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玉正靠在床上讀謝昉的信。
這一回他寫信正經了許多,不再經常蹦出來“親親娘子”、“心肝寶貝”這樣的酸詞了。信上說,祆教先是意圖進犯保都,保都附近的名門諸派也感受到了危機,終于還是在歸鶴的勸說之下團結起來了,算是小小地贏了一把,但是顯然進犯保都的一眾祆教教徒都是棄子,他們真正要做的是聲東擊西。
在謝昉寫信的前一天,祆教動用冥火,燒了一座城,好在謝昉提前預料到了,將百姓盡數(shù)撤離,他們燒了一座空城,聽說教主都氣得直跺腳。
也正是因為這一次焚城,謝昉掌握到了一些冥火的線索。若是想要得到焚燒土地那樣大的威力,必須要靠大冥火,也就是冥火的“本體”才能做到,謝昉夜登城樓,察覺出了冥火延伸的方向——竟并非是從西來,而是自東來。
臨陽以東,京都的方向。
信到這里就戛然而止了。
爾玉感覺很是不妙,謝昉開始同她說,冥火的本體有極大概率是在西域的苦陀海,所以謝昉帶著仙門的子弟一直逐漸往西靠??扇缃褛せ饏s又出現(xiàn)在東邊,也就是說...其實那掌握冥火的人,完全猜得出他們在想什么。
爾玉脊背發(fā)涼,連忙提筆,給謝昉去了一封信,囑咐他萬事小心,必要時反其道而行。
時逢六月初,滿院芬芳綻放,就連風中也夾著些甜膩的花香。
不知是從哪傳來了少女的歌聲,婉轉動聽。
“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p> 不同于從前她偷偷跑出去,聽那說書人悠長的唱腔,也不同于皇宮中靜謐的夜,她一個人躺在床上,對未來一片茫然,隨口哼的兩句。
那歌聲細膩而靈動,仿佛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正在思念著自己的小郎君。
爾玉聽著聽著便出神了。
后世的史官仍舊不愿承認鄭王的“大乾年”,這一年依舊被寫成歸德十六年。
六月下旬,鄭王突發(fā)急病。李雋之在北地自立為王,此時他的麾下已經集結了不少名將,其中半數(shù)以上是過去圣上的心腹愛將。
七月,一個美婦人跌跌撞撞地跑到崇州周家門前,叩響了大門。
“李嫻?!”
此時的李嫻已經長大了很多,她同李雋之一樣,有著極其奪目的美貌。少女的眉目間縈繞了些愁思,那些愁思將鬢發(fā)捋順,再將長發(fā)綰起,少女便成了美婦人。
李嫻見到爾玉時,雙目含淚,在擁住她的那一刻,才放聲大哭。
......
七月中,李雋之入京,京中諸臣開城門跪拜相迎,百姓無不歡欣雀躍。
李雋之入京的當天,手執(zhí)長劍入皇宮,將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鄭王的人頭砍落。
掛在京都的城樓上,足足掛了三天三夜。
“所以,你哥是怕有什么變故,才讓小張將軍把你送來崇州的?還帶了一塊魚符?”
爾玉啃了一口蘋果,把刻著“雋”字的魚符放在手中晃了一晃,望著在對面靜心煮茶的李嫻。
“你且收好,我哥說,這世上他也就信任周家了,這是他的退路,”李嫻點頭道:“更重要的是,我哥想...”
“想什么?”她明白李雋之的意思,無非是怕失敗了死無全尸,留下個信物,也好教好友故人幫忙收尸。不過此時事已成,這信物倒沒什么作用了。只是李嫻一直不肯收回去,說放在爾玉這里才安心。
爾玉也沒在意這些,揣在了衣兜里,側身伸了個懶腰,將從臨陽新送來的信件擱在一旁。
說起來,謝昉倒是許久沒給她傳消息了,不過這幾個月也偶爾會有這種情況,謝昉那邊算是信息樞紐了,他實在是太忙了。李嫻在這兒,爾玉倒不太好意思來讀信,只等著陪她說完話,再進屋細細讀。
李嫻咬咬牙,閉著眼睛,道:“我哥想知道周明啟...他是否還有入朝為官的心愿。”
也沒看爾玉的表情,她繼續(xù)道:“我...我...”
李嫻就一直在那里“我”了半天,什么都沒說出來,爾玉放下果核,心道看來李雋之也想成全自己的妹妹和明啟,不過說來也對,李雋之既然要登基,新朝初立,自然需要更多的心腹。周明啟年少而有才,從前更是被圣上稱贊過,又與他們是故交,從人品到才華更是無法挑剔的。最重要的是,他是周老太師的孫子。
其實周大爺家在老太師自焚以后,便以最快的速度沒落下去,周大爺?shù)膸讉€兒子也都不知去向。朝中人人稱贊老太師忠肝義膽,如今有他的親孫子在,想必對于收攏人心更是有妙用。
這可是一石幾鳥了。
爾玉笑著安撫李嫻,道:“好啊,明啟自幼的心愿便是為國盡忠,況且...他還未娶親,我也為他的婚事發(fā)愁,待到你見了他,有些事親自去問清楚,更好。”
聽到“未娶親”三個字,李嫻的雙眼驟然發(fā)亮,可隨即卻黯了下去。
爾玉知道她心里想著什么,無非是介意自己的二嫁之身,她拍了拍李嫻的肩膀,道:“明啟不是那種俗人,他心里有你,便會一直有你,只要你是你,其余的都只不過是浮云而已?!?p> 李嫻紅著臉點了點頭,道:“那還是要看他的意思的。”
爾玉認同地點了點頭。風吹過,卷起一頁書卷,爾玉用空瓷碗將那頁書壓住,聽得對面人怯聲道:“我哥心里一直是有你的。”說罷,她好像生怕爾玉不信似的,急忙補充道:“真的,我還見過他后納的吳氏,那眉眼與你有...”
