疼痛逼回去。
他離鐵門很近,只有一米多點的距離。
鐵門下方有個很小的長方形洞口,被一塊活動的鐵板擋著。
一到時間就會有人掀開鐵板,送一個托盤進來,托盤里面有飯菜和水。
一天三次,每次的樣式都一樣。
洞口無聲地打開又關(guān)上,而這扇沉寂的怪物一般的鐵門,卻已經(jīng)有三年沒有開啟了。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黑暗中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但是時不時涌上的饑餓感以及喉嚨里猶如火燎一般的干渴,提醒他又到了吃飯的時間。
于是他坐直了身子,雙臂放在身前,準備去接隨時可能遞進來的托盤。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洞口的鐵板依舊沒有打開,門外一絲聲響都沒有。
他詫異地抬起頭,慘白的光線打在他同樣慘白的臉上,將他的臉切割為了同樣黑暗的兩半。
過了這么長時間,那些人終于決定放棄我了嗎?
想要用這種最痛苦的方法置我于死地?
他這樣想著,旋即又自嘲地微笑起來。
死了倒也好,總比這樣行尸走肉般活著要好,反正三年前他被關(guān)在這里那一刻,他就沒打著要活著出去。
就算出去了,他也要拽上幾個人去死。
這樣想著,心里倒也釋然了。
然而釋然沒多久,他就聽到了一聲十分刺耳的聲響,他情不住地用手去捂耳朵。
隨著他的動作,身后響起一連串鐵鏈碰撞的聲音。
鐵門中間的那道縫隙忽然就變大了,一大片慘白的光線漫了進來,他痛苦地閉上眼睛,眼前是一片血紅色的光芒。
自那一天后整整三年,鐵門開啟了。
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他一直以為鐵門開啟的那一刻,就是別人為他收尸的時候。而現(xiàn)在,鐵門開啟了,他卻還活著。
過了好一會兒,他竭力地睜開眼睛。
眼前似蒙了一層霧般模糊不清,他只看到門口的光芒中站著一個烏黑的人影。
漸漸的,眼前的事物逐漸變得清晰起來,他也就看清了站在門口的那個神情冷淡的女孩。
他見過那個女孩。
準確的說,她不算是女孩,當然也不是男孩。她的臉上帶有一種二十歲出頭的女孩特有的青澀,眼神卻沉穩(wěn)得如同老者一般,只不過比老者又多了幾層寒冷和淡漠。
她就這樣站在那里,冷眼瞧著你,便有一種極恐怖的威壓向你壓下來,一直壓到你喘不透氣,誠惶誠恐地伏在地板上。
這便是她帶給他的第一感覺,無論是三年前,還是現(xiàn)在。
不過他沒有伏身,而是微微仰著頭直視著他的目光,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光芒充斥了他待了三年的這個屋子,這是個出人意料的狹小的空間,前后大概只有十米左右。
正對鐵門的墻上有五個正在運行的魔法陣,每個魔法陣中央都有一條粗壯的鐵鏈延伸出來。
兩條縛住了他的手腕,兩條扣住了他的腳腕,還有一條連接著一個鐵質(zhì)的項圈,套在他的脖子上。
因為多年不見陽光的緣故,他的臉色白得嚇人,眼睛下方有兩道重重的黑眼圈,二者形成了十分鮮明的對比。
他穿著一身白色的緊身連體服,膝蓋處已經(jīng)磨破了,裸露的皮膚傷痕累累。
他的大腿和小腿被一道堅硬的鐵環(huán)緊緊箍住,致使他只能保持跪坐的姿勢。
一旦他的腿稍稍動一下,鐵環(huán)就會瞬間縮緊,甚至?xí)掌埔路哆M他的皮肉,而他的腿上早已血肉模糊,不知道結(jié)痂多少次了。
空氣中浮動著令人窒息的濁臭的氣息,以及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白色的衣服沾滿了血污,呈現(xiàn)出干涸的黑紅色,與他及腰的凌亂的黑發(fā),慘白的臉色和似笑非笑的詭異表情,交織出一種近乎癲狂的危險氣質(zhì)。
三年暗無天日的囚禁,足以逼瘋一個心智堅強的人,也足以讓一個危險的人變得更加危險。
只看了那人一眼,木槿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她嗅到了一種十分濃郁的危險和頹廢的氣息,這兩種氣息糾纏在少年身上,從他那雙泛著紅光的眼睛里透出來。
她微微搖了搖頭,什么也沒說就轉(zhuǎn)身離開了,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少女便也輕悄悄地跟上去,只留下兩個執(zhí)著武器的靈人守在門口。
監(jiān)禁室外是一條又長又狹窄的走廊,低矮的頂部依次排列著十幾個長方形的節(jié)能燈,在四周雪白墻壁的映襯下,顯得十分刺眼和虛幻,讓人聯(lián)想到實驗室或太平間的燈光,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木槿順著這條走廊走了十多米,拉開左側(cè)一扇門,身后的少女也緊緊跟上。
她們進入了一個很大的類似于實驗室的地方,海棠和司淮正坐在兩把椅子上,看到她們,都不由自主地站起來。
木槿沖他們搖搖頭:“我還是覺得不妥,那個家伙太危險,我們很難控制?!?p> 司淮煩躁地皺著眉頭,眉眼間隱隱有些怒意:“我也知道這樣容易引火上身,但要想牽制柳冬旭,我們也沒有其他辦法。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不贊同用那種方法?!?p> 木槿冷冷地看著他:“那你倒是說說想怎么控制他?”
