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回到小院時,陸元寶已經等了許久。他不知他們是去干嘛,更不知他們在哪里,爾玉留下那句不清不楚的話,陸元寶也不敢亂走,如今門開了,卻見爾玉渾身是血,謝昉更是臉唇皆慘白,還有一個一臉不恨鐵不成鋼的老頭扶著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小白臉。
這讓陸元寶愣在原地,話都沒說出來。
玄胡索是個急性子的,見陸元寶這傻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干脆把怒火全撒到了他身上,道:“愣著干什么?還不來扶人!”
似是聽到了指令似的,陸元寶連聲應了,一手攙著謝昉,一手扶著爾玉,往屋內走。
歸鶴被安置在了陸元寶的屋里,還有一間客房,便留給了玄胡索住。
這一晚上可給玄胡索折騰壞了。
從這屋跑那到那屋,再從那屋跑到這屋,一屋子傷員,再加上一個什么都不懂的還凈添亂的陸元寶,擔子可不都壓在他小老頭身上了?
爾玉把床讓給了謝昉休息,他睡得很沉。爾玉自己敷了藥,就趴在一旁的桌子上。
她惱自己。
玄胡索的那一聲“別貪”,算是驚醒了夢中人。不知方才是怎么了,爾玉有些驚魂未定,自己竟然如此不受控制,巨大的殺戮貪婪方才貫滿全身,她最后一絲神智都快彌散了。若非自己,謝昉也不至于受傷。是自己背棄了初衷。
只是爾玉的心里越來越疑惑。
玄胡索說謝昉的身子怎么了?那份疑惑似乎從玄胡索來的時候就有了,方才只不過是一點一點落實了。
他是不是把什么東西給了自己,為此,他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而自己還不知道?
門被推開了,爾玉一下回神,只見玄胡索黑著臉端來一碗藥湯,那藥顏色濃黑,頗像謝昉當年給自己喝的“十全大補湯”。
“前輩?!?p> 爾玉想了又想,覺得還是尊稱一聲前輩比較好,畢竟這位小師叔看起來還沒有接納自己。
玄胡索沒有理會她,只是用勺子一口一口地給謝昉喂著藥。
“你是個有慧根的。”半晌,玄胡索才開口,他冷靜了許多,“只是你骨子里的暴戾之氣,太重了,比謝昉這個男人都重?!?p> “你知道么?謝昉這孩子我從小看到大,他是什么樣的人沒人比我清楚,他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緒,不使之外露,更不濫用情緒。如今他為了你,發(fā)了狠,戾氣冒了頭,你知道他們蓬萊這種修清心功法的,冒了戾氣會有多大的反噬?更何況....”玄胡索一皺眉,不再往后說了去。
“更何況什么?”爾玉心涼了半截,追問道,“更何況什么?前輩。”
“他渡了許多的修為給你,丫頭,你知道么,就像是把人身子里的血都抽出去了不少似的?!毙鲊@了口氣,望著睡熟的謝昉,“你應當是有過一次大劫,那場劫難里你應當是該死的。不過他消耗了許多的修為,還有那瘸老頭煉的內力丹藥,才強行把你救了回來。說起來,那瘸老頭的丹藥還是我煉的呢,所以我一見你,你聞你身上的氣息,便知道了?!?p> 爾玉身子一軟,癱在了地上。
該死的那一劫?
她的眼前無端映起荒山的那輪明月,老松下的白衣人。
謝昉...
爾玉已經控制不住眼淚,吸了口氣,握住謝昉的手。她突然感到深深的無力感,仿佛整個靈魂都被抽了去,歉意、痛苦,讓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孩子,”玄胡索把藥碗放到一邊,道,“事已至此,看來他對你是用情頗深的,你只要好好地活著,便不枉費了?!?p> “不過...”玄胡索睨著爾玉的淚眼,道,“你骨子里的暴戾之氣甚是驚人,這是天生的,老頭子我活了這么大歲數,也頭一次見這樣的人,還是個女人。不收戾氣,你可知結果如何?”
“如何?”
