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雙方之間存在著一個巨大的隱患,但他們卻還要要共同對付鄭王。
張子敬離開后不到三日,益州與騰陽交界處,鄭王的精銳部隊同張子敬的隊伍遭遇,兩方交手,打了足足半個月。
謝昉每天都會收到戰(zhàn)況,瞧著張子敬的策略從蟄縮到示弱,再到假意將被擊潰,最后一舉拿下,他總覺得,這樣的兵招,不應該出自張子敬之手。
益州每天都有許多人逃出城去,后來益州的太守急了,直接關了城門,城里的百姓人心惶惶,一夜米、面皆售空,有人用糧食換金銀,打好包裹準備隨時跑路,有人餓死街頭,尸骨無人收。
從人間到地獄,只需要這短短的半個月。
再后來,張子敬攻陷益州城,在城樓上插了“張”字旗。謝昉只是在遠處看著,城樓上那孤單落寞的身影,旁邊是迎風呼嘯的旗幟。
有壞的消息傳來,便也有好的消息如期而至。
正午的太陽方才懨懨地往西邊移了幾寸,此時恰好是芍藥花開的時候,看著滿府盛開的嬌艷,謝昉突然想起了爾玉明媚溫暖的笑臉,他很累,很想抱住她。若是抱著她,大概就不會這么煩惱了吧。謝昉這一想,便想得入了神。
連魯一將拜帖送進來都沒留意到。
魯一撓了撓頭,拿著鎏金的拜帖,問道:“這是啥?大家見個面還需要這個?”
往常在此“芍藥府”出入的大多是江湖人,再不就是謝昉特地請過來的,從沒有過人主動拜訪,所以魯一根本不識得這“拜帖”為何物。
謝昉看著那帖子上的“季”字,道:“勞煩師兄,放人進來吧。”
少女穿著一身杏黃的衫子,更襯得皮膚白皙細膩,她挽著從前京都最為時興的墜馬髻,零星點綴了幾支簪子,顯得嬌俏可愛,一時連引她進來的魯一都看呆了。
“謝仙君?!奔舅妓紱]有用江湖人之間的拱手禮,而是像尋常人家的女兒一樣,朝著對面的俊美男人福了一福。
謝昉收了折扇,微微躬身,道:“季姑娘,不知可有什么要緊的事?”
他這話問得很有“深度”,連魯一都聽出來了——來找他,必須有要緊的事,沒有要緊的事,便不要來找他。
魯一暗道,看著這樣溫潤儒雅的人,怎得對個漂亮的小姑娘這么兇?
季思思的臉騰一下就紅了,她低著頭,聲音怯懦又嬌柔,就像那黃鸝鳥兒似的——
“父親...父親托我傳話?!奔舅妓季o緊捏著裙角。
“嗯?”謝昉展顏笑了,季思思不由得看得有些發(fā)愣。只聽得他繼續(xù)道,“我留在季府的人手也不少,怎得需要季姑娘親自來傳話了?”
“我....”
“季姑娘,季長老也不愿意讓你摻和進這些事里,”謝昉嘆了口氣,用長輩的口吻道,“我知道你孝順,可是如今你還小,能力有限,不讓你父親擔憂,便是最大的孝順了?!?p> “謝仙君,我...我...”季思思突然小聲抽泣起來,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一邊磕頭一邊哭喊道,“爹要把我嫁出去了,我知道他是為我好,但是...”
季思思哭得喘不上來氣,謝昉回過神來,想讓他起來,又不想親自去扶她,畢竟男女之間這動作是不合適的,顯然魯一也這樣想,他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容季思思跪在地上哭得越來越大聲。
“我實在是不想嫁...仙君,求仙君憐憫,若要我嫁,跟要了我的命有什么區(qū)別!”
終于還是魯一看不下去了,隨手扯了袖子把手包住,才把季思思扶起來,給她拿了一把椅子,讓她穩(wěn)了穩(wěn)身形。
“你到了該成婚的年紀了?!敝x昉頗為尷尬地笑了,說實在的,他的確不擅長這些說辭,因為這些話他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
男女嫁娶,向來是世俗的習慣,他從小長在蓬萊,此番入世,也是因為動了真感情才與爾玉結連理。所以對于謝昉來說,“到了年紀”顯然不是成婚的必要條件。
可他也管不了別人的家事,人家的長輩都做了決定,他順著說就是了:“季姑娘啊,季長老是擔心你未來的日子....”
“若是不能嫁給心愛之人,那這場姻親還有什么必要成!”
話一出口,不僅是謝昉愣住了,連魯一和季思思自己都愣住了。
她半天才緩過勁來,沖著一個男人,開口便是情啊愛啊的,確實有些失了分寸,季思思連忙想再跪下請罪,魯一手疾眼快,又把手包住扶起她,與此同時,接受到了謝昉感激的眼神。
“可是,這到底也是你的家事,”謝昉做出了一個歉意的表情,“你若是不愿,或者有什么其他想法,應當去同你父親說。”
“我父親他...他聽您的話,您若是同他說....”
“季姑娘,”謝昉打斷了她的話,道,“你要我說什么?要我跟你父親說,別把女兒嫁出去了?早聞季姑娘嫻雅知禮,想來如今也是急了惱了,這才糊涂跑來求我?!?p> 季思思抬頭看向謝昉,目光里盡是乞求,她生得美貌,又骨骼勻稱,肥瘦適當,頗有些女子獨特的風情,縱是如此,謝昉仍舊視她如無物,兩人都從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對方的意圖。
一個求憐憫。
一個只想要個清凈。
末了,季思思目光中的火熄了,她再次朝著謝昉福了一福,道:“人這一生,看得到看不到盡頭?”