“李嫻,”爾玉停了手中的動作,驟然開口,道,“我已經嫁給謝昉了?!?p> 又一陣風起,書頁被卷動得沙沙響,只是爾玉再沒動手將它壓住。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她的聲音漸低,道,“你同謝表叔...對不起,我還是叫習慣了?!彼D了頓,繼續(xù)道:“我知道你們情投意合,也是祝福你們,只是我哥...你知道的,他這個人又固執(zhí)又自大,我...其實...”
爾玉眉頭一皺,道:“你想說什么?”
“我同你說一件事,你最好有個準備,”李嫻攥拳,沉吟片刻,道,“謝昉可能出事了?!?p> “什么?”
爾玉有那么一瞬間沒反應過來,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容不得再去思考什么,片刻以后,她拂開桌子上遮擋信件的書本,胡亂將信封撕開,也不顧其他的什么,展信讀了起來——
那封信是謝昉的筆跡,鋒利而瀟灑,他這回的話一點都不多,卻字字誅心。
“臨陽城外五十里現(xiàn)冥火跡,追,于半路直覺有詐,然祆人以數(shù)十百姓為餌,不得不去,遂寫此信,若吾不歸,卿當隨師叔赴藥師谷,待天下安定,海晏河清,便可自覓去處。吾知此行于卿有愧,惴惴不安。然吾隨久處世外,卻到底為一肉體凡胎,天下顛沛,豈能袖手旁觀,與卿相知相許,已然不負此生,若有來生,定當負荊,于卿裙下請罪。
回首過往,竟兩袖空蕩,無他物可留與卿,唯故園春樹下兩壇美酒;師叔處還有吾幼時存下的海珠,想來足夠卿一世所用。今當別離,心如刀割,若此信為卿所見,定是吾已入黃泉,天命如此,只得感嘆。愿卿余生平安喜樂,若再逢姻緣,吾九泉之下亦心安?!?p> 隨信而來的還是一對木制的老虎,這一次的老虎長得一點都不丑了,老虎額頭上被點化的位置隱隱泛著光,想來是他用了不少的修為。
他就這樣篤定自己有去無回了么?!
眼前被淚水勾畫地模糊不清,只聽得李嫻猶豫地在一旁,道:“其實在我來之前,我哥那邊便收到了信,謝表叔帶著二百仙門去救百姓,中了祆人的圈套,被圍困在臨陽附近的棲流谷,二百仙門,無一人生還?!?p> 爾玉感到有些恍惚,她往后一靠,靠實了身后的墻面。
謝昉...謝昉....
她突然想到什么,紅著眼睛就要沖出屋子,卻在門口撞到了急匆匆趕來的玄胡索。
玄胡索被撞得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起來時揉了揉后腰,也沒多說什么,只是頗為憐憫地看著同樣倒在地上的爾玉,長嘆了口氣:“看來你知道了。”
爾玉搖頭,道:“我要去臨陽。”
沒有人知道她此刻的心情是如何的,這一年,這短短的一年,她的大姐去了,她的祖父去了,此刻就連她的丈夫也......
玄胡索沒回應,只是一直嘆息。
“若他真的...我也要去為他收尸,見他最后一面??!”
爾玉幾乎是咆哮著說出來的,也沒等玄胡索再回應,便沖到外面去牽了一匹踏冰駒。她從來是很害怕騎馬的,可是如今卻不知為何,心下的恐懼全都散去——她只想快一些到臨陽!
施露跟在后面追了出來,玄胡索沖著她點了點頭,她便也背著琴,牽了一匹踏冰駒緊跟上去。李嫻也想牽馬,卻被玄胡索拉住,他冷聲道:“你去干嘛?”
“我...我不放心她?!崩顙辜钡?。
玄胡索的目光冰冷,似乎能將人看穿,他道:“你留下,把你哥要你做的事,都給我講明白了?!?p> ......
爾玉從未感覺到時間能如此漫長。
一分、一秒地過去,她的心就像在一點一點地滴著血,像被刀子一刀一刀地劃過。
他的書信里的一字一句都在她的腦海中回蕩。
今當遠離...
你憑什么遠離!
爾玉攥拳,又是一揚鞭,踏冰駒奔跑得更加賣力,終于在第二日的午夜,她看見了臨陽的城門。