“墮魔,比普通修士走火入魔更為可怕,江湖各門各派,人人得而誅之。就連那紅王八,都比墮魔之人更有人性一點。你若是墮魔,想必這傻小子...”
“我要怎么做?”
“兩種方法。第一種,廢了武功,破了氣元,不過就你這底子,破了氣元怕也就沒了命,所以你只能選第二種,”玄胡索抬眼,“我給你用藥克制住,封住你的幾處脈門,但這一招很險,你需要繼續(xù)修習功法,才能保持藥在你體內的平衡。你要知道,一旦你不再修習,藥便會在你體內迅速侵蝕,你會被毒死。”
爾玉低著頭,把額頭抵在謝昉的手上,她的眉眼都沉在陰影里,看不出悲喜。
胸中巨大的痛苦翻涌著,眼前一片暈眩,縱是如此,爾玉還是撐著自己,不讓自己沉寂在黑暗里。
謝昉啊,你原是為我做了那么多。
他的手像一塊玉,冰冷而白皙,爾玉細細地摩挲著他的指尖,半晌,才啞著嗓子答道:“好?!?p> 玄胡索看著眼前這二人,心里也不是滋味。若說他起先看到爾玉的時候,反感是有的,畢竟他同謝昉的師父私交甚篤,也算是看著謝昉長大的,這樣一個好苗子,若要尋個伴侶,也得是天上地下獨一個的絕代佳人,可在他眼里的周爾玉,不過就是一個攀附上仙門的凡人罷了。
如今謝昉躺在這里,玄胡索也冷靜下來許多,能讓孩子高興,這不比什么都強么?他雖出世,卻也斬不斷人間的情份,眼瞧著這普普通通的小姑娘為了謝昉不惜沖入敵陣,又這樣疼惜著謝昉,他倒也是莫名地欣慰了許多。
“你且好好練著,也別辜負了謝昉這一身修為?!?p> 玄胡索披衣起身,那頭的歸鶴生死未卜,他倒也不能只在謝昉這里耽擱時辰。
聽得腳步聲漸遠,爾玉握緊謝昉的手,倒也一刻沒松,不知是淚流了太多眼花還是怎的,床上人的眼睛似乎動了一下。
“謝昉?”
床上人沒反應。
不過他的嘴角倒有些繃不住了。
“...”爾玉將他的手扔下,白了他一眼,轉身坐到書案旁,“你早就醒了?”
“就瞇了一小會兒,想來是昨晚太累沒休息好,今天又打了一架,身子招架不住?!敝x昉笑瞇瞇地睜開了眼睛,把“昨晚”二字咬得死死的,生怕爾玉聽不出他話里的繾綣意思。
爾玉瞪了他一眼,心道這個不正經的,在什么時候都這樣子,不過又轉念一想,他若是早就醒了,那玄胡索和自己說過什么,他都聽了去?
想到這兒,爾玉望著謝昉:“我身上的修為是你的?!?p> 爾玉沒有問,而是用十分篤定的語氣在陳述著。她知道,他也知道。
謝昉沒有回答。
“多謝...”
還沒等爾玉的話說完,謝昉便一個轱轆從床上跳了下來,坐到爾玉身旁,扶著她的肩膀,道:“你我夫妻,福禍同擔,有什么謝的?”
那人眼珠子溜溜一轉,又露出了燦爛笑臉,扶著爾玉肩膀的手緊了緊,繼續(xù)道:“若你非要謝,也不是不可,今晚多用幾個姿勢...”
爾玉本還在愧疚著,一聽謝昉這樣說,耳朵連帶著臉蛋一下子都燒透了,她虛推了謝昉一下,小聲罵道:“東海的仙君,原來只天天想著那檔子事?!?p> “誰說的?”謝昉把爾玉摟在懷里,按著她的頭,貼近自己的胸膛,仿佛要她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似的,他的語氣愈發(fā)溫柔,“我天天想著的是我的阿玉?!?p> 爾玉雖虛推著他,但心里是無限甜蜜與喜悅的,靠在他的胸膛上,又覺得格外踏實。
“那位老前輩,就是玄師叔,他說我有...”