魯一被她這話問得一懵,看向謝昉,而謝昉卻沒什么反應,甚至連眼都懶得抬,悠悠道:“你若想,便看得到盡頭;你若不想,便看不到?!?p> 聽了他的話,季思思嘴角勾起一抹稱得上詭異的笑,不過那笑容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又一個垂首禮。
目送著少女遠去的身影,魯一撓了撓耳朵,道:“我說,小謝,你也太兇了?!?p> 謝昉嘆了口氣,恢復到以往那副懶散的模樣,把背往后一靠,道:“這姑娘,不對勁?!?p> ......
再三月,叛軍攻陷崇州。鄭王許了將領攻城之后可以在城中搶掠,是夜,城中燈火通明,有刀刃出鞘聲,有哀求討?zhàn)埪?,有怒罵聲,有脆弱的落地粉身碎骨聲......
謝昉輾轉找到了周二爺?shù)淖√帲皶r阻止了周二爺再往崇州趕,翁婿相見,惹得周二爺淚流滿面。
周家現(xiàn)在安頓在銅陵附近的一處山村里,那里民風淳樸,極難被外界侵擾,故而還算是很安全的一處。謝昉方才放下心來,卻聽得周二爺伸出手,聲音顫抖道:“我的爾賢....爾賢還在崇州?!?p> 與此同時,遠在西南深處某個小縣城的爾玉,正在挑燈繡荷包。
鵝黃的緞子配上緋紅的海棠,爾玉努力地回想著爾賢曾教過她針腳的縫制方法,不知為何,她的心口突然狠狠地抽了一下,疼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只是須臾之后,一切便清明開來。
爾玉望著方才異動,被針扎破的指尖,此刻正往外冒了血珠。
她定定地想著什么。
......
歸德十五年,霜降。
張子敬的人馬打到了崇州附近,他把部下都安排在城外駐扎。此刻,遠遠地看著城內不衰的燈火,張子敬有片刻的失神。
這便是她的家鄉(xiāng)嗎?
不過須臾,他便皺起了眉頭。
她在哪里?
望著遠處的城池,張子敬頭一次畏懼起來。
這種畏懼感一直伴隨著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崇州城。
走進崇州城。
......
謝昉把周二爺安頓在城外的一處莊子里,他盤算著,總要周二爺見一見兩位女兒,這才能讓他安心些,便留了魯一在莊子里陪著他,自己喬裝打扮,混進了崇州城。
此時張子敬的隊伍在外虎視眈眈,城內被鄭王的人把守著,只許進不許出。
周二爺說,當初周家舉家搬走,周爾賢說什么都不肯離開,她只道自己如今已經(jīng)是許家的婦人,不好再同娘家離去。
周二爺慣知自己這個大女兒守禮守到迂腐,幾番勸說,她都不肯隨周家離去,最后崔氏也急了,他只能留給爾賢一個地址,便帶著其他家人離開了。
謝昉一邊按照周二爺給的地圖尋著許家的位置,一邊思考著情況,盤算著等一下要如何帶周爾賢沖出去。
自家岳丈的地圖畫的可謂是生動至極,謝昉毫不費力地便找到了許家大宅,只是他一到大門口,便察覺出些許異樣。
這家血腥味不是一般的重。
他借著夜色的掩護,從外墻翻到宅院里,院內空無一人,血腥味愈發(fā)濃烈。
他輕手輕腳地打開了一個房間的門,只見里面橫七豎八地躺了好幾個丫鬟打扮的女人,都沒了呼吸。
都是衣不蔽體的女尸。
謝昉心道不妙,他一間間屋子翻去,每打開一間屋子的門,他的眉頭便緊鎖一分,那血腥氣縈繞在鼻尖,經(jīng)久不散,惹得他胃里翻江倒海。他也顧及不了那么多,許家宅院不算小,他一間間翻總是費時間的,于是他便按著從前在張將軍府邸住的模樣,推測出了主屋的位置,推門進了去——
屋里只有兩具尸身,一男一女,皆是老人。
余光瞟到了主屋后身的小廚房,不知為何,謝昉總覺得,該去那里看看。
門咯吱一聲被推開。
富貴人家連廚房的裝修都是有講究的,廚子和丫頭們一般都在一條長而寬的桌子上面切菜、擺盤,長桌子一般都位于廚房的正中央,開門便能見到。
而此刻,謝昉看見,那把長桌上側躺著一個人,背對著自己。
黑發(fā)如墨,那是一個渾身赤裸的女人。
謝昉將自己的外袍脫了下來,蓋在那女人身上,然后慢慢地、恭敬地將她翻過來,去看她的臉——
屋外的叫喊聲不絕于耳,張子敬攻了進來。
如今鄭王駐守在崇州的隊伍已然饜足,精銳在清晨便離開了,留守的不過是棄子,稍微敲打,便潰不成軍。
張子敬和謝昉到達許家,竟也算是腳前腳后。
方一進城,他便把后續(xù)的事都交給副手打理,自己要了一匹馬,飛也似地來到了許府大門口。
在刀光劍影里挨了一年,此刻,張子敬再遲鈍,也感覺到了異常。
他來到主屋后身的小廚房時,謝昉正從里面走出來。二人相見,均未詫異對方為何在這里,而是默契地,什么話都沒說。
張子敬走進小廚房的時候,分明覺得自己的雙腿已經(jīng)軟的不行,甚至還在發(fā)抖,可是他的意識清楚地吶喊著:去看看,進去看看,也許不是那樣......
謝昉在不遠處找到了一個通風的地方,倚靠在樹下,靜靜地仰望著天上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