司淮不吭聲了,雖然表情有些不忍,但他還是坐了下來默默盯著地板,燈光下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顯得十分落寞。
木槿不再理他,而是轉(zhuǎn)頭問海棠道:“人帶來了嗎?”
海棠回答道:“已經(jīng)安排好了?!?p> 木槿點點頭,臉色稍微緩和了些。
她看著面前墻壁上一排亮著的屏幕,顯示的無一例外都是監(jiān)禁室里那個跪坐的少年,突然說道:“我們將要面對的,是一個有史以來最危險、最瘋狂的敵人,為了打敗那個敵人而做出的那點額外的犧牲,根本就不算什么?!?p> 她沒有對任何人說這番話,然而司淮的影子卻顫抖了一下,頭似乎低得更深了。
海棠和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少女,也沒有吭聲。
一時間,詭異的沉默氣氛彌漫開來,每個人的表情都有些尷尬,好像木槿那番話戳中了他們的痛處。
突然,司淮站了起來,手插在衣兜里,面無表情地快步離去,頭也沒有回。
木槿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眼神冷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海棠有些擔憂地望著她,卻見她稍微閉了閉眼,就扭頭問那少女道:“他的腿怎么樣,還能恢復(fù)嗎?”
歸葉園的醫(yī)師紫荊,那個穿著白袍、有著一頭烏黑長發(fā)的少女,猶豫地回答:“可能性不大,如果肌肉已經(jīng)壞死,就完全無法醫(yī)治了。即便能恢復(fù),也無法徹底痊愈,想要像正常人那樣活動基本是不可能的。”
木槿冷笑道:“那就鋸掉,再弄個假的,換上?!?p> ……
柳冬儀第一次見到何頌的時候,還以為看到的是一個壞掉的人偶。
她和葉銘并排站在走廊的分岔口,看著不遠處被兩個靈人架著向前走的少年。
少年的腿似乎已經(jīng)廢了,像兩條海綿一樣軟綿綿地拖在地上。
兩個靈人一人架著他一條手臂,他就像人偶一樣被夾在中間,頭發(fā)從額頭上垂下來蓋住了眼睛,似已喪失了生命能力。
走過兩人身邊時,兩個靈人停下來向他們打招呼。
在這個空當,冬儀看到少年微抬起頭,發(fā)絲的縫隙間露出尸體一般慘白發(fā)青的下巴,和一雙幾乎要突出眼眶的充滿血絲的眼珠。
他直勾勾盯著兩人,目光依次停留在冬儀的胸部和葉銘的喉結(jié)上。
而后,他就像確認了什么似的,目光突然變得兇狠而且瘋狂,喉嚨里竟然發(fā)出野獸發(fā)怒一般的“咕嚕咕嚕”聲。
兩人都被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細看,兩個靈人就架著他走遠了。
他的身體被繩子固定著,動不了,卻還在竭力地扭頭,發(fā)出一陣困獸猶斗般的掙扎。
兩人怔怔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覷,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他們正身處歸葉園的地宮中,兩人都沒有想到,在歸葉園的地下,居然還有這么大一片四通八達的走廊。
他們跟著蒹葭下來,走了不到五分鐘就覺得頭暈?zāi)X脹,四面八方似乎在不停涌動的白色光線更是加深了這種眩暈感。
蒹葭似乎對這地方有些畏懼,帶他們來到入口,就急匆匆離去了。
兩人像無頭蒼蠅一樣在里面轉(zhuǎn)了半天,就遇到了那個陰慘慘的人偶般的人。
兩人站在原地目送著那三個漸漸遠去的背影,這時木槿從另一個岔道口走來,絲毫不意外地沖他們點點頭:“你們來了。”
兩人收回目光,冬儀小聲問道:“叫我們來這里干什么?”
木槿看上去并不很想多說:“有點事情。”
葉銘發(fā)覺她的語調(diào)比平常還要冷上幾分,雖然臉上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但依然能看出她此刻的心情不怎么好。
雖然很想知道那少年的底細,但本著少惹麻煩的原則,他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然而沒想到的是,木槿像是看透了他的內(nèi)心,朝那少年的背影抬了抬下巴,說道:“知道他是誰嗎?”
“?。俊比~銘詫異地瞪大眼睛,先前對于歸葉園內(nèi)部的事情,木槿一向是諱莫如深的。
這次居然主動挑起這個話題,而且看上去頗有一副想要大講特講的架勢。
木槿瞥了他一眼:“本來不想告訴你們的,但他事關(guān)這次的計劃,你們有權(quán)利知道?!?p> 這次的計劃,自然指的是針對柳冬旭的作戰(zhàn)。
葉銘并不知道兩派布置了些什么,但是也發(fā)覺到花林市郊區(qū)的一處荒山開始有人車出入,僅有的幾戶人家也悄無聲息地搬走了。
但是市區(qū)依然平靜,那個不知道藏在何處的殺人魔似乎被人們漸漸淡忘了。
兩人跟著木槿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走著,葉銘?zhàn)堄信d致地說:“說來聽聽。”
走廊兩側(cè)有很多門,都是白色的,一扇接著一扇。
四周安靜得讓人心悸,除了三人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再沒有任何聲音了。
冬儀問道:“他是什么人?”
木槿笑了笑:“只不過是個被這世界逼瘋的瘋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