“我聽到了,”謝昉安慰似的揉了揉她的頭發(fā),“那有什么的?這東西又不是你自己能決定的,是天生的,正所謂‘福禍相依’,你得了這天下獨一份的‘不應該’,便應當有天下獨一份的好運給你,這才顯得上天公平?!?p> 爾玉被這一串連珠炮堵得不知說什么了,嘴角的笑意愈濃,她抬頭吻了一下謝昉的下巴,那小小的胡茬扎得人心里酥麻麻的:“小師叔很厲害,當年他不滿昆侖把手伸到朝堂上,覺得這一代的昆侖人背棄了初心,一怒之下下山,揚言此生不再回昆侖。后來機緣巧合之下,他得了一位神醫(yī)的指點,便醉心醫(yī)術,江湖縱橫間,在南疆建了藥師谷,弟子雖不多,但天下名醫(yī)數得上名的,十之八九都受過小師叔的點化,這也算揚名萬里了?!?p> “看他這個人面冷,其實他是最為厚道心軟的,昆侖前些年也不是沒遭難,都是小師叔在后面暗暗幫襯著?!敝x昉牽著懷中人的手,又輕輕地在她的額頭點了一點,“他不愛多管閑事,但聽他方才主動幫你的話,想來他也是喜歡你這個師侄媳婦的?!?p> 聞言,爾玉低頭笑了笑:“不過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罷了,我什么能耐都沒有,又怎能入得了玄師叔的眼?!?p> “小妖精,”謝昉刮了刮她的鼻尖,“你還知道我寵你愛你呀?那今晚為了報答我,再...”
“別不正經!”爾玉紅著臉剜了他一眼。
謝昉也只是笑著,道:“想哪去了?我只是想吃你做的小酥餅?!?p> “前幾天是誰吃完了,大半夜還偷偷跑出去吐?”
“...原來你發(fā)現了?!?p> ......
因著歸鶴還沒醒,謝昉便同玄胡索商議,暫時安頓在這小縣城里,待到歸鶴醒來,再行打算。
修養(yǎng)得當,謝昉的身體也好了許多,加之他損修為的事已經不再瞞著了,便光明正大地繼續(xù)煉氣。
每日晨起,謝昉必定先去附近的山頂上打一個時辰的坐,再順手帶回來點野兔,或是繞道去縣城里的集市上買些爾玉愛吃的,回來時還沒進門,玄胡索必定瞪著眼睛送上一晚濃黑腥臭的藥湯,喝罷謝昉才得以進院。
那一戰(zhàn)后,小縣城內并未再見祆教人的蹤影,此處隱于群山之間,進出頗為困難,想來起先那一隊人是追著歸鶴進來的,損耗許多,到這兒又被全殲了,傳不出信去,自然也沒人再來找麻煩。
玄胡索是眼睜睜見謝昉結結實實挨了那祆教小頭目一下的,這一下又擾了他的心神,可是盡管玄胡索天天盯著謝昉,給他診脈,卻愣是沒發(fā)現謝昉身上有任何異常。謝昉也是覺得稀奇的,不過連玄胡索都未診出毛病,怕是天下再難有人有異議,又不想爾玉擔心,他便沒多聲張。
這些日子,陸元寶算是小院里唯一一個堪用的苦力,玄胡索在乾坤袋里存了許多草藥,他老人家每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熬湯,那風流倜儻的陸二公子便主動自覺地擔任起了打下手的工作,說是打下手,實則是磨藥、去根、看火等等。煙熏火燎的折騰下,陸二公子那如玉般的臉上總是沾了些灰塵,不過他倒甘之如飴,折騰出了些靈感,譜了曲《柴火記》,閑暇時便央求謝昉給他填詞,想著靠這曲貼近生活的調子,再讓他二公子揚名。
謝昉見陸元寶這般癡,也不好推脫,尋了張紙,刷刷幾筆,便出了一調——
“落日飛霞半入山,執(zhí)木杖,尋清灣,采得靈藥歲已晚。懷璧不然,入山巔,一聲令下,卸了靈藥把家還。世人譏我,莫不想一步登天?聲聲煩,字字貪,我笑他未看穿,籠中囚鳥,怎及天涯浪跡,佳人相伴,把酒言歡。”
爾玉端著那張紙,讀著讀著竟笑出了聲,她將吃食放到歸鶴床邊,倒也沒瞧到玄胡索的冷眼,徑直坐到了一旁的凳子上,手指慢慢刮過紙上的墨跡,末了,又是一聲笑。
“嫂嫂,謝兄真是通透豁達??!”陸元寶邀功似的,也顧不上臉上的灰跟土了,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道,“謝兄的詞句配上我的曲譜,絕了,絕了!”
“他這也太直白了些。”爾玉忍不住笑,未說出口的,是這首詞又諷刺了圣上小人之心,又罵了阿諛短視的偽君子,倒給自己吹得高風亮節(jié)。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都快遺忘在歲月里的往事如風,吹得爾玉一激靈,不知怎的,她一下想起來那夜謝昉抱著她說過的故事,如今她的心底倒是有了確切的答案。
那“所懷之璧”,大抵就是謝昉身上的留著的血罷了。天家的血脈,歷朝歷代,都是爭奪那九五之尊寶座的最佳利器,可縱是世人眼饞、畏懼,他都是不以為意的,什么潑天富貴,什么無上的權力,他通通都不在乎。
想到這兒,爾玉笑意了了,倒有些不是滋味。謝昉這一行,便是想看看,那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究竟是怎樣的?可到了才知道,血親像防賊一樣防著自己。說白了,親緣還是不在親,到底是一個緣字。
玄胡索在一旁看著爾玉又是笑又是面露不忍的,腦袋不知道都轉了幾個彎了。莫非自己的寶貝師侄娶了個傻子?還好不一會兒,爾玉便恢復了往日神情,他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
歸鶴已經昏睡幾日了,明明是昆侖新生一輩最有能耐的弟子,也得了許多長輩的青眼,可是此番卻差點折在了幾個祆教的妖魔鬼怪手里。謝昉失了些修為,但到底還是打得過的,歸鶴當年可是和謝昉不相上下的,怎得如今這般脆弱?
偏偏玄胡索還什么都診不出來。
他倒沒有懷疑自己的醫(yī)術,只是心中有了頗大的疑慮,這讓玄胡索一連幾日都是陰沉著臉的。
百年前祆教作亂無所顧忌,不僅仗著他們那甚能蠱惑人心的教義,更在于他們手里藏著上古的冥火,冥火一灼,普通人化為煙塵,修士一身功力盡毀。當年那一小團冥火被藏在祆教主教的內室里,江湖上幾大門派聯合起來,犧牲了超過半數的人,才圍上了祆教所處的西域苦陀海,當時的主教意欲放出冥火,與在場諸人同歸于盡。是那時候昆侖的掌門以身為刃,又用了寶器冰棺,才將那冥火徹底鎮(zhèn)住,壓在了昆侖山最下方。
本以為百年已過,那冥火應當被昆侖的四方寒氣所侵占吞噬,誰料沒過幾十年那幾個門派中出現了叛徒,聯合著昆侖的叛門長老,將冥火盜了去。加之圍攻祆教時,有十二個人跑出了西域去,這些年他們不停地作鬧著,暗流涌動下,勢力逐漸增強,待到出現在明面上時,新祆教的能耐已經能越過江湖上許多的名門大派了。
冥火自然而然地也被如今的主教收了去,冥火如今勢頹,但威力仍在,玄胡索皺眉,當年那場大戰(zhàn),他娘都還沒出生呢,他自然沒本事診這冥火。不過如今推算來去,歸鶴八成了被冥火分出來的火苗擊傷,不然不會至此。
想到這里,玄胡索的心又涼了半截。
謝昉挨的那一下....
不過玄胡索也沒往出說,畢竟是猜測,還做不得數,只愿老天開眼,別讓他的猜測成了真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